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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南疆平 ...


  •   兽纹雕花盘梁绕柱,正衬得偌大的殿堂如宫外的凛风一般森冷。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孟岌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入这座宫殿时的场景。

      那是景和十八年的寒冬。当时平叛之战屡战屡败,淮河失守,王师将士死伤三万有余,主将苏策马革裹尸。

      万里长征人未还。

      那时还是景和帝在位。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先帝早已入了土,还得了个冠冕堂皇的号,曰神宗。

      终究是,时过境迁了。

      高坐于大殿之上的晏清帝见到一行人,眉头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他前一刻还沉浸在胜利班师的喜悦中,可一看见眼前这些人,顷刻一个头两个大,满腔豪情被浇了个透。但身为一国之君,他自然不愿在此刻表现出任何不妥——满城空巷的盛况,显然是他始料未及的。

      君臣众人不约而同地对上次的不欢而散避而不谈,达到了极致的默契。

      依着礼数拜见过帝君,孟岌无甚表情地起身,却忽地觉察到了樊昭盯着他侧脸的目光。那目光烙铁似的,定定地瞧着他,灼烫炽热。

      孟岌愣了一下,刚要将头转过去一点,却被圣上忽然发话打断了。

      晏清帝暗沉沙哑的声音同先帝如出一辙:“陈爱卿,此行一去半载,辛苦你了。”

      其实按理说,这次平叛之战中,功绩最高的应该是孟岌。但是陈济苍身奉太尉一职,并以老病之身出征,加之此战旷日持久,实在是劳苦功高,于是其余人一直于无形中对他礼让有加。

      陈济苍受此慰问,倒也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只是君臣嘘寒问暖地客套一番,话题便不可避免地向他的家事偏移了过去。

      想来陈太尉离京日久,大约还并不清楚数月前京中的那场闹剧。

      晏清帝还在为当年陈千秋蜀都殉国发表着陈词滥调的哀恸。声称付瑜以及其他与此案有联系的朝廷命官,如卫尉方骁等人,都已经下狱,定然会还镇南将军这样的巾帼英雄一个公道。

      孟岌随众人看向陈济苍。那五旬老将大约是想做出个欣慰的神情,可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的,却像是个无奈至极的苦笑。

      他已经流干了泪水,也不再会笑了。

      陈千秋的死,成了他一生无法淡去的伤痛。旁人眼中至刚至勇的镇南将军,在他心里,却永远是那个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小女孩。

      那是他的二女儿,那样伶俐又英勇的一个女孩子……

      十多年前,他的幼子出生,陈济苍为他赐名为易,字安遇。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晏清帝三言两语说来的这些朝中之事,孟岌倒是有所耳闻。陈疏影率军赶来南疆支援时,朝中的纷争就已大致落幕。御史大夫付大人一辈子机关算尽,最后没逃过别人的算计,也真是天道好轮回。

      据陈疏影所言,那付瑜递上关于杨兴业“谋逆”的奏折后不过三日,家中便忽然失窃。话说这贼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艺高人胆大,竟然把付大人家中的密室暗道都摸了个门清,以至于诸多不见天日数十年的密信,就这样落到了对方手中。故事的终结,是杨兴业收到了一封十多年前今上写给付瑜的信,并将其转手交给了圣上。算算日子,当时先帝正病入膏肓,嫡子段晰还好好的养在宫里,正是如今的晏清帝为了皇位愁得寝食难安的时候。信里写了什么,杨兴业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有了王延在牢中那一番话,任谁都猜的出来——怎么偏偏就那么巧,先帝前脚病重,那活蹦乱跳的小皇子后脚就夭折了。晏清帝再傻也明白了,这是有人存了心想要付瑜的命,借杨兴业之手给他提了个醒。于是玩惯了弃卒保车的晏清帝,二话不说从善如流,相当识相地大手一挥,那承蒙厚爱整整两朝的御史大夫,便被无情地押去了廷尉狱。而御史台易了主,继任的正是那状元出身的奉常大人棋亦休。此人看着唯唯诺诺,协助廷尉大人办起案子来倒是迅捷果决得很。圣上说了要严查,他便快刀斩乱麻地查奏了五六个与此有牵连的大小官员,廷尉随即接手审查。全程处理得干净漂亮,没传出半点不利于晏清帝的风声。

      当圣上拟定封赏时,孟岌在满殿肃然中抬眸,视线不经意似的掠过那端立一旁的信任御史大夫。可巧,棋大人竟也正向他看来。那一瞬间,孟岌觉得对方的目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浓黑如墨,深沉似水。不过到底是没想起来。只是在视线相撞时微微颔首,遥遥相互致意。

      晏清帝好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看向了孟岌。这次,圣上倒是学会了有话直说。

      “孟爱卿平定南疆,这样的功绩,搁在古时,是该收录画像入凌烟阁的。”晏清帝咳了一声,约摸是又想起了这个功绩高筑的驱邪术士这十多年间所受的都是些什么待遇,颇为尴尬地捋了捋胡子,“你可有所愿?”

