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86、倾城迎

　　晏清八年，大寒。

　　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

　　浩荡的王师三军赶在腊八前开回了燕京。

　　城门在阵前缓缓放下，尘灰飞扬在雪后初晴的光影下，幻化出一场人间大梦。

　　自末将愿往，至卑臣请辞。

　　再到如今，南疆平，王业定，万里尘清。

　　刀剑起落，沙场纵横，往来这样一遭。南疆数十载的叛乱，终于落幕。

　　孟岌依旧是一身素银白甲，陆离佩于腰间。在他的心脉恢复好之前，陆离基本上就是个稳定军心的摆设，一般不会出鞘。

　　在城门放下的过程中，他不动声色地四下望了一眼。樊昭斜斜地跟在他身后，许是因着背后未愈之伤的缘故，身形有些不自然的紧绷。列在樊昭左右的，是包括阚煜、陈疏影、卢林等人在内的一众将领，此时俱是抬首看向那扇沉重的城门。

　　而孟岌左侧邻着的，正是那位深入南疆半载最后断了叶思存后路的老将——太尉大人陈济苍。

　　陈济苍一生战功赫赫，历经三任帝君，景和元年更是因战绩卓越而受封太尉。武夫出身，一路走来，愣是将自己初生牛犊生生熬成了一员虎将。然而这么多年折腾下来，毕竟肉/体凡胎，到底是老了。更何况陈清浅死后，他曾疾病缠身数年，直到幼子出生才重新领兵，却是再也回不到全盛时期了。如今看来，竟是连背脊都渐渐扛不住年岁与旧伤的重压，显露出些许弯曲。

　　立马于陈济苍左边的，是面色凝重得仿佛不是要去面圣、而是要赴刀山火海的崔旭。这孩子似乎对朝廷抱有极大的警惕，以至于城门还没打开，他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好像随时准备拔剑杀出一条血路一般。

　　其实孟岌非常理解崔旭的感受。对他这种被满朝文武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人物而言，充满沉疴痼疾乌烟瘴气的大郑朝廷，当真就同那修罗场并无二致。

　　但在城门洞开、尘埃落定的一刹，孟岌忽地愣住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人，好多人，成千上万的人。

　　成千上万的京城百姓。

　　街上的雪扫到了一边，人们就站在路边，为王师三军留出了一条宽敞的大道。

　　万人空巷。

　　燕京百姓竟是倾城而出，涌上了街道，来此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士。

　　孟岌足足有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陈济苍率先踏入城门，他与崔旭才动身跟上，保持着步调的一致。

　　凯旋乘骑入，走马见芳菲。

　　衣锦还乡，大概便是如此了。

　　五味杂陈。

　　征战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被这样迎接过。见惯了阖门闭户，何曾期冀过夹道欢迎。

　　人头攒动，呼声喧嚷。

　　孟岌感到自己的魂魄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正高悬中天，毫无波澜地俯瞰着这无常世事，平淡得一如他这些年来所展现的模样。而另一半，潜藏在躯壳中，似乍然苏醒一般，竟破天荒地有些无措。

　　邪灵气息剖去这样之多，他深埋在心底属于的“人”的情感正在渐渐回笼。

　　这一刻，他无比真实地意识到，其实自己毕生所求，大抵不过如此。

　　山河无恙，盛世安康。

　　这一路，孟岌像是走出了十三年之久。

　　披甲执锐，守卫王朝安定。这是他年少时的愿景。辗转经年，如今终于不辜负。

　　他看着周遭欢腾的百姓，一时竟入了神。

　　他看到一个商贩打扮的男子，正将孩子抱到肩上坐着，小男孩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他的母亲便笑了起来，举高了手臂，将手中的糖瓜递给那孩子。

　　他看到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双颊被冻得有些发红。她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俯下身子说着话，言罢笑着信手一指，便直直地撞进孟岌眼中。

　　军队仍在行进，沿街百姓的呼声一阵连着一阵，喜气洋洋。

　　街边一个小女孩不小心踩了积雪，登时摔了个四仰八叉。身后立刻跑来一个年岁稍大一点的小姑娘，弯下腰把她提着站起来，又替她拍去棉袄上沾的雪，看样子应该是她的姐姐。

　　这厢又窜出了五六个衣着相似的半大小子，一边打闹一边用充满好奇与崇敬的目光张望着。孟岌与其中最小的那个对上了视线，直把那孩子吓得往后一闪。可躲归躲，却仍是从那个大孩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目送他走过。

　　一对兄弟模样的少年站在前方人潮中。哥哥揽着弟弟的肩膀，歪头耳语着。弟弟却全然没有哥哥那般沉稳老成，少年皮囊下依旧保有着不符合年龄的顽劣骄狂，通过他的神情尽数显现了出来。

　　孟岌的目光深深。

　　好像他不是在被迎接，而是在沉浸于这梦境一般美好的人间烟火中。

　　再行过了一条街，他看到了站在那儿的一对年轻男女。那女子正踮着脚看向三军阵仗，顾盼生辉。她身旁的男子便探手帮她拢好大氅，见她偏头一笑，也笑着回望过去。在移开视线时，他将手搭在了女子肩上，似是在告诉她自己就在此地一样。

　　正在此时，孟岌右肩上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隔着肩甲传来的感觉，并不重，却像是拍在了他心上。

　　他怔愣了一瞬，随即回神转过了头。樊昭的手还不轻不重地按在他肩上，对他粲然一笑，低低问了一句：“师兄，想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孟岌忽然心里一动。他一言未发地回过身正视着前方，就着这样一个一本正经而又肃穆庄严的姿态，毫无预兆地抬起手，覆在了樊昭放在他右肩的那只手上。

　　触得到那人的体温，还似当年在苏府，他拉起那孩子的小手时那般，只是更加炽热，更加骨骼分明。他沿着樊昭修长的手指向上，仔细地数着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疤。

　　这一瞬，他不再是驻足于纷繁人世边缘的一个看客。

　　他誓死守护的人间，向他敞开了怀抱。

　　孟岌此举本是无意，却不料身后樊昭被他摸得陡然一激灵。才手忙脚乱地想要将胳膊抽回来，可孟岌居然将战场上的先发制人用到了他身上，索性一把攥住了樊昭戴着臂护的手腕。

　　樊昭挣了挣，发现竟然挣不脱。若是要脱身，还需把臂护解下来才成。

　　“……师兄，”樊昭上前一点，在愈来愈随意的阵型中与他并肩，瞥了自己的臂护一眼，用仅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这是要当街断袖么？”

　　孟岌可能是被他调戏惯了，已经学会波澜不惊了。闻言，他把樊昭的手从自己肩上拉了下来，却并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迎上樊昭的目光，淡淡一笑：“忘了告诉你，负雪山的师兄弟已经都知道了。”

　　樊昭心脏跳漏了一拍。

　　奈何数万百姓军士面前，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没直接扑上去把人抱个满怀。

　　只是在静默地并行了好一会儿之后，晃了晃孟岌还拉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那等我们去面圣的时候，算不算……一拜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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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邵雍《大寒吟》
闻道凯旋乘骑入，看君走马见芳菲。——宋之问《军中人日登高赠房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