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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采薇 ...

  •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山中的五月,正介于春夏之交。有彼光暖,有彼花香。凉风习习,书声琅琅,最是宜人。

      而此刻,负雪山中的一方院落里,约莫二十名道童正高声诵读着今早该修习的篇目。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师尊,弟子有一疑惑。”

      齐读声甫一停下,本端坐于前排的一名少年便倏地站了起来。四周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向他聚拢过来。

      只见这少年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虽年纪尚幼,身形已显挺拔之姿,浓黑的长发在头顶简单却又一丝不苟地束成发髻。想来是因着习武的需要,便提早束起头发以少些干扰。他的眉眼很是引人注目——一双略有上扬的丹凤眼明亮如同星辰,入鬓长眉宛如出鞘寒锋。这般的剑眉星目,再配上高挺的鼻梁,辅之以略薄的双唇,在他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静与灵秀。

      这少年,便是彼时尚不满十三岁的孟岌。

      他那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伴着他惯用的沉着而克制的语调,在学堂的木屋中响起,衬得周遭一切愈发寂静。

      毕竟大家都知道,这位孟师兄,向来是不会提什么好问题的。

      当然,孟岌也的确没打算在此事上改变大家对他的印象。

      待得他那须发飘飘,宛如谪仙一般的师尊微一颔首,他便沉声问道:“师尊,当今南疆之乱未有定数,近年中原运势尚未可知,我等修道之人,究竟是更应驱邪除魔,庇佑一方百姓,还是更应披甲执锐,守卫王朝安定?”

      负雪山人——也便是他们的师尊——闻言抬眸看向孟岌,那少年正目光如炬。而后,他环视着鸦雀无声的全班弟子,掷地有声地开了口:“孟岌所言,皆为为国为民之大业,二者不可得兼,皆听尔等自行抉择,为师不会加以干涉。”

      一众弟子听得此言严肃,纷纷抬起头,仰视着负雪山人。

      负雪山人究竟年方几何,何方人士,所师何人,所业为何,均无人知晓。弟子只知他剑术无双,又极善驱邪之道,隐居于负雪山传道授业少说也有三十载。他教授过的弟子甚多,说是“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每当弟子羽翼渐丰,可自立门户或独挡一方了,负雪山人便会放他们“下山”。这“下山”,是指从此以驱邪为己任自成一派,或是披甲上阵为国征战。修他们这道的,要想出人头地闯出一番名堂来,只有这两种选择。至于这二者为何不可得兼,便是因为,当今圣上景和帝君称驱邪之道为巫蛊妖术,视修道之人如洪水猛兽。这使得负雪山中一众弟子,但凡想要从军入伍征战沙场,必先隐藏身份,并且终身不得再行驱邪之术。否则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得个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的罪名你。皇帝对修道之人多有偏见,却又因着驱邪除魔实乃黎民百姓所需而不能赶尽杀绝 。两方呈井水不犯河水之势,谁都不要先去以身试险为好。

      觉察到弟子们的注视,负雪山人一拂衣袖,示意大家自行诵读。

      孟岌背书时喜欢闭着眼睛默背。这首《采薇》正是他最喜欢的篇目之一。一闭上眼睛,“猃狁”二字便在他脑中徘徊。猃狁,大概就像不时叛乱的南疆部民那样吧?

      负雪山位于中原北部,照理说,连下山驱邪机会都有限的他,对南疆的叛乱,应止于耳闻才对。可是偏偏,那骄阳下掀起滚滚尘埃的轻骑,绿水上匿于舟中的水师,此时却在他眼前悉数浮现。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孟岌恍惚中听到身旁的少年正在生硬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怎么也连不成流畅的句子。这声音中属于孩童的音色占了近一半份量,在孟岌耳边萦绕着不肯散去。他好像听到了,也好像没听到。他似在负雪山中,又似在南疆部落……

      “孟师兄!”身旁的少年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孟岌猛地回过神来。睁开眼,四目相对时,他已将思绪妥帖藏好,眼中一片清明,似是专心背书的模样。

      “孟师兄,你知道“岁亦阳止”的“阳”是什么意思吗?”

