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匣子》冒冒

8、母亲

　　我真是为你们操够了心！
　　这是我最害怕母亲说的一句话，却是她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话。每当她不经意的从口中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内心就出涌现出一种绝望和愤怒。我想要呐喊，却发现自己只能张张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无声告白，其实是平静涟漪下的绝望。
　　她总说她为我们付出了很多，她的确是付出了很多。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经常吵架。有一次母亲把自己锁在了卧室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姐姐带着我在玻璃窗外喊妈妈开门吃饭。可母亲只是背对着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我看见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壶水和一个碗，床下放着一个搪瓷花盆，盆子里是满满黄色的液体。家里很安静，可我却总觉得慌慌的让人不安。应该是过了三天，但我感觉很漫长的似是三个月。那天天中午，父亲撬开了房门的锁，站在房门口，端着一碗盖着满满肉菜的饭嘱咐我和姐姐端进去求母亲吃。他没有进去，默默地走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姐姐走进去。她一直保持着那样的睡姿，侧卧着身体，盖着棉被，留给我们的只有后脑勺。我和姐姐弱弱地喊她，妈，吃饭了。她不回答我们。我和姐姐在呼喊很多遍之后开始染上了哭腔。我感到很窒息，空气中产生的压抑感让我不敢正常地呼吸。我哭是在害怕，但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而我姐姐哭，却是害怕失去我们的母亲。
　　我经常能捕捉到这种窒息感。每次从学校放学回家，我就开始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我害怕没有任何人在家的那栋房子，很多次我都会立马放下书包，站在大门外面的稻厂上等忙碌的他们回来。我也害怕回家后看见两个互不说话的父亲母亲，那样的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害怕惹祸上身。
　　有一次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在客厅看电视剧。剧里的男女主角似乎是亲吻了一下，父亲立马站起来关掉了电视机，生气的说你就带他们看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那一刻，我还在为不能看电视剧而心生不满，却忽略了隐隐不对的气氛。我生气地不想回房间，就陪着没有动的母亲姐姐坐在那里。一切都很突然，母亲和父亲开始大吵起来，逐渐越吵越凶。我看见父亲向母亲扔过去一个竹篓，母亲站起来冲过去，一切开始混乱，无尽的吵骂声和哭闹声……
　　那个晚上，我依然安稳地睡着了。早上被姐姐叫醒，她说，穿好衣服跟我上楼。母亲没有和父亲睡在我们旁边的卧室，而是睡在了二楼空闲的房间里面。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她很沧桑，像是一夜没睡，凌乱的头发，红肿的双眼，瘫坐在床上，双手支撑着额头，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又出来了。我跟着姐姐慢慢走过去，她抬起了头。她开始对姐姐说话，说了很多，我只记得一句，你要照顾好妹妹。她在哭，姐姐在哭，我也跟着哭。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去上学的，回来却再也没看见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傻傻地想着母亲，傻傻地盼望着明天睁开眼能看见她。一个月后回家，我真的看见了她。她穿着新衣服坐在火屋里烤火，我看见她的时候呆住了。母亲说，你都不喊我一下，想不想我？我因为羞涩抿嘴躲开了。她说，没良心的，这么久没见，看到我都不喊我一下。我知道她在开玩笑，但我内心也因为没有开口喊她一声妈而感到内疚。
　　那一次，她没走成功，以后便再也没走成功。母亲说，那个时候，所有人劝她回来，因为还有两个孩子，孩子没了妈便没了爹，你忍心吗？
　　她不忍心，所以回来了。
　　后来父亲去世，她没有再嫁。为了养育我们，卖掉了房产，一个人独撑着走过来了。她以为父亲去世，日子过得再苦，心里应该不会累吧。哪知道姐姐开始跟她吵，跟她闹。而后的我开始丧气的说些生死之话，让她看不到一点希望。她觉得颇为幸苦。
　　祖母因为生舅舅时心脏病复发而亡，很小没有母亲的她知道幼年没有母亲或者父亲是一件辛苦的事情，所以她也很想当好一个母亲吧。可她却只是以为担心着孩子的每件事情，没让她们饿着，没让她们丢失了读书的机会就是最伟大的母爱了。
　　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她开始把与父亲的一切矛盾都倾诉给姐姐。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姐姐为什么总不喜欢父亲，跟他闹脾气，只当因为她和父亲倔脾气太像的缘故。直到我回忆起一桩事情。那是某一个周五放学的日子，我和姐姐迟迟等不到父亲来接我们。我以为父亲有事耽搁了，结果走回家的时候发现父亲母亲在家里培育稻苗。父亲看到我们回来了，就开车出去说要买种子。那个时候我很生气，那不正好可以顺带去接我们吗？为什么要等我们走回来才去买。父亲走后，母亲对姐姐说：“你看，他这是让你们看着我。”我那时候不懂什么意思，嘻嘻地笑着。
　　若干年后已经快要被逼疯的我才明白过来，在那些父亲母亲不断争吵的日子里，姐姐是不是也被迫承受了母亲所有的情绪？因为太小就承担了太多，所以她一直无法好好地控制情绪去表达内心真正所想。她与母亲吵，她冲我吼，她甚至跟自己的婆婆闹到不可开交。她一直以为自己命运不公才产生这些问题，但她从没能静下心来想过她的情绪已经改变了她的生活。
