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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清冬杀气赫长虹 ...

  •   西上的舟师一路顺风顺水,迅捷如箭,数日之后便直抵长门。在进入真名大营前,道长特意绕道往安艺国严岛神社,造访了在此隐居的藤原公任。

      尽管西国战火绵延,严岛神社却独守清静。云缥雾缈,烟波泛泛,千顷碧波上耸立着名播天下的水上鸟居。藤原公任不复朝臣装束,代之以褒衣博带、羽扇纶巾,虽有云鹤之性,却衣冠整齐,敛容肃穆,携数个僮仆立在正中祓殿之前,恭候到访的藤原道长。

      道长在平舞台前下了小舟,再次见到阔别数载的老对手藤原公任,一时间竟有些踟蹰与尴尬,不知如何开口。反是公任不以旧事为意,笑着开口道:“自辞别帝阙,星流月转,时光如雪消鸿逝,无踪可觅。山中无岁月,亦罕车马喧,唯有霞飞霓卷、猿啼鹿鸣。右府纡尊降贵来此,公任不胜欣喜。”

      “四条左府风流依旧,令人心折之至。”道长心中暗叹,待与公任见了礼,便开门见山,表明来意,“山中宁谧,自是可喜。然而山外战乱喧腾,江湖鼎沸,城邑灰墟,流血千里。仪同三司数战不能胜,阵卒扶死带伤,公卿亦碎尽璧骨。我蒙圣上信用,临危受命,率军征讨虏仇,只恨少读兵书,不知战略要旨,故而特地来此请教。”

      公任闻言,哈哈大笑,轻摇手中羽扇,偏过头道:“沙场之上瞬息万变,只合随机应变,岂可偏执兵书?我当年初阵时,仅读过《孙》《吴》而已。其后十余年东征西讨,虽又读过兵书百种之多,总觉无用于时务。不过,我征战多年,亦尝屡屡与平兵部、源典厩、野州藤原千清等人讲论,倒是悟出了一条亘古不变的要略。”

      道长眼前一亮,向前一步,对着公任长揖一礼,“还请不吝赐教。”

      “谈不上,谈不上。若说用兵之要,仅在两字而已。”公任轻轻将道长搀起,吐出两个字,“忠勇。”

      “忠勇?”道长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口中反复念着这两个字,踱来踱去,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忠勇……忠勇……”

      公任也不打搅,任由道长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阵。道长终究不得其解,请教道:“您所说的两个字既简单、又深奥。我想前番出师的伊周既是天子爪牙,又主动请缨,应当算得是忠勇兼备之士。若说忠勇便是作战要旨,为何他反而屡战屡败呢?”

      “他还差得远呢……”公任的长衫在风中飘摇,长髯拂动,畅论伊周得失,“左府请缨西征,一是为亲掌戎政,以执权柄,此心是营私利,必急于求成;二是为报答藤原有国之故谊,此心是徇私情,必因私废公。故而他先是为建威信,屡屡拒绝平中纳言的忠直之谏;后在战局不利时,强驱三军用命,以救私交。为此私心,竟不顾三军性命、社稷安危,如何能当得上‘忠’呢?”

      公任稍一停顿,见道长若有所思,微微一笑,继续侃侃而谈,“说到‘勇’字,左府更是失之远矣。大军仍在苦战,他身为主帅居然弃军旅于不顾,逃亡龙王山,致使人心丧乱、情势崩解。太宰府、大野城中之人见帅旗退却,以为得救无望,只得冒死突围,于是并遭杀戮。”

      “这……”听完公任的讲解,道长将拳头重重地捶在大腿上,摇头不止,“我本以为是我弱敌强,故而我军屡次战败。竟不知伊周自己居然犯了这么多弥天大错!听您一席话,使我如拨云见日。”

      水面细风生,严岛神社中的神鹤一声清啼,惊得湖中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鸣叫,野鸭纷纷振翼而起,掠过水面。公任兴头正酣,手指西北,“请您牢记‘忠勇’之秘法,速赴军中,总摄军事。周寇如今粮草不继、师老兵疲,两三月内,其败必矣。贼破之后欲西归,畏五岛诸将,不敢走壹岐水道,必走玄洋以投高丽。您可于临战之前,先遣一偏师出其不意收取对马,邀截溃军,可竟全功。”

      道长闻言大喜,他双手扶正了帽子,略一整理衣襟,郑重其事,拜倒在地,对公任行一大礼。慌得公任连忙将道长扶起,“我一山野之人,怎敢让右府行此大礼。快快请起,折煞我了。”

      “您教给我用兵韬略,是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道长这一拜,是为社稷万民感谢您的指点。请您放心,道长此去必能一举成功,不负您的教导。”如此一字一句情真意切,皆是道长肺腑之言,令公任感动不已。

