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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长相思 ...


  •   “师兄,你方才是做什么去了?”静默许久,樊昭还是以尽可能和缓的语气问道,“这么冷。”

      孟岌接过水碗,盯着水面上自己不甚清楚的倒影,低声道:“我方才……去见了玄阳一面。万迟在任齐州太守期间,整座城几乎成了邪灵绝佳的容身之所。在你没醒的时候,当年在负雪山的所有师兄弟都来过了,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除了玄阳还留在营里照应之外,其他人都去着手处理齐州的问题了。”

      樊昭听完这一串避重就轻而又语无伦次的欲盖弥彰,重新陷入了沉默。

      在他从小到大的印象里,孟岌从来都是言简意赅,比惜字如金好不了多少。谁知道他难得一次性地说这么多,居然还是为了糊弄自己。

      见他久久不应声,自知理亏的孟岌决定将话题继续偏离下去。于是他犹豫着又开了口:“自上次在金陵,玄阳对施然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施然就再也没出现过……直到前几天,你的状况开始缓和一些的时候,看得出来,施然其实是有些话打算单独对玄阳说清楚的,可是最后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樊昭被他问得茫然——他连那些师兄弟的影子都没见到。

      孟岌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几许复杂:“你还记得你在昏迷时说了什么吗?”

      樊昭当然毫不知情。但依稀忆起自己那时的幻境,他直觉不妙。

      “……你说,你也没那么讨厌他。”孟岌看着他惊愕的目光,轻轻笑了一下,“施然当时的神情就和你现在差不多。然后他转身就走了,到现在也没再进过驻地。”

      “……”

      “阿昭,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么?”

      樊昭只想用被子把自己就地埋了,偏偏孟岌还问得那般认真。至此,他终于发现,他的师兄是真的很擅长将一个人的尴尬成功地扩散至两个人。

      “……为什么负雪山的师兄弟要到此地来?”樊昭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思路。

      孟岌手上轻晃着碗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眸。

      “阿昭,你听没听过一种禁术?如若一个修为可观的修道之人在生前自愿剖除全部修为,可以换得另一个人渡过一劫。”

      话音落下,樊昭脸上原本就为数不多的血色顷刻褪了下去。

      他是听过的。

      他在探查孟岌的脉象时就隐隐有这样的猜测,现在终于成了真。

      “叶思存曾在战场上告诉我,当年师尊死时,修为尽废。而直到他们前来,我才懂得这是何意。”孟岌半跪下来,将碗搁在了地上,平视着樊昭的眼睛,“你知道吗,负雪山的桃花真的开了。”

      樊昭怔然一刹。

      幻境中的满山芳菲烂漫犹在眼前,并着那须发斑白的负雪山人,与十余年未曾谋面的师兄弟们。

      那声如羽如絮的轻叹好似仍在耳畔:

      “你该回去了,还有人在等你。”

      近乎沸腾的心跳,阻塞了他的呼吸与话语。他像是等待审判一般,紧张地对上投来的视线。

      “阿昭,你的心魂里,可能有负雪山人的一部分魂魄。十年前,是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孟岌的目光如同深潭,蕴藏了无尽的情绪。却在落到樊昭眉目间时,收敛得克制而温柔,仿佛怕他一时无法接受。

      怎么会不明白。

      樊昭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可神色却透露了一切。

      他还记得那年负雪山下,师尊看着负雪山时那无限眷恋的神情。而后,师尊抬手了抵在他眉心。

      惟昭质其犹未亏。

      何曾想过,负雪山人竟是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最后保护了他昔日的弟子一次。

      “师兄……”再开口时,樊昭的话音无可抑制地哽咽着,“你知不知道,邪灵不能行此禁术?”

