《天地逍遥游》秋船江夜梦

43、撞门怀

　　木琴架在矮案上，琴音飞到窗边的窗沿上，同上面落着的毛茸茸小鸟痴缠在一起，鸟跟着鸣叫，在温婉的琴音里上下打转。

　　弹琴的掌落在琴弦上，抚平弦动的余音，两个梨涡露在脸上，随即又抬手遮了笑。

　　“川儿，你是不是中意了哪个？”江婉儿坐在琴前问道。

　　江＼青川坐在阿姐房里的床边，手头扇着一把白扇，他身子差，在适温的房里出了一身虚汗。听见他阿姐的问话，江＼青川扇风扇得更快，下了床坐到江婉儿身侧的软垫上，汗从鬓边流到后颈，做了个嘘的手势：“哪里是这个样子，川儿方十六岁，婉儿姐姐逗我了。”

　　江婉儿给他端了白水，拿起一边未绣完的花，穿了线，看着江＼青川：“阿姐大你三岁，今年已许了婚了，你早点寻个喜欢的也不至于同我一般。”

　　江＼青川看着江婉儿低下头绣着合欢花，他没说话，饮了白水，把陶盏放回去，搁在煮水的小炉旁。小炉里的火冒头，江＼青川握住茶壶手柄，壶柄有热气，他发现自己的手冰凉。

　　他的身子从娘胎里带出来时就不甚好，这会儿比前两年算是养得好了许多，前两年他连门都出不得，四季都得按医嘱窝在屋子里，这人天生就白，捂了这好几年，如今就算站在雪树梨花下也要更胜几分。

　　江＼青川手心里渗的都是湿漉漉的虚汗，更衬得手白，那把白扇放在他手边，反而显得俗了些。他展了扇，想起来今年开春婉儿姐姐许给了霄汉陵的解平岭，他们连那位解平岭的面都没见过，江婉儿就要嫁过去了，江＼青川还特意托人打听了一下，那位解平岭还比他阿姐要小一岁。

　　他折了白扇，看着那对合欢花，一时有些伤情，想着江婉儿的话，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一晌贪欢一面之缘的公子，江＼青川开了口：“婉儿姐姐，川儿遇着一个人…”

　　“……他好像和旁的人都不太一样，他不知道我是江家二公子却还是出手相助。我看得出，他好的是我的琴，不是我出生江氏的身份。婉儿姐姐，我知道我身子弱。沉疴顽疾难愈，未能剑戟恣意，外头人都说我是个病秧子撑不住江家门楣，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从来无意于梅溪落城主这个位置的。”江＼青川手拂上琴弦，拨动一声，在琴音清响中缓缓道，“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江婉儿一针一线，百合花瓣开了一半，花色高洁淡雅，她道：“你十二名满天下，不是借着江家，而是靠着你自己的字被世人尊称一声‘书仙’，川儿你常自疚于多病不得武略，却忘了你早已文成。”她将针扎进绣布，看向江＼青川，“你有所向，便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家里还有阿姐，你放心就好。”

　　熏香香灰断了一截，窗沿的鸟飞向了湛蓝穹顶，投身于天地万物。江＼青川眼角一热，埋着头抱住了婉儿姐姐的胳膊。

　　江婉儿搁了绣布，梨涡在脸上：“我们川儿中意的人，知道是哪家的吗？”

　　江＼青川埋在阿姐臂弯里摇了摇头。

　　“那人生得好看吗？”江婉儿问。

　　“我若是说整个梅溪落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婉儿姐姐信吗？”江＼青川坐起来，拿白扇遮了脸，想起那日二楼多两眼的交情。

　　江婉儿眨着眼想到：“生得这样称你心意，必然是个妙人，这样妙人怕不是梅溪落的，若是当地人哪里还能不知晓出自哪家呢？”

　　“大抵是。”江＼青川双眸闭了一半，泪痣垂在眼角，“许是再也见不着了。”

　　他把思绪又拉回来，想起事来：“我托人打听过那位解家公子，婉儿姐姐，我原来只知道云浪小弟的姑姑有长袖舞埙的美名，”江＼青川把白扇敲在手上，“这回才晓得霄汉陵那边还流传着一句话——解郎舞剑，看杀娇人。”

　　“这话怎么说？”

　　江＼青川抚了耳边的汗，道：“霄汉陵那边有位沉鱼落雁的妹儿，被人唤作娇人。这位娇人也是个痴人，她体虚有疾却还夜夜偷跑出家攀着解府的高墙——”江＼青川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婉儿姐姐你猜如何，她竟是为了偷看那解家郎舞剑，你说这娇人痴不痴？后来因着这事，娇人病体久恙，居然就这般与世长辞了。”江＼青川拢紧衣袖，指向自己，“我想着，那位娇人大抵本与我这病身子不分上下，是个弱柳女子，才得了个被‘看杀’的名儿。不过……传言解家郎至始至终如寒石一块，娇人下葬那日，也没见着解家郎来看一面。因为这事，霄汉陵又传了一句话——”

　　“人人争仿娇人痴，解郎心意无人知。”

　　江婉儿听完，似是觉得未来夫君冷情，心有些凉，但还是说：“两家联姻，为的都是利，谋的都是益，我也没求一往情深。”

　　江＼青川不然，他见多了爱玩的主儿，反而觉得这位未来的姐夫虽是略显情薄，但却是个慎待心意的人。只是这解郎心意不知何处，他阿姐江婉儿的心也未必在解郎身上，这事有些恼人。若对方是个纨绔登徒子，他江＼青川也能借个由头拆了这桩婚事，可这位解家公子传言清贵孤冷，除了太招眼也没个别的错了。