      自晏清帝对他开口,孟岌唇角一直有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可听到最后一句,他猛地抬起了头。

      你可有所愿?

      十年前,空旷的殿堂中,先帝也是这样问他的。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进这座大殿时的所言。

      伏清愿挽南疆于生灵涂炭,许大郑以国泰民安。

      后来。

      后来……

      衅鼓祭河山,是他以鲜血写就的愿景。可在当时看来,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所愿为何?

      万里尘清。

      他终于做到了。

      终于做到了。

      如见万里烟尘清,终于可以,将那如字去掉了。

      大郑万里疆土,终于悉数收复。

      终于河山定,九州同。

      “臣介胄之士,愿以此身镇山河。自请戍守南疆,守得一方安定。”

      圣上问了,他便答了。

      答得坦坦荡荡,答得清白磊落。

      跨越了十年霜雪,恍然仍是初入大殿的那个少年。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殿中文武无人应声。许久,晏清帝缓缓点了点头。

      一声沉重的叹息自高座上传来:“朕对不住你……”

      这些年来,只道他功高震主,处处提防,总以为他居心叵测。却忘了这样的人,本就不屑于庙堂之高。

      孟岌心里知道,就在不久前,这位九五至尊恐怕还在隐隐希望他能折在南疆战场。

      君则敬,臣则忠。何其讽刺。

      但他终究还是放下了——他觉得不值得。何苦计较世情薄凉,当年他失去的,如今都已归来,这便够了。

      挽南疆于生灵涂炭,许大郑以国泰民安。

      还有他的阿昭。

      他做不到忘记,但眼下,是时候放过自己了。

      孟岌静静地看着晏清帝,眸光是由内而外的沉静。他看得到圣上两鬓杂生的白发,与目中黯沉的血丝。

      “臣曾应许过先帝,若有战,陛下一纸诏令,伏清定逾千里而不辞。”在这异乎寻常的平静下,孟岌淡淡地说道,“况守土之臣,死于封疆,职责所在,陛下又何必如此。”

      一语既落,殿中是长久的缄默。

      半晌,晏清帝叹息着,将目光转向了樊昭。

      “樊将军前些年受制于人,却也荡平南疆数十小国,也算是……替我大郑清扫了障碍。此次更是主动参战,若是论功,当以卫尉一职任之,爱卿意下如何?”

      卫尉方骁下了狱,眼下一时还没有合适的继任人选。这样的高位,留京任职,又是宫中近臣,多少人求而不得,对于樊昭这样曾在敌营待了十年之久的武将来说,算是天大的恩典了。

      樊昭听完愣了愣。他第一反应不是这官职是什么概念,而是他又像当年那样,阴差阳错地与孟岌相隔了千里。

      当年的千里,是后来的十年飘零久,生死两茫茫。

      在满朝文武讶异的目光中,他垂首作揖道:“伏蒙陛下恩典,但臣无德无能,无以堪此大任,愧对拔擢。还望圣上英明,遣臣一同镇守南疆之地。”

      “……”晏清帝噎了一下。

      一个两个的,居然还都想去戍守南疆。

      樊昭已经不是那个在陈太尉面前高喊“我也是”的少年了。可多年过去,学会了几分客套,本质却丝毫没有变化,依旧是孟岌去哪他去哪的“末将愿同往”。

      思量几番,晏清帝终是应允了。

      “大郑将领孟伏清、樊洗尘平叛有功,授封疆将军,镇守南疆,年后赴任——”

      走笔如飞,当下拟旨。

      于是历经两朝,自平疆、镇南至封疆,南疆终于得以平定。

      受封于为之甘愿豁出性命的南疆,终于得以心安。

      樊昭在拜谢圣上隆恩后抬首的瞬间,看向身旁一身素银甲胄的人,正对上对方的目光。

      长相思,终于得以长相守。

      无论是南疆,还是彼此。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苏轼《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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