      说这话时,这孩子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瞅着手中的书卷,装认真朗读装得还挺像。孟岌看得想笑,却也只是学着他的样子,以书遮面,小声回了句“不知”。

      这下可好了,一听他博闻强识的孟师兄竟然还存有这样的困惑,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少年当机立断,索性将凳子朝孟岌挪近了些,唯恐他听不清似的,兴致勃勃地开了口:“小时候娘给我讲过这首诗,她说“阳”是农历十月的意思,我就出生在农历十月末,所以才……”

      他没能说下去。

      因为负雪山人正在二人桌前静静立着。

      本该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就这样被扼杀在了倏忽之间。

      “封玄阳?”负雪山人的语气波澜不惊。可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那少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低着头站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根据以往千篇一律的结局,自己这是不负众望地又要受罚了。

      “弟子……在。”

      这楚楚可怜的语调,这痛心疾首的神情……

      孟岌在心里替他哀叹一声,默然转过了头,不忍再看。

      “《采薇》与《十五从军征》,背诵得一字不差,明早我来检查。”

      “啊?!”听此五雷轰顶般的命令,封玄阳原本低垂着的眼睛陡然圆睁。但在对上师傅审视的目光时,他果断放弃了挣扎,再次垂首凄凉道:“是,弟子遵命。”

      此后的半节课里,封玄阳一直在为自己默哀,慨叹于世事难料。孟岌看着他,忍俊不禁。

      身旁有封玄阳这么个古灵精怪却又缺了根筋的伙伴,对孟岌而言,保持严肃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情。然而,自从年长一些的师兄们纷纷下山之后,他就成为了负雪山派的大师兄,一大帮师弟看着他呢,况且他又本性拘谨,说什么也不能丢掉了身为负雪山大师兄的威严。于是,这可怜孩子一直在奋力将自己假扮成匕鬯不惊而又无所不能的大师兄。而这层虚假的外壳,与他几乎与生俱来的家国大义相融合,又生出一种诡秘的和谐感。于是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了。而师弟们对他,自然是相当崇敬的,既因为他异乎寻常的身手,又因为他那超然又无畏的气度。

      在心里笑够了,孟岌转过头看着他那被两首诗歌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师弟——他还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努力崩着。

      封玄阳比孟岌小一岁,他们都是六年前一场屠城灾难中的幸存者,被师傅从尸山血海中救出,带回了负雪山。现在,六年过去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再未有人提起过,经历过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对此闭口不谈。

      负雪山上的雪融化了又冻结。这两个孩子也就这样出落成了少年。

      封玄阳生得可以用“漂亮”二字来形容。一双尚未长开的桃花眼总是含着笑,皮肤极白,但较之孟岌的苍白,他的白皙要更有血色一些。他的轮廓比孟岌柔和得多,身形较孟岌略矮一寸。他时常是笑着的,那种纯澈的笑总让人联想到阳光。

      阳光明媚,明眸皓齿,实在招人喜欢。

      然而,可惜的是,封玄阳的漂亮,孟岌大概是注意不到的。

      因为这倒霉师弟实在是太能给他添麻烦了。

      这家伙似乎生来就与诗书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在文化修养上天赋甚低,再加上生性贪玩,师傅布置下的课业他就从没顺利地独立完成过,几乎每次都是孟岌禁不住他的苦苦哀求,一字一句地加以解释,从头来教,甚至常常还要帮他分担罚抄,这才让他勉强通过检查。好在这孩子驱邪之术练得不错,孟岌不止一次怀疑,要不是这样,师尊可能已经把他这个屡屡闯祸的师弟派去修建山路了。

      正想着,负雪山人忽然抚掌令大家安静。

      “适才有人来报,苏府数人夜不能眠,似有邪祟侵扰,故请我派弟子前去一探究竟。孟岌,封玄阳,为师决定令你们二人下山查看驱邪,可有不妥?”

      孟岌与封玄阳尚未答话,本坐于后排的一名黑衣少年应声起身道:“师尊,馨吾愿同往。”

      “施然,”负雪山人看了他一眼,“今日可是你回任家的日子?此行大抵并不凶险,他们二人应当应付得来,你且放心回吧。”

      那少年闻言一愣,随即应声明白,无甚表情地颔首离开。这边孟岌与封玄阳亦领命起身,匆匆下山。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我们的少年小师兄和玄阳小可爱上线了呦(PS,他俩不是一对,不是一对,不是一对。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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