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88、王业定

　　“崔爱卿啊，”晏清帝深深地望向阶下若有所思的崔旭，唤了他一声，声音愈显沙哑，“你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了。朕还记得当年你出生时的模样……谁想到，这一转眼的工夫，你竟也能将兵出征了。”

　　崔旭听得有些茫然，寻思着圣上怕不是睡落枕了，这眼转得也太慢了些。

　　“果然虎父无犬子！”一片寂静的大殿终于响起了几声附和。

　　陈太尉的家事闻者落泪，而这些心有余悸的文臣武将又实在不愿对与孟岌这种心思与行为都无法揣度的人有所掺和，是以方才殿中一度静得诡异。此刻，有了几人开头，渐渐应和的人就多了起来。众人的目光落在那小将身上，虽心怀各异，可总得看来，倒也有了几分论功封赏时该有的热闹气氛。

　　“是啊，看看崔少帅，可不是随了崔大人？”

　　“你看人家，小小年纪就这样有勇有谋……老朽记得，当年崔大人刚升迁禁军统领时，也是这般风光。”

　　立马又有人附和道：“就连模样都那样肖似崔大人。”

　　“……”崔旭哭笑不得地听这些大狐狸瞎吹。他清楚，比之父亲当年，如今的自己需要提升的还有太多太多。最后一战时，阚煜与孟岌为他杀出一条血路让他独自回京，孟帅把兵符拍在他掌心时的触感，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绝望。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旁人眼中，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在混战中充其量足以自保罢了……可他是个将军，手下是数万王师将士的身家性命，他怎能以这样纸上谈兵的本事守卫大郑的疆土？

　　只是……那位说他长得像崔大人的文臣，是认真的吗？！要知道，崔明瑾大人长得，不能说天理难容，起码也是晚上出门要吓到小孩子的水平。虽说子不嫌父丑，但崔旭的确一直在为自己似极了母亲的容貌暗暗庆幸着。

　　“朕原本是想……”晏清帝眯缝着眼，颇为感慨地开了口，却随即打住了话头，“咳，算了。李爱卿这一走，约摸就不再回来了吧……崔爱卿，现在郎中令一职无人担任，你以为如何？”

　　这回崔旭没茫然，而是彻底呆住了。

　　郎中令，乃是大郑要职，文武兼备。自神宗始，集大夫、郎、谒者、仆射之任于一人，主掌殿中奏议以及宫廷禁卫。此职分权易乱，可若集权，未免引人忌惮。是以两位皇帝在任期间，所选拔的郎中令，尽是像李忠那般畏首畏尾之人，兴不起大风浪。

　　可……崔旭呢

　　上回孟岌为众人所猜忌之时，正是这孩子陈词求情。可见他虽然脑子不算特别好用，却难得是个重情重义敢作敢为的，绝然看不起李忠那类鼠辈。

　　更何况，眼下崔明瑾正任禁军统领，再把崔旭安排到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崔家的势力未免过于壮大了。

　　孟岌在一旁看得明白。郎中令一职，以崔旭的功绩、本事还有心性，他不是受不起，只是不该受。

　　鬼使神差地，孟岌看着晏清帝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听懂了晏清帝没有说出口的话：朕原本是想……是想封你做个侯爷的。

　　就像先帝册封得胜归来的少年路东阑一样。

　　长歌侯路东阑，何其恣意潇洒的一个人物。但身为大郑唯一一个异姓侯，他终究还是死在了猜忌中。

　　“但悲不见九州同”。如今，九州定了，血债却再也还不上了。将路家满门抄斩，是晏清帝登基后为了大权在握，所做的众多半夜要怕鬼敲门的事之一。他也知道，今日若是将崔旭封侯，那恐怕崔家将来还要灭在自己的儿孙手里。

　　可怜晏清帝贵为九五至尊，一辈子攥着大权心惊胆战不得安寝。到头来，就活像一个穷得只剩下了钱的守财奴。所以他想要表示赞赏的方式也相当简单——赐官封赏。拼命地赐，也不管崔旭敢不敢受，先赐了再说。

　　仿佛是想把这些年来对诸臣的亏欠都弥补在崔旭身上似的。当然，说到底，他这样做，依旧是建立在他对崔旭完全放心这一点上，他自信有看透崔旭的能力。他相信的，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

　　于是结果显而易见，晏清帝感动了自己，吓懵了崔旭以及一干重臣。

　　“臣……臣才疏学浅……”崔旭老半晌才缓过神来，一紧张连舌头都打了结，“臣……”

　　晏清帝眉头抽了抽：“怎么，你也要去镇守南疆？”

　　“啊？不……臣自知年少莽撞，恐辜负了陛下信任，恳请陛下允臣带兵在外，戍守边境。”

　　带兵在外……连个具体的地带都未言明，任凭圣上派遣。

　　崔旭这是在彻底打消掉晏清帝的疑虑。

　　良久，晏清帝重重地叹了口气，才道：“如此……崔爱卿倒也真是个有志气的。那东境才出了万迟私自勾结叛军的乱子不是？朕拨你三万兵力，去齐州戍守可好？此地不算太远，京中也好有个照应。”

