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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往 ...

  •   由于在山脚下被守山师弟盘问了一遭,等二人携了那小孩回到山上,已是天明时分。

      守山的任务是由负雪山派的弟子们轮流执行的,但孟岌知道,起初并没有守山人,这是施馨吾上山后师尊才设置的。当时任家家主封锁了消息,而施馨吾自己又不肯提起,于是外界百姓以及众多师弟至今不明真相,可孟岌无论如何忘不了那天负雪山下十九具粉身碎骨的尸体,鲜血留在峭壁上,骨肉摔进密林中。任家大大小小二十个家仆,二十条鲜活的生命,最后只剩下施馨吾一个人,遍体鳞伤地活着爬上了山……

      师弟们此刻正在山顶上操练。

      熹微的晨光下,孟岌终于看清了那个小孩子。

      不知怎么,他一眼望过去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双乌黑的眼睛。眸子亮晶晶的,睫毛长而浓密。孟岌总觉得,这孩子似乎会把所有心思都通过眼睛说出来。因为过于瘦弱,他几乎是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加之皮肤黝黑,实在是不如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水灵可爱。

      孟岌有些怜悯地看着他,轻声问道:“昨晚为什么不在祠堂好好待着?”

      小孩摇摇头,不说话。

      孟岌也不再问,只和封玄阳一同带他去见师傅。

      师傅正在藏书阁抄着一本《静心经》。

      藏书阁坐落于山间,藏书有千,汗牛充栋。

      “师尊,”孟岌与封玄阳上前一揖,“弟子孟岌、封玄阳苏府驱邪归来。”

      负雪山人闻声搁笔抬头,目光越过二人看向那小孩。

      孟岌本以为师尊会问起来历,却不料负雪山人盯着那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一声不吭,只是抬起头来与负雪山人默默对视着。

      “没有名字?”负雪山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回小孩点了点头。

      “孟岌,”负雪山人突然转头看着孟岌,“你带回来的,你看看给取个名字吧。”

      “?!”莫名其妙被点名的孟岌看着师傅老顽童似的狡黠笑容,自知理亏,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天知道他长这么大只给自己的剑取过名字,还取得并不怎么用心。

      告别师尊后,封玄阳上山晨练,而孟岌带那小孩回自己房中沐浴更衣。说是房间,其实也就是勉强容身罢了,放一缸水进去基本就没有走路的空间了。孟岌捧着本书坐在门外,一边听着门内的动静以防那孩子需要自己帮忙,一边冥思苦想地起名字。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孟师兄!”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还没什么头绪,就被跑下山的封玄阳打断了。

      “哈哈哈哈你起出来了吗?”封玄阳幸灾乐祸道,“只要不叫“招人烦的”其他的什么都行。”

      “……”

      但不知是不是机缘巧合,孟岌在顺着封玄阳的话默念了一遍之后,忽然灵光一现。

      他眼前一亮,抬头看向封玄阳道:“叫樊昭如何?樊昭,字洗尘。”

      这回轮到封玄阳懵然了:“啥?哪个烦?哪个招?”

      “樊笼的樊,樊哙的樊。”孟岌从地上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唯昭质其犹未亏的昭。”

      “樊哙?是个人吗?”封玄阳睁大了眼问。

      “……你又没好好听课。”孟岌毫不留情地戳穿,“西汉开国将领。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

      “……好吧,”更听不懂了,封玄阳选择忽略这个字,“那昭呢?”

      这次孟岌知道反正他听不懂,干脆自顾自道:“洗尽尘埃,唯昭质其犹未亏。干干净净,光明磊落的,多好。”

      封玄阳思索了一会儿,犹豫着道:“虽然我没听明白,但我怎么觉得……觉得你们的名字那么像是一对的呢……”声音越来越小,正在感慨于自己无师自通的起名天赋的孟师兄并没有听到。

      孟岌,字伏清,名与字都是小时候爹娘取的。而施然,字馨吾,听说他原本是叫做施二郎的,被任家买去后才取了名字。至于封玄阳,玄阳是他爹娘给取的名,但他五岁时还没取字,去年师尊曾为所有名字不全的弟子赐名赐字,可封玄阳拒绝了。

      这个师弟有时候真是固执得很啊,孟岌想着看了他一眼。

      “唉孟师兄,”封玄阳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是来叫你去看施然和任……哎?任啥来着?算了,去了就想起来了!走吧!”

      “施然回来了?”

      “对啊,师尊说任公子屋里!”

      到底是孩子,他们对这两位素未谋面的任公子产生了极大好奇,于是迫不及待地向屋后跑去。

      到了师傅为任家公子安排的房间,孟岌他们才发现,任公子们一个也不在,反而是施然正忙得大汗淋漓地替他们布置房间,收拾物品。

      太阳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黑衣少年额上的汗珠闪闪发光。他把袖口挽到肩部,露出了手臂上小麦色的皮肤和结实的线条。他的眼眶很深,浓黑的眉毛略微上扬。

      这便是施然。

      施然本是农户之子,七八岁是家乡遭遇大旱,青黄不接的一家人不得已将次子卖与任家作家仆。生于乡野的他,打小就任劳任怨,到了任家之后更是如此,忙里忙外地伺候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

      不过,纵然在他上山前任家对他还是不错的,甚至还为他取名取字,但归根到底,他也左右不过一个有名有姓的下人罢了。

      孟岌和封玄阳目瞪口呆地盯着任公子带来的六七口大箱子——这哪里是上山修道,敢情是搬着全部家当来负雪山避暑来了!