　　江＼青川为了安抚他阿姐，没有别的招，还是老样子。他遽然起身，对他阿姐道：“婉儿姐姐，这一说话倒忘了，我给你带回来好几块红豆糕，这回保准姐姐也吃得惯了。”

　　他说完一边提鞋一边快步往门外走，他走得急，鞋还未穿好就开了门，江婉儿在身后唤他慢一些。

　　门口隔了乌青的帘子挡风，风从四面率先钻进了江＼青川的襟子里，他一面搂着外衣撩开帘子往外急走，一面应着江婉儿，风浸了他的虚汗，江＼青川冷得浑身一哆嗦，没穿好的白靴就崴了他一脚，这一下子巧，帘外也同时被人撩开，江＼青川往前不慎就撞进了来人的怀里。

　　“谢……”江＼青川抬头看向扶住他双臂的人，却怔住了。

　　二月的阳与这余冬的寒风一样迅猛，那人站在青阶上，只穿了一件淡蓝的单衣，宽肩上携带着春光，有力的手接住了江＼青川，江＼青川白得像是劲风一吹就卷地而起的雪，在三月的阳光里瑟缩得快被融化，把对面那人看得也微微错愕。

　　“梅溪落江氏江＼青川。”他站好在帘外，没让人多扶。

　　江＼青川这三个字极负盛名，不需细想。因着他久居深宅，才没什么人见过这位风雅光洁的书仙，外头只传他右眼角落着一颗泪痣，除此之外皆无所知，世人若是见了他的字恐怕会比他的人认出得更早。

　　对面没有江＼青川预先估计的错愕，对方深邃的眼眸中毫无惊澜，像是早已了然这一切，那人继而望着江＼青川那颗微红泪痣，说了一个让江＼青川更异想不到的名字。

　　他单膝跪地，如那日一般为江＼青川系好脚上的白靴，起身站在他面前挡着风：“霄汉陵解氏解平岭。”

　　他没能挡得住这四面穿透的风，江＼青川的鼻尖被吹红，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这一刻起，他再不能同任何人说起他的心意。

　　只是转眼，他那份情动便不再叫做心意，而是不礼。

　　江＼青川率先打破了这份微妙的寂静，他问道：“是来寻我阿姐的吗？”

　　对面坦诚：“是。”

　　江＼青川看着这人，单薄的单衣廓出他的身形，远比自己瘦弱的身躯要壮健紧实，那副好看得冷峻的五官带着解氏精武世家独有的锐光。

　　他突然想看看这人舞剑的模样，那一句“人人争仿娇人痴”顿时萦在了江＼青川心头，他在这风声中恍然明白了何来此故。

　　风声对着新芽嚎叫，虬枝在瑟瑟发抖。

　　江＼青川暂在另一房里温了三壶白水，自己喝了一壶，看着解平岭从他阿姐房里出来，解平岭临走时在院口等了一阵儿，不知道是在等谁，江＼青川坐在炉旁暖着手，没移眼也没移步。

　　解郎真耐冷。江＼青川想。他看着还没肯走的解郎，唤了身旁的丫鬟挑了一件深褐色大氅送了过去。

　　外头的人接了氅衣没穿，和丫鬟说了几句话透着窗子往这边看过来，也没看多久，看过便走了。

　　窗里的人把陶盏里冷掉的白水泼在地上，冷水在地上不成形的漫开一片。

　　“解公子让我告诉公子一声，等他把公子的那把琴修好，再来还给公子。”丫鬟回话道。

　　这会子功夫，地上的水已经不着痕迹的干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江＼青川仍是看着窗外，维持着方才的那个姿势：“解公子有心了。”

　　第二日晌午太阳出来的时候，江＼青川才拎着红豆糕又进了江婉儿的屋子。

　　“昨儿怎么没再见川儿？”江婉儿给江＼青川搭了帘。

　　江＼青川偏过头：“小弟把我叫走了，玩得忘了事。”

　　江婉儿知道自家弟弟不是那种贪玩会失了分寸，忘了事的人，不过江＼青川既然有意隐瞒，江婉儿也让他混过去了。

　　江＼青川把红豆糕放在小桌上，从纸包里拿出一块，另一手接在下面，将红豆糕递给了江婉儿，江婉儿接过去捏着尝了一口，又连着吃了好几口，江＼青川便知道这也是合了阿姐的口味了。

　　“这是哪家的口味？”江婉儿也给阿弟递了一块。

　　江＼青川不能讲他同许云浪去到一晌贪欢的事，只好偏过头搪塞道：“小弟送给我的，川儿也不大清楚。”

　　“婉儿姐姐，”江＼青川仍偏着头，手里拿着糕没吃，虚汗又生出来了，“昨儿解公子来了？”

　　“嗯。”江婉儿有些羞，“解公子……是来了。川儿，阿姐是不是配不上他？”

　　“婉儿姐姐这话怎说？婉儿姐姐不是看不上他，莫非……阿姐心意有转？”

　　江婉儿没说话。

　　江＼青川手里的红豆糕被他捏碎，彻底凉了心。

　　他强打精神：“这不是好事嘛，婉儿姐姐既然喜欢，那婚约不是喜上加喜？”

　　“解公子昨日是来同我商议退婚一事的。”

　　“退婚？！”江＼青川倏地站起，碎在手心的红豆渣掉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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