      可孟岌没有答话。

      帐外的朔风愈加凛冽,呜咽哀鸣,卷地白草折。

      一团飘渺的黑雾借着这怒号的劲风,自帐帘的缝隙间溜了进来,随后一头扎进了樊昭怀里。

      “修为减了,邪灵的气息也一并淡去了。”孟岌见樊昭被暗生扑地一愣,低低地解释道。

      他已经无法再供养着一个附灵了。

      樊昭低头看着那连个轮廓形状都没有的小东西,心像是被剖开了。

      仿佛数九寒天的冷意悉数涌来,钻进了他心间的伤口中,凝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知道,孟岌清楚那样做的代价是什么,却并不在乎。

      断腕折翼,为了他,都能做到。

      甚至包括性命。

      在所不惜。

      他默然别过了头,用力闭上了眼睛。

      暗生理解不了樊昭所思,依旧欢快地蹭着他的衣袖,俨然一派天真。

      孟岌伸出一只手,想要引暗生过来。可却被那小东西十分不给面子地躲开了。

      暗生分明连只眼睛都没长,愣是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

      “……”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凄凉感油然而生。天知道,这么多年,他几乎要把暗生当作自己半个儿子了。

      樊昭余光里看到,只好捧着它递了过来。

      静默良久,孟岌才一手抱着暗生,斟酌着淡淡道:“依玄阳看来,也不是全然不能恢复,只是,过程会比较漫长。心脉的伤,痊愈的话大约要到来年正月,到时候看上去就和从前差不多了。至于修为……总还是有时间的,不是吗?”

      说到这里,他轻轻一顿,看向了樊昭,眸光极深:“往后几十年,有你在这里,还有的是机会。”

      还有的是机会……

      樊昭对上他的视线,几乎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孟岌有“来日方长”的念头。

      一直以来,他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随时随地准备以死效忠大郑王朝,端的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打算。他没说过,但樊昭看得出来。对于一个能把自己关在冰窟里十年如一日的人,未来这种镜花水月的东西,大概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孟岌见他那诧异又惊喜的模样,心间不禁后知后觉地钝钝发痛。便没再让他多想,紧接着道:“万迟的伤差不多好了,如今已经带着家人走远了。”

      那个叫做莲儿的孩子,终于无须经历小荷的命运了。

      樊昭没应声,只是抓过了孟岌的一只手,用自己的体温暖着。

      “凉,你松手……”孟岌挣了挣,没成功。最后在樊昭如有实质的目光中,暗暗叹了口气,从善如流地坐到了他身边,伸手把这越来越黏人的师弟往怀里带了带。可怜樊昭其实比他自己还要高出一些,人高马大得宛如鲲鹏依人。

      “那王延呢?他还在营里吗?”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樊昭忽然问道。

      这次,孟岌顿了一下,才低声缓缓道:“不在了……他死了许多天了。病死的。他当初大概就是清楚自己活不了太久了才选择投靠叶思存的,他以为如此就能替他无辜蒙难的兄长报仇。”

      樊昭倒是没有多么意外。他还记得王延在囚车里撕心裂肺的咳嗽。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再被施馨吾生生地一路拖到金陵,没在赶到苏府之前吹灯拔蜡,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我感觉施然可能是想对玄阳道个歉的,”孟岌不经意地捋着樊昭的头发,在指尖上缠了几圈,像是看得出樊昭心中所想,“但是被你吓跑了。他这种人,道歉的话估计过这村没这店了。不过也好,反正听他道歉,可能还不够得罪人的。”

      樊昭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些许笑意。然后他问:“所以他这些年和任沐芷还有联系吗?”

      “没有。”孟岌答得也是干脆,“玄阳看着呢,十几年了,沉沙一派就从来没靠近过萧家,对整座城都是绕着走。”

      过了半天,樊昭才埋在孟岌肩上闷闷地说:“……大概还是忘不了吧。”

      忘不了,放不下。

      不知不觉,就心心念念了一辈子。

      许久,孟岌扶他躺回去,在清晨的号角声中走出了帐门。

      他知道什么是忘不了。

      他闭上眼眸,依然忆得起樊昭对施然说的那句没那么讨厌。那些话的诚意,哪怕是樊昭在昏迷中所言,他也看得出来。

      可当时,樊昭在那之后还有一句。

      “以后你不会再看到我了,可不可以……对师兄好一点?”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晏几道《长相思?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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