　　崔旭这次没再推脱，拜谢了圣上的恩典。

　　其实东部素来安定，近几年沿海就没出过什么异状。这几乎就是是个闲职，相当适合崔旭在外历练。

　　孟岌看着那少年背影，忽地就生出了些落拓的感慨来。

　　不知此子将来，会有怎样的际遇。

　　但愿，不要如我一般坎坷才好。

　　堂上笔声沙沙，又添了几行墨迹。

　　“阚爱卿十余年来为我大郑尽心尽力，鞠躬尽瘁。”晏清帝落笔抬眸，望向应声躬身垂首的阚煜，沉声缓缓道，“朕本意是将你留在京中大营，只是不知你是否心有归处？”

　　大殿再度寂静了下来。

　　众臣觑着晏清帝的神色，只觉圣上似乎话里有话。

　　几十年来，南疆出过最难对付的叛军头目便是叶思存。此人心狠手辣杀伐果决，勇谋皆过人，更是干脆让荷国的旗帜在那片疆土上飘扬了十年之久。

　　可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是走到了穷途末路，又为何会选择饮下阚煜的毒酒？

　　孟岌替阚煜瞒下来了事实，对外只说那晚阚煜是奉他的命令才去的敌阵。不然，会有多少人去探究阚煜又是出于何意，才会在围剿前夜只身前往敌营？

　　可纵然这样，仍架不住有人多想些。

　　大郑的臣子，多的是文不成武不就，却全身长满了心眼的，这点孟岌看得最清楚。

　　果不其然，预感成了真。

　　方才那“夸赞”崔旭模样肖似崔明瑾的文臣率先开了口：“老臣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言罢，不待他人反应，便默认了当讲，自顾自道：“虽说这是兵家事，却关乎整个大郑——阚将军，你可否言明，那日叶思存同你究竟谈了些什么？”

　　这语气咄咄逼人，阶下登时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议论。

　　这下，就算晏清帝一开始没放在心上，也不由得被揪住了注意力。

　　可阚煜就像是没看到那一道道各怀叵测的目光，径自上前一步，沉声道：“阚某愿镇守西北，定不负陛下所望。”

　　“西北”两字一出，立马就被那一排竖起来的耳朵捕捉到了。

　　“等等……卑臣记得，西北……似乎是那叶反贼当年流放之地？”

　　这一声落下，众人再看看那沉默得如同入定的阚将军，便知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晏清帝头大地看着阶下，额角青筋隐隐又有跳动的趋势。

　　孟岌暗暗攥紧了拳。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此时站出来，这朝中任何事有了自己掺和都不能善了。身边站着的樊昭也是紧张地注视着局面，他一个在敌营待了十年的人，就更不能多话了。

　　但这一触即发的矛盾，止于了瞬息间。

　　谁也没想到，崔少帅竟直直地跪了下来。

　　双膝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那少年疼得皱了下眉，随即朗声慷慨道：“一直以来，阚将军为国征战奋不顾身，绝没有异心！”

　　顿了一顿，他昂首望向晏清帝：“臣，愿以性命担保。”

　　晏清帝抬手按着太阳穴，叹道：“崔爱卿起来吧……朕也相信阚爱卿不会做出背叛家国的事来。”

　　阚煜方才始终有如入定一般立着，坚定得好似一尊石雕。事实上，他那日自敌营回来后就一直是这般模样，十几日来没说过几句话。可这一刹，他还是诧异地抬起了头。

　　此刻，众人都看得出来晏清帝的态度，集体缄了口。有几个仍执意嚷嚷的，也被圣上一挥衣袖堵了回去。

　　其实阚煜自认与崔旭交情并不深，只不过念他有些似年少时的自己，多关照过几分罢了。不曾想，这孩子居然放在了心上。

　　“如此，阚爱卿……过了年，你便领兵往西北去吧。”晏清帝语调低缓，竟含了几分落寞之意，“西北苦寒，此去……多加珍重。”

　　阚煜心知这是圣上又在虚情假意地扮演仁慈之君了，却也难免心中触动了一瞬。

　　当然，一瞬而已。

　　西北苦寒，段家人当年将叶思存全家流放至此十余年，可没有过半分心软。

　　“圣上恩德，阚某殒首结草难报。唯有尽忠于大郑，守得西北安定。”

　　前半句纯粹是捏着鼻子才说出来的，后面却是真心。

　　愿有一天，西北不再萧条，百姓终得以安居乐业。

　　殿外轻落了白雪，朝中人不知。

　　晏清帝搁笔成旨。

　　那十余位曾受困于敌营的将领，皆留任京中，终于又得以为心心念念十余年的大郑效命。

　　陈疏影毕竟不是行伍出身，便封赏一番，以示对其巾帼不让须眉之志的嘉奖。

　　虽然圣上什么也没说，但所有人都看出来，他是默许对那些驱邪术士网开一面了。不论这是被迫妥协还是当真开明，都是个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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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应该看出来了，这是快要完结了的节奏。当然，正文之后，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在番外里交代。目前有头绪的番外已经有三篇，大家想看啥可以提一下了哦。人有多大胆，地不一定有多大产，但好歹有个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