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清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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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温容与似有所想道。
莫逍遥以为他想起来什么，却不料温容与道：“借过一下，小公子挡我道了。”
莫逍遥横在门口，喊道：“黄药师！”
黄药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冒了个头：“三个月！三月时限一到，温仙游记忆立刻归还，到时莫公子便无须惊慌了！”
莫逍遥拦在门口：“你祖宗的！你同我哥说清楚！”
他拦在门口于温容与其实没有半分作用，温容与要走便是谁也拦不住的，温容与正欲出手，黄药师被莫逍遥拎了回来，黄药师心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对温容与拱手道：“温仙游，这位，这位…”
他指了一下莫逍遥，继续道：“这位确实是你的……你的……”
“你的……小公子。”
黄药师七颠八倒把这些日子来龙去脉同温容与说了三遍，莫逍遥在黄药师身后边扶额边点头如捣蒜。
温容与眼神没什么温度，只是点了点头，半响才道：“我要去清安山查一桩事，拜别了。”
他这话只不过是把“让过”二字换了一个说法，莫逍遥心道这人怎么油米不进呢？敢情小屁孩半天的唾沫星子都是白喷了吗？
还有，温容与表面温润实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的性子，原先是怎么容忍自己抱着不撒手的？
莫逍遥把黄药师用完就扔，推到一边，靠近温容与，见温容与又退了一步，莫逍遥也就没有再动，规规矩矩道：“哥，我同你去！”
温容与还在斟酌着黄药师一席话，并没有出言拒绝，但还是说明：“旧年疫病横生，清安山染疫白骨累累，小公子三思而后行。”
莫逍遥不好再说“哥去哪我就去哪”这种话，怕把温容与吓走，只做了一个慎重又必去不可的表情跟在温容与身后出了门。
他二人这边欲走，黄药师喊了句“留步”，转头看了一眼院中，见亓官应当是早就走了，才替别人松了口气，院中似乎还留着一缕酒香，黄药师对莫逍遥一人跺脚道：“莫公子，说句不该说的，亓官公子曾告诉我，他与你一般也曾受过天下异眼相待，他说其辱其苦不说你也自然明了，但你始终毫不畏惧，以命相搏，别人看是疯了些，但他却从未如此觉得。”
黄药师神情闪过一丝犹豫：“昨天夜里，你不知道，他找你找疯了。我从未见过他那副样子，也从未见过，”他看着莫逍遥，“他那间藏心室能热成那般，还能……寒成那般。”
莫逍遥顿时有些明白亓官那些心意有一部分出自相惜，另一部分大抵是自己这从不畏惧的疯傻唬住了他。
但他不知道，那夜红扇轻拂，月色当头，踽踽独行在恶世的亓官春溪被他那一句“洪水猛兽，一朝战死”的快意与决裂拨动起如海潮般的向往，触动了他原本苟活求全的心弦。
亓官春溪其人，生而似鬼，家中为治他鬼病卖掉了他唯一的妹妹，其后鬼病难治，家蓄已光，他被辗转卖到了万里城。后被亓官南斗收成义子，在人情冷暖纷繁中逢迎，才在万里城站住了脚，活成了一副风生水起的假象。
莫逍遥说得不错，依他风姿，何愁玉人？
只是玉人易求，合心合意才最难得。
莫逍遥自己也受过这世间无数凉薄荒唐，一时间在黄药师的话里懂得了七八分，只是他少年时的心头热血已经给了人，没剩个一丁半点容他再去寻个欢喜知己。
