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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明灭 ...

  •   樊昭练功时素来不愿与众人一道,往往自寻个清净处,闷头只顾反复练习。

      夕阳将沉,橙红的光芒跳跃在他刀刃上。

      映亮了刻字形成的痕迹。

      尽落在他的眼眸中。

      樊昭的眼睛乌黑明亮,睫羽纤长,很是赏心悦目。

      不过可惜,他生就了这么一副刺猬似的脾气,还不知被谁惯出了恃才傲物的毛病,大器还没成,只怕是要先成大患。

      是以这双蒙蔽他人的眼睛,似乎是这少年全身上下唯一看上去纯良无害的地方——当然,这掩人耳目的乖巧还仅限于面对他想要讨好的人时。

      或者,是在偷看……不,是遥望对方的时候。

      他索性收了刀,站在崖边专心地欣赏起来。

      三四十丈以下,是另一片空地,师尊正在那儿指点几个弟子。

      数十斤的重剑,在那白衣少年手中,竟也行云流水,挥舞如练。

      熟料,负雪山人忽然走了过去,示意他停下此式。

      孟岌依言收剑,恭敬立着,请师尊赐教。

      “陆离本为君子之刃,与你自是契合,只是……”负雪山人微微仰首,望着他双眼,叹道:“只是你不必每一招都如此不留退路。”

      “你的一招一式都凌厉至极,却尽是直取目标,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这不值得。”

      孟岌困惑地看着师傅,显然无法理解为何直取目标还有错。

      “你本该来日方长,一味地奋不顾身绝不可取。”

      负雪山人叹了口气,心知孟岌对此恐怕并不赞同。

      他把自己的命看得太轻了。

      他几乎是将自己当作了一柄利刃,严加打磨,一击必致命,却从不知退避。

      老者后退几步,示意他将方才那式再练习一次。

      孟岌见负雪山人拔剑立于对面,默然闭目,将师尊方才的话仔细回忆了一遍,才躬身行礼,扬剑迎击。

      孟岌出招的速度完全是师承了负雪山人,隐隐已有胜于蓝之势。

      剑光过处,白虹乱了视线。

      负雪山人的年纪一直就是个谜。虽然看着须发斑白,像是过了耳顺之年的样子,却异常的健朗。平日里追打闯祸的弟子时,爬墙上树无所不能;眼下与孟岌过招,竟也势均力敌。

      陆离撞上言蹊,格开攻势。

      樊昭猛地站直了身。

      他看到孟岌一剑虚指在负雪山人面门之前半寸处。

      但与此同时,负雪山人的言蹊剑锋已然划开了孟岌肋间的衣袍。殷红的血迅速漫出,浸透了白衣。

      老者收了剑,深深地看着这个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弟子。

      “你没听进去我的话。”

      “只知进攻,宁可同归于尽,也绝不愿落败。这样,又同武器有什么区别!”

      “等你赢了,你又剩下了什么?”

      “师尊!”一道暗色的身影如风一般卷过,拦在了负雪山人面前。

      负雪山人没有再说下去。他也知道,这是孟岌从小到大被训得最严重的一次。可若是不给他个教训,由着他如此发展下去,那就是死路一条。

      孟岌已经草草地封穴止住了血,白衣上的痕迹依然触目惊心。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立着听训,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周遭弟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大气也不敢出。

      负雪山人对上樊昭的目光,再一次重重叹了口气。

      “孟伏清你回自己房中反思去,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今晚就不要再接着练了。”

      撂下这句话,老人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孟岌看了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樊昭一眼,沉默着径自转身离开。

      被风吹起的衣角因沾了血而不复素白。

      负雪山人这通训斥来得简直莫名其妙,以至于众弟子全然摸不着头脑,纷纷为孟师兄深感冤枉——杀敌不直取目标,反而惦记着保全自己踟蹰不前,这是哪门子龟缩战术?!

      但看孟岌走时的神色,众人还是识相地没去打搅他。

      是以孟岌从静坐中睁开眼睛时,没点灯的房间里外一片寂然。

      三个时辰过去了,他依旧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

      月光将屋外树影投到墙壁上,摇曳婆娑。

      他盯着那影中错落的枝节看了一会儿,缓缓起身,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忽然打开了门。

      “我的天!……师兄?你……”

      樊昭果然正靠着他门上,毫无防备之下,险些跌进屋去。可当视线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时,樊昭噤了声。

      孟岌当真是认真反思了,尽管并无所获。此刻他还穿着那件白袍,早已凝固的血成了棕褐色,将衣料结结实实地黏在了伤口上。

      “……还没睡?”