　　因为姐姐与母亲的分歧，我开始成为善解人意的那一个，我承受着那些控诉。她一遍又一遍说着，我为你们操碎了心，我为你们牺牲了一辈子，我可以说没有哪个母亲比我更伟大！她一遍又一遍地怀疑我们会在她老了后抛弃她，即使再三地向她表明决心。她会说当初就该离婚，不应该生下我们；她会说当初就应该走，永远不要因为心软而回来；她会说当初就应该找个人嫁了，而不是守着你们两个……
　　她的确是付出了很多，可她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却像是用刀子在我身上划下一道一道的印记。
　　我记得初中我们租住在小出租屋里的时候，有一次我肚子突然剧痛起来。那种痛就像有一根针在里面搅动一样，疼得我坐立难安，满地打滚。那个时候的母亲却说，又怎么呢？今天这明天那的，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我没因为疼而出来的眼泪却因为这句话一下子涌了出来。从晚上六点到九点，她看我疼了这许久，还掉了眼泪，终究是拿起了钱包走出门。但她却说，烦的很，一天一天的，我真是为你们操心够了！买回来的药我只吃了一粒，第二天病却好了。她更是生气地说我浪费了钱之类的话。
　　我因为消化不了所有的情绪尝试跟她说我可能得抑郁症了的时候。她却说，哪有什么抑郁症，就是读书读多了，脑子里胡思乱想；我笑着用轻松的语气说，我以前读高中的时候每天晚上哭，你知道吗？她却只是笑笑，当成一个笑话一笑了之；我跟她说我有很多难过的地方是因为她的时候，她生气地说，我付出的还不够多吗？我敢保证没有几个母亲能做到我这样！我对你们仁至义尽，你们还不满意吗？
　　她确实为我们付出了很多。在我还呆在老房子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上吐下泻。起初只是以为普通的吃坏了肚子，结果我开始头晕目眩，连一口水都不能喝下去。母亲很急，打电话求一个堂哥骑摩托车带我去镇上的小诊所。诊所里的医生判定我是急性肠胃炎，给我输液。才一天，我的眼眶就已经凹陷进去了，脱水的不像样子。输液输了几个小时，症状却一点儿都没好转。医生对母亲说，输完液回去观察一晚，如果孩子没好转，立刻送到大医院去。回去之后，母亲抱着我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哭。
　　她陪着我睡觉，晕晕乎乎中我睡着了，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醒来时不再感到恶心，只是轻微的头晕。我下床走到门外，看见她在稻厂上砍松树枝。她看见我笑了。
　　饿不饿，我给你煮点儿稀饭吃，她说。
　　嗯，我答应了一声。
　　她给我端了一碗微热的稀饭，放上了白糖，甜丝丝的。吃完我发现今天是星期一，我特别慌张的说，妈，今天星期一，我得去上学。她说，你身体这个样子怎么能去上学，我给你请假好好休息几天。
　　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把一百块钱弄丢了。我知道一百块钱有多重要，那是将近两个星期的伙食费。我给她打电话，电话接通那一瞬间，我失声大哭。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的幸苦，跟她说着一百块钱没了。她没有骂我，反过来安慰我，让我不要伤心。在高中的无数次考试以及大学毕业找工作等等各种人生迷茫时刻，她也总会安慰我，让我放宽心。她常常劝我船到桥头自然直，人要顺其自然，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她一直说我表现得都很让她骄傲，说相信总会有好事等着我发生。
　　在我的人生道路里，她也在为我保驾护航。
　　可我还是悲伤，我常想着生与死的问题。我既想亲近于她，又不愿亲近她。所以，我常常地打电话或语音报平安，却从不愿意开视频。好多次同她打完电话，我都会想哭。
　　她说，你不同我说说你的事情吗？你就这么不愿意说？
　　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每天都是同样的事情，又没发生什么事情。我回答
　　那别的母女怎么那么多话可以说，你为什么没有？
　　别的母女还可以随便吵架，却不会上升到伟大付出这个层面的，你为什么不能呢？
　　那怎么能一样，别人能跟我比吗？有几个做到我这样的呢？她说。
　　即使我分享过很多次我的日常，可若是有一段时间无法同她有许多的话说，只是了了无语，像是透露出无奈。那话题便终究会走向这样的场景。
　　我吵过，吵完之后，还是自己哭。渐渐地我开始明白，有些人，有些事你是说不清楚的。懂得一切，懂得站在另一个人的角度上去看待事情，却得不到另一个人来站在你的角度上看待事情，那只能是自己来默默地承受痛苦了……
　　她的一生过得很凄惨，但她把所有的原因归在了我们的身上。
　　她是为了我和姐姐才回来的，可是她说过她在生育我们之前也回过一次娘家。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对她说，你回去吧，你这样闹离婚，你以为女人离了婚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好男人？于是，她也说过，外祖父害惨了她。她的确是为了我们没有再嫁，可她也说，她对男人失望透顶了，不想过心烦意乱的日子。
　　人生路途中的某一个决定，大部分是因为多重原因的。有自己的害怕，有自己的逃避，有母爱的伟大。但她只逼迫我记住一个理由，那就是全部为了我。她的人生毁了，但不想毁的毫无意义，所以她给它冠上了一个伟大的理由，然后让它得以延续在我的人生之上……
　　我们深爱着对方，深爱到这一生我们都在为对方活着，可我们的痛苦也都来源于彼此。我尝试着各种方式去找到突破口，最后才发现，一切只能等待时间。等待时间抚平棱角，等待时间让我们各自能够坦然看待自己痛苦的过往。但其实到那个时候，我们也不能真正地对话，我们只是笑着说着无关的话，不再提及这些而已。
　　为什么呢？因为谁都替代不了谁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