他立在檐下，飞燕盘旋于顶，在天地世间相互取暖，莫逍遥耸了耸肩：“烦劳替我传个话，亓官兄何时缺了醉酒的人，喊我来陪！”莫逍遥看了一眼等在一旁的温容与，“只是，再不能吃醉了。”
莫逍遥说罢几步跑到温容与身侧，黑衣衣摆在风中划了道弧，他的桃花眼明媚，接着打个响指道：“哥，山南海北，我跟你走！”
向西出城，到了清安山。
清安山看来并非孤魂野鬼缠绕的荒山，而是绿野遍布无落脚之物的山峦起伏地。树根突兀缠绕着地上的枝蔓，像是林间盘旋的蛇。这些树根蛇的隐蔽处不时埋着几颗充斥着黄土的头骨，看得细的话，还能看清那些头骨之上还刻着一个“莫”字。
莫逍遥与温容与并肩，一路沿绿意而上，开出了一条道。莫逍遥第一次以自己的眼看见了这些被视为“因自己而死”的尸骨，身处其境的震撼远比那些语言要震撼的多，绿色的枝叶与寒白的尸骨交错在一起，两种不同的生命在清安山上互相停留，朝着不同的方向生长。
清安山，名作清安，但愿能让这些魂灵安息于此。
莫逍遥这样想着，他虽然清醒，却还是感觉自己还想欠这遍地尸骨些什么。
温容与失了忆后，对莫逍遥除了礼貌性的待客之道外便显得十分冷淡，起码与之前相比，是十分冷淡的。他二指拿起一颗头颅，那空洞的双目对着温容与的凤眸，像是一场二十几载的际会。
温容与另一手拂过头骨上的“莫”字，像是说给自己听：“当真出自帝子破莫家，还是嫁祸？”
头骨上落下了一只彩蝶，闪着荧光，温容与捉住那只彩蝶，手里多出了一团灰，彩蝶已不复存在，他一松手，掌心黑灰又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蝶。
温容与道：“莫破杀。”
莫逍遥想起自己曾在春宴上也见过这种彩蝶，站近道：“果然与我那位二叔脱不了干系。”
温容与闻言道：“还未请问小公子姓名？”
莫逍遥：“……”
这真是忘了个透彻，连名带姓忘得一干二净。
莫逍遥抢过温容与手中的头骨，又近了许多，一字一句道：“别再小公子小公子的了，你是我的仙人哥哥温容与，我是你的妖怪弟弟莫逍遥！哥…哥…”莫逍遥最后又叫了两声，撒娇要他哥抱。
温容与身子往后仰了仰，侧了个身：“小莫公子，自重。”
莫逍遥觉得这话耳熟，却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在这声别扭的“小莫公子”中绝了和他哥有肢体接触的念想，心里三分火没处发，一拳打在了身后的树桩上。
拳下树桩突然裂开，莫逍遥手中的头骨嗡嗡作响，头骨上镌刻的“莫”字变成了血红，滚圆的头骨竟然自己动了起来，飘在了半空中，空洞的双目朝向莫逍遥。
原本寂静的清安山上四下里皆想起了一阵嗡嗡声，枝蔓下钻出无数冒着寒光的雪白尸骨，有的是断臂，有的是脚掌，全都动了起来，似乎是按照着莫逍遥眼前头骨上“莫”字的指引一般，朝莫逍遥走来。
“不好，尸骨含冤，方才知道了你是谁，现下已经按捺不住。”温容与拉起莫逍遥衣袖，拉他过来，挡在自己身后。
莫逍遥问道：“那会如何？”
温容与已拔出玉剑：“冤魂报仇，嗜血啖肉。”
莫逍遥躲在温容与身后，很是受用，淡淡道：“还挺记仇，巧了，和我一样。”
玉剑剑光皎白润厉，杀得四面飘在空中的残肢白骨不敢再动，温容与未下手，只把玉剑插在地上震慑凶魂，掐了个诀指向那颗刻着殷红“莫”字的头骨。
莫逍遥看见那诀覆在白骨的“莫”字之上，诀上也有字，二字正是清安山的“清安”。
“清静其心，安汝亡魂。”温容与轻轻念了这么一句，声音安然又有几分温柔。
他伸出右手手掌，柔声念道：“来。”
四遭空中白骨“哗啦”一声全都落回了地面，只那为首的头骨还无依无靠的飘在半空，其上的“莫”字在那道“清安”的诀后慢慢消淡，头骨如有指引，慢慢飘来，静静呆在了温容与的右手掌心。
莫逍遥看着这情境，嘟着嘴在后面道：“我还没摸到我哥的掌心呢，就让你占了便宜。”
他说罢，就见温容与同那没眼睛的头骨一同朝他看了过来。
莫逍遥心道大家耳力都这般了得么？