      两人实在是看不下去,纷纷卷起袖子向屋里走去,想着帮忙收拾收拾。谁知施然抬头看见他们,先是一愣,继而猛地站起来皱眉道:“你们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来帮施兄你了!”封玄阳粲然一笑,说着就要往前窜。

      “不必劳烦。”施然后退了一步,阴沉着脸冷冷道。

      “啊?”封玄阳明显是被他这个态度整懵了。

      “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施然别开脸说。

      如此,眉眼便尽数掩入了暗影中。

      “不是,施然你怎么回事啊?”封玄阳还在怔愣着,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施然也不再理他们,背过身去站着,也不再收拾东西,就这么石碑般一动不动。

      空气都要冻结了。

      孟岌叹了口气,心知多言无用,只好将梗着脖子对着施然背影瞪眼的封玄阳拽走了。

      “那家伙到底怎么回事!”一走远,封玄阳就对着孟岌嚷嚷道,“我们这不是想帮他吗!他是不是以为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笑话啊?”

      孟岌没答话。

      其实可能还真是这样。

      很明显,他对自己是个家仆这点深以为耻。人在感到耻辱的时候通常会不自觉地认为周围的人都在关注自己,都在嘲笑自己。施然现在就是这样。

      “这真是六月飞雪玄阳冤啊!”

      封玄阳一声抱怨话音刚落,二人就迎面碰上一群师弟拥着两个人向这边走来。

      想来这就是二位任公子了。

      高的那位比孟岌略高一寸,约摸十五六岁;而另一个比封玄阳还要矮两寸。

      “孟师兄!”有几个师弟看到了他们,兴奋地介绍道,“这是任家来的公子!任公子,那是我们的大师兄!”

      在山上长大的孩子眼里,富人家的公子们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新鲜得很。

      高一些的那位向孟岌施礼道:“孟公子,在下任似兰。”言罢见弟弟还眯着眼打量着孟岌,忙把他拽过来,“这是舍弟任如松。”

      一言既出,师弟们都愣住了——这个人见了孟岌居然不叫师兄?

      负雪山派与其他江湖门派不同,并没有先来者为师兄的规矩,于是弟子们往往自然而然地称年长或武功高强者为师兄。孟岌入门早,武功高,又是除了施馨吾外最为年长的,故负雪山派的弟子从来都是以大师兄相称。

      十几岁正是最在意年龄的时候,再加上孟岌对这个大自己几岁但是看上去中看不中用的任公子并没有多少好感,于是他也微微颔首抱拳道:“任公子,任二公子。”

      任如松不淡定了,这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上蹿下跳地质问孟岌为什么不叫他哥师兄。

      恰在此时,孟岌忽然听到背后一道声音骤然响起:

      “师兄,需要我帮你解决一下吗。”

      孟岌一怔,回头居然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樊昭。这孩子穿了一身孟岌小时候的衣裳,湿漉漉的头发草草绑着。一张小脸洗干净后看着精神了不少。

      这是孟岌第一次听到樊昭叫他师兄。

      四周的师弟们疯狂起哄想让他们打一架,任如松也在不顾他哥训斥叫嚣着让他哥打败他们。

      孟岌忽然感觉一只手放在了他腰间佩剑的柄上,紧接着樊昭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师兄,借我用一下。”

      他直觉不妙,感到事情要闹大。于是站直了看了任似兰一眼,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作揖道:“任师兄。”

      任似兰亦回礼道:“孟公子。”

      师弟们几乎看呆了,封玄阳更是瞠目结舌——孟岌何曾屈居人下过?但见孟岌神色淡淡,不似气愤,倒有种说不上来的、未曾见过的柔和感觉。

      封玄阳和任似兰兄弟打了招呼,悄悄瞥了瞥孟岌,没来由地觉得他认了个师兄似乎居然还心情不错。

      当任似兰让弟弟认师兄时,任如松别扭了老半天,最后还是被他哥骂着叫了声“孟师兄”。

      孟岌看看樊昭,试探着问:“叫声任师兄?”

      然而樊昭始终目光不善地直直盯着任似兰,连头都不抬地对孟岌道:“我只认你一个师兄。”

      众师弟这才发现孟岌身旁跟了个没见过的孩子。

      “这谁啊?”一个师弟奇道。

      “这是樊昭,”孟岌用了些力气,将万般抗拒的小孩揽过来,“新来的师弟。”

      “樊昭?”那小孩重复了一遍,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孟岌;“我有名字了?”

      “嗯。”孟岌低头,正对上一双明亮如同星辰的眼睛。朝阳下澈,那乌黑眸子里映出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寓意很美好的名字。喜欢吗?”

      樊昭愣了愣,随即受宠若惊地用力点了点头。

      “喜欢。”声音小小的,仿佛是害怕吵醒一个易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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