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10、陌玉

　　这黑衣少年施然施馨吾，是常常与孟岌、封玄阳一同作战的。他本是任家家仆，因家主想要送两个儿子来负雪山修道，便先将施然派来修习以验成果。

　　负雪山山势险峻，非有武功在身者无法攀登。除去施然，山上的弟子无一例外是师尊或是师兄们捡回来的。

　　而既有捡来之说，自然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自街边乞儿至战乱中的孤儿，不一而足。

　　在君上将驱邪除魔之术视为妖道的景和年间，术士的地位空前低下。他们中大部分人沦落到以走街串巷推销自己的本事为生，当真成了同“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一般无二的以技谋生者。再不复当年先帝在位时的百官相敬，圣上宠信的盛况。寻常人家应付柴米油盐的开销都稍显困难，定然不会白白将孩子送去修习这前途渺茫的驱邪之术；而达官显贵或是商贾大户要想在朝中站得住脚，是万不能得罪圣上或是落下话柄的，故而多半也不会出此下策以身试险。

　　所以说，任氏家族与施馨吾无疑是个极为独特的存在。他们所为人津津乐道之处，不仅在于他们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更在于，当年，不过十岁的施馨吾是怎么一个人爬上嶙峋陡峭、荆棘丛生的负雪山的。

　　施然从来没说过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孟岌只记得，他闻声从山顶奔下来时，一个遍体鳞伤血染玄衣的孩子，正跪伏于负雪山人的门前，也不管负雪山人有没有看到，或者在不在意，就那么径自长作一揖，复又匍匐而下。

　　说起来，其实其实施然比孟岌还大一岁，但因为他的家仆身份，又入门较晚，负雪山众多道童并不称他为师兄。此人性情阴郁古怪，实在不是个好相处的伙伴。可他功夫又确实了得。负雪山派有两大远近闻名的独家功夫——一为散符驱邪的“起凤”，一为挥刀截杀的“腾蛟”。

　　封玄阳为修“起凤”的一众弟子中的翘楚，而施馨吾的“腾蛟”至今没有师弟能够企及。

　　起初，这三个人配合驱邪作战纯属巧合，可他们发现彼此协作天衣无缝之后，每逢驱邪除魔，便自觉凑成一队。孟岌使剑主击退，施然挥刀主截杀，封玄阳散符主防御。如此，这三个半大孩子组成的队伍，在邪祟面前，竟也有势不可挡之威。

　　自山上学堂至苏府，约摸四十里路。这距离对孟岌与封玄阳的脚程而言并不成问题。

　　一路步行，未及晌午，已至苏府。

　　苏府的大门呈朱红色，老远望过去，暗红色的院墙绵延得让他们几乎看不到边界，几株树枝探出高墙之外，映下点点绿意。

　　恢宏富丽而又生机勃勃之感扑面而来。

　　也不知是不是装沉稳淡然装久了的缘故，面对这与负雪山小木屋形成鲜明反差的宅子，孟岌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

　　他就这样不卑不亢镇定自若地直视大门向前走去——直到他发现身旁的封玄阳没跟上来。

　　“玄阳？”孟岌诧异地回过头，却见封玄阳正立在他身后，愣愣地盯着苏府大门。

　　“玄阳！”孟岌又唤了他一声，这才见他回过神来。看着他落寞的眼神，孟岌什么也没问，封玄阳便什么也没说。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并肩走着。

　　穿过参差错落的瓦房，待看得清那朱门上镶着的一对金色狮子门环时，封玄阳终于开口了。

　　“师兄，你知道吗，从前我家也住在这样一座宅子里。”

　　孟岌闻言看过去，封玄阳却别开了视线。

　　“师兄，我怕有一天我会忘掉娘的样子。”

　　语调轻轻，却不似往常的没心没肺。

　　孟岌脚步一顿，但并未多言。

　　他素来了解封玄阳。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他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一整天，听得孟岌耳朵都要起茧子。可是，他不愿提起的事情，旁人问再多，他也绝不会说一个字。

　　看着温顺，其实倔强得很。

　　六年了，封玄阳从没提过那天发生了什么，也极少讲起曾经的境况。以往他对幼时的回忆里，似乎全是美好而温暖的故事，像如今这般感伤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

　　沿街花落无声。

　　粉色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两个少年肩头上与发丝中。

　　沉默中，苏府的童仆已替他们打开了门。

　　“哎呦我的老天爷哎，小道长你们可算来了。”

　　这苏家家主一身青黑色袍子，大腹便便，正艰难地抬腿跨过门槛。抬眼看到孟岌他们，简直笑成了一尊心满意足的弥勒佛。

　　“我说两位公子啊，你们可快进来看看，老夫这几天就没怎么合过眼哩！一闭上眼啊，我就老听着有人索命似的叫我，可真吓死我也。”

　　苏老爷一边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地讲述着自己的悲惨遭遇，一边领着二人及一大帮童仆向里走。孟岌神色淡淡地打量着他抚着心口迈着小碎步的姿态，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东施效颦。

　　这一路上，孟岌只觉眼睛都要不够用了。游廊影壁，穿堂角门，花红柳绿，钩心斗角。更有假山碧水布置在后院中。明明是北方的府邸，却于华贵中透出一种似乎只存在于南方小城的秀逸。