他憨憨笑笑，合手道：“二位继续，继续。”
温容与转而看向头骨，问道：“姑娘，你为何人驱使？”
莫逍遥心道：姑娘？他哥从哪里看出来的姑娘？
那头骨在温容与掌心安分的望着温容与的容颜，发出清越的女声：“魂无处归，寄在鬼血城，受城主驱使。”这头骨在温容与掌心滚了滚，道：“漂亮哥哥，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嘿！谁是你哥哥？莫逍遥撸起袖子，要不是看在这是一个头盖骨的份上就要上去揍人了！
“城主何人？”温容与两手捧住头骨安抚着，继续问道。
少女头骨晃动了几下，似在摇头，答道：“从未得见，不知其人。”说罢又喊起来：“漂亮哥哥，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莫逍遥扒着温容与的肩露出半个头，试着和那“姑娘”对话：“你说救你，你让我哥如何救你？”
“杀了你！”头骨道，诀下“莫”字又有所浮动变红。
莫逍遥彻底站出来，朝头骨鞠了一躬，对视道：“世人皆谓我伤你们害你们，但此事真非我所为。你如今怨气不减，我只能承诺你，二十二年前的妖疫一事，无论何人所为我一定追察到底，让真凶偿万万人之命。你若执意要杀我，我只能说天灾人祸，问心无愧。”
温容与看着莫逍遥的目光变了变，莫逍遥气势十足说完这一番话其实十分心虚，他虽然诚心诚意不掺假，但他哪里知道怎么探察真凶，他说完就看向温容与，二人目光对视，温容与眼中的镇定才让他安下心来。
温容与接着莫逍遥的话，对那姑娘道：“姑娘要是应了，不妨告诉我汝之姓名？日后真凶水落石出，我们也好告知。”
莫逍遥觉得那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花痴，经温容与这么一说，那头骨居然发出娇滴滴的声音：“小名楚楚。”
“楚楚姑娘，若再无心愿，便要招魂安魂了。”
楚楚扭捏道：“还，问一句，哥哥什么姓名？”
莫逍遥的袖子撸高了，彻底放弃了跟这头骨不计较的念头，他心道还蹬鼻子上脸了嘿！
温容与拔出玉剑，围起四面剑阵，剑光如水沁人心脾，他道：“浮玉山，温容与。”
莫逍遥还没赶着泼妇似的干一架，就见剑光凛冽，震起四方黄土，随即白骨入土，四方黄土落下，掩埋住无数寒骨，清安山又复寂静，但此回寂静片刻，便多了些鸟鸣与蝉叫。
算你好运。莫逍遥心道。
林中光线大亮，四面房屋忽得显现出来，莫逍遥打量四周，看来这清安山上原本也是民居地。
温容与知道他在看什么，道：“这里原本是民居，后来因疫待不下去，大部分都迁到了城里，但万里城中并不能容纳这么多人，久而久之……”
“久而久之，万里城中就多出了一条鬼巷。”莫逍遥接道。
温容与看着这些废弃的屋宇点了点头。
莫逍遥跟着温容与走到一间木屋前，这木屋结构精巧，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有家的模样，比起鬼街来实在好太多了。
莫逍遥手摘下木屋窗下一株花：“哥，不妨让他们再搬回来吧。”
“疫病已平，尸骨入土。我也有此意。”温容与接过莫逍遥递过来的那株小白花，“只是怕他们还是心有忌惮。”
莫逍遥打了个响指，想了想这花簪在温容与耳边的模样，但他没真敢下手，只笑道：“在下不才，在万里城还有两个朋友，可以帮我们这个小忙。”
一月之后，清安山三条山脉自山脚至山顶以人力开出了一条路，期间房屋皆修葺完善，此番种种全因亓官春溪放出一条消息——清安山偶见仙人，一扫蒙尘，重见天光，有人上山，拾金条屡多。
这消息一出，开始只是胆大的几人上山，后来众人见从清安山归来者毫发无伤，且真能手捧金条，清安山来往之人瞬间成百倍增多。
再后来亓官买下了清安山，安排鬼巷众人重返清安山，并在清安山开了一处酿酒所，既让鬼巷众人有家可归，又可有生计维持生活。