      “我未能披坚执锐、亲上沙场,已是惭愧万分。区区片言,何足挂齿。”公任眺望远方山峦,面有愧色,“往日在朝中时,我以为您仅仅是一个争权夺势的小人。谁知如今国家倾危,满朝文武百无一能,唯独您奋身而出,只手擎天,承九鼎之重于一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公任妄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了。”

      “哈哈哈哈……”道长不以为忤,冁然而笑,“您说得倒也没错。昔日承平日久,公卿骄奢,不学无术,我也是纨绔子弟。自兄长去世后,我为一摄关而费尽心机。直到周师叩关,我亦曾想过养寇自重,遵养时贼。”

      道长敢于养虎为患却是公任万万没有想到的,他眼皮稍颤,无奈道:“饲猛虎于榻侧,以求一夕之权,您还真是胆大包天。”

      “哈哈哈,谁说不是呢?”道长接受了公任的评价,坦然道,“伊周兵败之后,描述战事酷烈与西国沦陷之惨状的文书纷至沓来,死者数万,公卿捐骨,实在令人触目惊心。于是我始知两国相争非比朝堂之内尚存温情,乃是亡国灭族之争。我自此用心筹备粮饷,督练水师,打造军械,亲临万机,方知世事之艰。悉朝廷全力,尚难与寇争衡,若朝臣依旧沉溺于争权夺势、互相掣肘,国家安得不败?国家一旦败亡,以寇之凶残,自天子以下,谁能保全!当初养虎之心更是荒诞不经。羊欲养虎,必为虎啮。”

      公任颇为讶异,问道:“难道您从此以后无心于权柄了吗?”

      “不然!”道长不假思索,“经此大彻大悟,我方知衮衮诸公十之八九是无用之材,国家岂能交到他们手里。过去我争权柄是为我一人而已,今后我争权柄便是为国家了。若是我得以专秉大政,必然洗刷宪台,廓清天地,使百代之业焕然一新,长垂遗泽于后世。”

      说完,道长呵呵一笑,对着公任再一躬身,便告辞离去。一旁的严岛神社大祝望着道长背影,愕然惊诧,愣愣地说:“这位右府真非凡世之人呐。”

      公任拂袖道:“是伊是霍皆系天数,福兮祸兮非我所知。”

      营中的伊周且羞且愤,无颜见道长之面,在道长进营之前便带了数个侧近,自缚双手回京中请罪。因此道长进营倒也顺利,没有与伊周起什么冲突。

      藤原道长接掌帅印之后,立刻下达了一系列命令:教士民沿海岸设立石墙,加设烽火台,用以阻碍试图登陆的周兵;从东国调来一批士兵,用以替换连续接战的疲惫之师;将水师藏在水寨之中,不断派遣小股部队袭扰北九州;许诺一切杀敌有功的士民,无论出身,战后一概得以进入六卫府听用,烧毁敌军粮秣、辎重与杀敌同功。

      此番命令颁下不久,就颇见成效。周军数次进攻都被低矮连绵的石墙防线阻拦,丝毫没有上岸的机会,甚至有数员将领战死。几番挫败之后,周军进攻的频率不得不减缓下来。九州的百姓听闻道长的命令之后,纷纷组织起来偷袭周军的小股部队,烧毁了两处粮仓,令周兵本就不充裕的存粮更加稀少。

      东君深感棘手,却又没有办法,只好加紧进攻南方六国司,希望尽快平定九州,获取更多粮食。但事与愿违,由于山河险要,东君对南方的攻略并不顺利。在两军对峙中,渐霜风凄紧,冬天终于到了。

      道长事先预备了御冬的棉衣,此时已经运抵军中。军士们穿上暖和的冬衣,欢声雷动,在篝火旁取暖,口中不时夸赞主帅的慈爱。而周军却依然穿着来时的衣服,许多已经破烂了,在刺骨寒风中战栗。就连周营诸将也只是穿上皮靴,裹两层布衣。

      凛冬已至。东君敏锐地意识到,如果不能趁着气温还未降至冰点,迅速取得胜利,那么这支缺衣少食的大军必然饿死冻死于这个寒冬。于是,与当初的伊周一样,东君明知战机未至,还是不得不向道长下了战书,约道长决一死战。

      好整以暇的道长接到东君的手书,对诸将一笑,便将战书按下,打发来使回去。

      “右府所料果然不差。那柴宗谓山穷水尽,要决死一搏了。”藤原公季面带笑意,不仅没有临战的焦虑,反而神色轻松。

      道长点了点头,“各部的部署都写在了锦囊之中,尔等务必遵行。腊月初一,便是决战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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