　　院中央栽有一古柳，枝叶依依，硕茂可参天。

　　孟岌不动声色地望过去，绿意袭人，一眼望不到顶。

　　这时，树下一抹雀跃的淡青色映入他眼帘。那是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总角之龄，眉清目秀，手执纨扇从树后跃出，如扑蝶般跃至二人面前，带着十分的好奇打量着这两位从负雪山派来的小公子。

　　孟岌被她灼灼的目光盯得全身不自在，索性略一躬身作礼便转身走开。

　　而少年初识愁滋味的封玄阳，一路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会儿冷不丁与小姑娘好奇又崇慕的目光正对上，登时愣在了原地。小姑娘脸蛋圆圆的，一弯柳叶眉长长地没入鬓角发丝间。杏眼含波儿似的，盯得他从耳朵红到脖子。

　　“陌玉，不得无礼。”苏老爷对那小姑娘轻声呵斥道。

　　见她听了训，翻个白眼抓着扇子蹦跳着跑开了，苏老爷转头冲孟岌与封玄阳抱歉道，“小女陌玉，平日里娇惯过头，愈发不知礼数了，还请二位公子不要见怪。”

　　孟岌道无妨，这才告别家主，跟随童仆来到苏府为他们腾出的厢房。

　　负雪山派有个规矩，下山驱邪过程中所有重要环节须在夜间进行。一来夜间阴气重邪祟活跃，二来还可以避免平民百姓卷入或干扰驱邪活动。所以每次下山驱邪，他们都是需要借宿的，这也是负雪山附近老少皆知的规矩。

　　安顿好后，他们用一下午摸清了苏府的布局，并用符纸排查出三个邪气最重的角落。

　　这苏府，看似富丽堂皇光鲜亮丽，可孟岌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弥漫在院落中的妖邪之气。甚至在苏老爷和那个叫苏陌玉的小姑娘身上，都笼着一层不浓不淡的邪气，而这邪气又并非源于外在沾染，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有邪性，却非邪物，亦无邪祟附身的迹象，这令孟岌相当困惑。

　　从各类邪灵到化成人形的妖物或魔物，他都或是亲眼目睹或是有所耳闻，但眼下的情况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

　　待得月上中天之时，二人藏好符纸，背上剑，悄无声息地出了屋。

　　石桥桥洞下的符纸很快燃尽了，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二人便匆匆前往院落的西北角——那儿邪气更重。

　　“孟公子！”

　　身后忽然响起轻轻的一声呼唤。二人回过头，只见白日那玩扇子的小姑娘正在不远处，跑跳至他们面前才站定。

　　来时分明已清楚交待过，夜间万不可出屋的。

　　孟岌望着这不顾劝阻跑出来的苏陌玉，冷声正色道：“苏姑娘，我们正准备驱邪，存在危险，不宜围观。还请你立即回房。”

　　孟岌从长相到音色，在同龄人中都属于偏冷硬的，再加上他那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一般不会有人愿同他长谈。当然，从小一起长大的封玄阳是个例外，而这例外还是建立在孟岌总帮他写罚抄的基础上。

　　苏陌玉显然也被他这冷淡的命令噎了一下。

　　她满脸委屈地盯着孟岌，小声道：“孟公子，我不添乱……”

　　“不必。姑娘请回。”

　　孟岌素来不愿与任何女子有过多交谈，特别是当对方还对他表现出兴趣时——就像现在的苏陌玉这样。

　　眼看孟岌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立着，冷冷地盯着石桥，等着苏陌玉忍不下去自行离开，大有苏陌玉不走他就瞪石桥瞪到地老天荒的架势，封玄阳感觉头都大了。

　　他看看孟岌又看看苏陌玉，后者的目光似乎从始至终就没分给自己一眼。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苏陌玉已将一只小小的巴掌大的什么东西往孟岌怀里一扔，扭头跑远了。

　　夜色中淡青的衣裙映着月光，衣袂上下翻飞成一只满心委屈的小蝴蝶。

　　一直到她转了个弯不见了，随即传来厢房关门的声音，封玄阳才转过身看向孟岌。

　　孟岌正两指捏着那个小东西——一只亲手绣的，针脚匀密，还附着一个“玉”字的小荷包。

　　看着孟岌那杂糅了惊诧、疑惑、无奈甚至还有嫌弃的眼神，封玄阳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的孟师兄就一直这德行。

　　这家伙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哪个女孩子了。

　　封玄阳走上前把这出师不利的荷包接过来，拍拍孟岌的背打趣道：“走了师兄，知道你没看上人家。快别为难了，你这眉头在皱下去都要拧一块儿了！”

　　这边孟岌看封玄阳接过了那倒霉荷包，瞬间松了口气，想着总算摆脱了这个麻烦，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封玄阳是打算先帮自己拿着，待出了苏府大门找个机会处理掉。

　　于是长出一口气，把这回事抛之脑后。至于这小东西最后到底去了哪，他就再也没关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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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只小可爱——苏陌玉小天使出场了～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十二岁，比孟岌小一点比封玄阳大一点，还不到豆蔻年华。
注：“钩心斗角”在现代成语中一般写作“勾心斗角”，而文中形容古时房屋建筑精巧错落，故采用了杜牧《阿房宫赋》中“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的“钩心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