莫逍遥躺在酿酒所的摇椅上，落霞泼在他身上，像虹一般。他尝了一口桃花酒，一位老妇端过来一杯茶，莫逍遥连忙坐起接了过来。
这老妇便是莫逍遥初到鬼巷分给他半个馒头的妇人，如今管着这片园子，她眼中满是疼爱，看着莫逍遥道：“这是温公子煮的茶，你尝尝。”
莫逍遥尝了一口，是天目青顶。他想起以往他娘也会端给他一杯茶，茶味回甘，勾着人的万千过往。
老妇嘱咐道：“莫公子少吃酒，还是多喝些茶吧。”
莫逍遥连连应了，他饮尽茶走出几步，突然回头抱住了那位老妇，糯糯道：“顾好身子，我走了。”莫逍遥松开老妇，知道她湿了眼。
温容与在酿酒所外等着莫逍遥，见他红着眼出来，抚了抚他的背，莫逍遥一下抱住了温容与，含着泪对他道：“到头来，我为二叔守了三年孝，却没有为我娘尽孝一日。那三年里，我娘一个人独揽了一千多天的日升日落。若今日她还活着，也能与我一起看见人间这落霞，依旧甚美。”
温容与这一次没有推开他，开口道：“你心里始终有你娘，你娘心里始终有你，便从未孤独。小莫公子，昨日事可记不可追，身边人方是可贵。”
莫逍遥松开温容与，知道他记忆还没回来，但也体会到了他那一句“身边人方是可贵”。
不会再让他离开，不管这人失了忆还是失了魂。
莫逍遥转过头就见亓官春溪与黄药师候在一旁看着他们，亓官遮着纱，黄药师为他撑着一把纸伞遮阳。
“哥，等我一会儿。”莫逍遥对温容与道。
他到了亓官一边，接过了黄药师的伞为亓官撑着，黄药师寻了个借口走开了。
亓官挽起一边面纱，露出眉眼来，望着莫逍遥道：“逍遥，你就这么走了，这清安山的人情怎么算？”
“做你酒友，日后吃酒别忘了我！”
“一言为定，逍遥可别忘了我才好。”亓官拿出一条白帛，照着上面的字迹念道：“报君恩缘，此生为献。我收好了。”
莫逍遥的脸白了一阵，看着那条白帛，又看着亓官：“你我有缘，却又没缘，可这不怪你，也不怪我。你是我命中贵人，我记着了。”
亓官收好白帛不再逗他，笑道：“好啊。”
“还有一事请贵人帮个忙，亓官兄帮我找一人，在万里城南边走三天的林子里，找一个叫张康的盲少年。替我好生养着，银钱下回与你吃酒时一并来算。”
亓官记下了，还是笑着：“定不负所托。”说完他看向温容与，又补道，“你那位好哥哥该等急了。”
莫逍遥招黄药师回来，把伞还过去，对黄药师道：“照顾好我这位贵人啊，照顾不周日后可没你的酒吃。”
“要走快走，哪那么多废话！温仙游的那些东西再有两月就回来了，只是，”黄药师说得隐晦，“到那时仙游身体可能会略有不适，不是什么大问题……”
“什么不适？”莫逍遥追问。
黄药师含糊道：“没什么…你到时注意些就好，也别太急，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确实是下策！”莫逍遥骂道，“他如今见了我跟见你没什么区别，日后你再救人治病最好动动脑子，小屁孩！”
“你！”黄药师还没骂回去，就被亓官拦下，亓官把薄紫面纱放下来，看不清表情，对莫逍遥道：“逍遥，一言为定，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清安山的霞穿过林的间隙铺在山野，莫逍遥手中绕着七骨逍遥扇与温容与并肩而行，此番要应解平岭之约，他们正是朝着霄汉陵而去。
“哥？”莫逍遥唤道。
“嗯？”温容与应道。
莫逍遥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愈小的人影，又盯住温容与，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有哥一直在身边真好。”
作者有话说第38章 清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