      沉默半晌,孟岌把门再打开了些,将他让进屋中。

      “嗯。”

      樊昭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便回身关了门,一路把他惨不忍睹的师兄推到床沿坐好,动手洗了块手绢,回到孟岌面前半蹲下来。

      孟岌已经习惯了互相疗伤,一言不发地解开衣带,由着樊昭除去血迹,将他那件被划了道口子的袍子褪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樊昭终于开了口。

      “师兄,疼吗?”

      听得这一句,孟岌才回过神,垂眸看着樊昭将药膏涂在他肋间伤处。

      冰冰凉凉的。

      “不疼,没事。”他淡淡应了一声,便又没了话音。

      不疼是不可能的。这伤虽然没有触及筋骨,却也毫不含糊地将他右侧两根肋骨之间的皮肉深深割开,伤口相当可怖。

      樊昭替他缠好绷带,仔细打了个结。浅淡烛影下,他静静地看着他师兄,许久没起身。

      久到他师兄回过了神。

      “……阿昭?想什么呢?”孟岌抬手在他头发上揉了一把,笑道。

      樊昭赶忙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将那一堆瓶瓶罐罐收好。

      据说,人心不在焉的时候,格外容易闯祸。

      魂不在壳子里的樊昭,先是失手打翻了一只瓷瓶,登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紧接着他猛地一转身,猝不及防“咚”的一声撞上了孟岌额头。

      孟岌一向神出鬼没,行走时悄无声息,以至于樊昭全然不知他是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樊昭疼得龇牙咧嘴,刚想问问他没事吧,忽然间意识到,对方是洗漱完还没来得及擦净水迹就闻声过来了。他额前一缕黑发上,有颗水珠正缓缓下滑,最后坠落到睫毛上,映着烛火微微亮。

      “……”

      他的师哥,实在好看得过了分了。

      樊昭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最后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捡拾着碎瓷片。

      孟岌沉默地看着他,终于开了口:“你不用担心。师尊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做不到。”

      樊昭没答话,径自将碎片扔掉,又走回了他面前。

      “我无法接受再经历一次无能为力的感觉。”他淡淡说着,抬手抽下发簪。青丝流泻而下,衬得他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皮肤愈显苍白。

      “阿昭,你明白吗,我这辈子,是注定没有回头路的。我一步也不想退,无论是什么原因。我必须走下去。对我来说,任何牵挂,都将成为软肋。”

      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孟岌叹了口气,径自走回床边抖开衾被,背对着樊昭淡声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半天没动静,他回过头,只见樊昭跟个木偶似的,还站在原地。

      孟岌:“……”

      行吧,你赢了。

      樊昭从小就会这一招,并且屡试不爽。每次和师兄弟打完架,不论输赢,都会这么满眼委屈地来他这里寻求安慰。

      他清楚得很,知道孟岌向来抵抗不了他这个眼神。

      于是在他师兄的默许之下,樊昭一道风似的卷过去,吹熄灯脱掉外袍钻进了被子里。

      “你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怕黑,”孟岌往靠墙的方向挪了挪,轻轻一笑,“现在才发现,你纯粹就是黏人而已。”

      似乎是为了对这句话表示赞同,樊昭翻了个身,一双黑得透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

      “多大人了?转年就十五了,怎么还和刚来山上的时候似的。”孟岌说着,抬手把他落在眼前的碎发撩到身后,却不小心扯到了肋间的伤,收回手的动作一顿。

      “师兄,”这一回,樊昭沉默了很久,开口时声音低低的,“古时壮士尚且不惜断腕保命,留得青山,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后路斩断?”

      孟岌沉默了更久,才道:“我留一口气在,就不会后退一步。有些事情,在别人看来是断腕,可于我来说……”

      “却是折翼。”

      “那还不如让我死的痛快点。”

      樊昭盯着他的目光越来越黯,在他说完这句之后,突然贴过来抱住了他。

      火性心脉使得樊昭的体温比一般人都要高上一些。他的手沿着绷带边缘,自孟岌腰上擦过去的时候,孟岌只觉得自己脑中空白了片刻,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可当他后知后觉地想要挣一下时,却发现樊昭正老老实实地紧紧抱着他,一副受了委屈的小模样。

      不知道有意无意地,樊昭温暖的呼吸扫过他肩颈,无端地带了几分缱绻意味。素来无所畏惧的孟伏清,一时间竟然没敢有任何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估摸着樊昭应该睡熟了,他才挣出一条胳膊,替樊昭盖了盖被子。

      孟岌其实明白,樊昭把他看得太重了。所以他必须让他清楚,自己来或者去,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他在这世间只有方向,并无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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