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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除夕 ...

  •   每一个旧历年的最后一天,在白天与黑夜缱绻难分的时刻,我总会去见一个人,为他上一炷香,点一盏灯,烧一沓纸,折一叠钱。起初,是母亲带我和姐姐两个人去。姐姐上班后,就是母亲带我去。再然后姐姐结婚了,母亲便开始准备年夜饭,由哥哥带我和姐姐去。从那时候开始,除了一炷香,一盏灯,一沓纸,一叠钱,火堆里还多了一支烟。
      小时候的年夜饭是很隆重的。现在的我对于过往的记忆越来越少,却还是能清清楚楚记住几个父亲还在世的除夕。
      三十是要起一个大清早的,因为在这一天有很多的事情要忙活。天还没亮,母亲就开始在厨房捣鼓起来,她要各种洗洗涮涮,还要煮猪头,猪尾巴,猪蹄,猪排骨……满满一大锅,但这些都不是给我们在早上吃的。母亲会另外煮一碗汤圆,非常大却又没有任何馅料的那种,吃一口就腻的不行。我总不爱吃,父亲母亲却把它看得很重要,认为在三十的早上吃汤圆是一项必须要完成的习俗。于是,我和姐姐虽都不爱汤圆,却还是得扎扎实实地吃下去一碗。汤圆总有剩下来的,父亲就会拿去贴春联。自家做的汤圆黏黏的,一抹一贴就好了,整个正月都不会掉下来。大门的春联是买的,父亲会为猪圈牛棚题字“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贴春联是个细致活,父亲、姐姐和我三人通力合作,往往也要花上一个多小时。
      等春联贴好的时候,母亲的猪肉也炖好了,父亲就会进厨房用大盆盛出来。正中间摆放着猪头,旁边围着其它部位的肉。我隐约记得正上方有一块豆腐,好像还有绿色的葱,最上面则是一块萝卜,那是父亲插香用的。父亲把这些端到稻厂上的木桌子上。母亲叮嘱我们在厨房不准出去,我出于好奇心站在了门边观看。我看见父亲点燃了香对着它们磕头,说着保佑的话,说完便把酒水慢慢地洒在地面上。然后,他站起来走向稻厂另一侧早就摆放好的鞭炮,用打火机点燃它们,灰溜溜地跑进偏屋厨房。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是父亲在用祭品祈求先祖对我们家的庇佑。
      父亲做完这些,就会把大木盆端进屋,然后他开始趁热把猪头肉从骨头上撕下来。我总是会守在热气腾腾的桌边,心情荡漾地闻着熏肉特有的香气,听着父亲因为烫而不停发出的嘶嘶声,看着他手不停抽回去捏两下又继续对猪头下手。猪头肉撕下来了,父亲就会把还挂有很多肉的骨头递给我。肉都是提前一个月腌制并熏过的,风味独特,我拿在手上,滋滋有味地啃个不停,直啃得那叫一个油光满面。所幸因为明天要拜年,母亲留着新衣服没让我们穿。
      骨头都是我和姐姐的,啃不完的才会是父亲的。而那些撕下来的肉会被端进厨房,然后母亲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她要做一大桌子菜,大概有二三十碗,即使我们四个人三天也不一定能吃得完。母亲忙碌着我们的伙食的时候,父亲就会去忙碌牲畜的大餐。他会给家里的水牛铺上最好的干稻草,然后撒上盐水。我看着水牛津津有味地吃着盐水稻草,总是感到很疑惑,撒了盐有那么好吃吗?为什么平常也不撒点呢?父亲说盐吃多了对牛身体健康不好,今天是除夕,给他换个口味改善改善生活就可以了。猪圈里只剩下母猪和小猪崽了,因为大猪已经变成了厨房里母亲手上的食材,它们也可以在今天吃上满满的饲料,而不是掺杂野菜和红薯之类的。然后父亲会为自己泡上一杯放了很多白糖的绿茶,我尝过,总觉得味道怪怪的,可父亲喝起来享受的表情就像是我喝最爱的红枣酸奶一样。
      姐姐和母亲在厨房里忙碌,我太小,确实帮不上忙,能不添乱就不错了。在这一天,我总是格外的兴奋激动,一会儿跑过来一会儿跑过去。父亲母亲一早就警醒过我们在今天有些话不能乱说,比如“死”这个字。平时我也不怎么说的,可一到今天,我就老是莫名其妙地踩这根红线,动不动就说什么冷死啦,急死啦,饿死啦……惹得母亲生气吼我。
      从早上九点忙碌到十二点,总感觉是很长的时间。菜上桌摆好了,我却依然不能立马吃上。母亲、姐姐和我在偏屋呆着,父亲一个人在客厅里面,点燃两根很粗的红蜡烛,摆上十几个碗,腕沿儿上放一双筷子。父亲往每个碗里夹取每样菜一点,然后倒上酒,烧上纸,对着圆桌的正位磕头。然后再站起来把每杯酒倒在地上,不断重复“各位祖宗享用”。做完这些,父亲就会把所有碗里的饭菜综合到一个腕里,拿出去放在稻厂边边插着三根香的萝卜旁。这时,母亲可以进去了,收拾起所有的碗筷,重新摆上四副碗筷,此时的筷子是放在桌面的塑料布上,而不是腕沿儿上的。这时,才是我们开始享用丰盛的年夜饭了。虽然是中午,但父亲把屋里的灯拉亮,点燃的蜡烛烛光摇曳,竟有些夜晚的味道了。
      我总是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就要去夹菜,父亲却总能及时制止,他总坚持让我们四个人举起各自的酒杯饮料杯碰杯。这样的仪式感在平常的日子里是从不会有的。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门小户,干杯的行为总是让人有种害羞甚至羞耻的意味,但在除夕的这一张餐桌上,却显得格外的和谐,竟让我没有一丝丝的尴尬和难为情。我愉快的举起杯子干杯,喝一口,便拿起筷子抢先伸向我最爱吃的肥肠。
      肥肠是我、姐姐和父亲最爱吃的,但我的母亲却不能享用。她对肥肠的味道有多敏感?在她准备去喝父亲饭后饮用过的那杯白糖茶水时,杯子上的气味都会让她恶心半小时。可她总会在那天用面粉、白醋和酒精不断地反反复复地搓洗,一个小时的时间都是少的。她在洗的时候,会不停地唠叨:“再也不弄肥肠了,我又不吃,你们要吃的三个光站那里看着不弄。”我们傻笑着,不是不弄,她怕我们洗不干净。最快战斗的我,总是最快放下筷子。父亲母亲就老是劝再吃点,这么大桌子菜不要吃米饭,继续慢慢地吃。平时看到这些菜一定会是倍感饥饿并胃口大开的,但现在一下子堆砌到眼前,眼睛还没扫完所有全部的菜,胃就已经先饱了。
      每年的饭后娱乐不同,记得在有一年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陪我们打牌,母亲在旁边看着。姐姐和爸爸出牌的时候,我根本是不懂规则的,父亲就会车过头来看我的牌教我出哪一张,我还很记仇,怕他看了我的牌偷偷赢我,死命捂住不让看。父亲就一个劲儿哄我,把我牌抽出去。最后是我赢了,每人要给我五毛钱。姐姐却没有零钱,说要欠着,下盘赢了再一起给,我死活不让,觉得自己肯定要不回来。爸爸就让姐姐给一块给我,让我找五毛钱。我更是认死理了,明明自己赢了,为什么还要出去五毛钱。父亲母亲又是好一阵哄骗,才从我手里拿走五毛找给姐姐。连算数都不懂的我应该是不可能记得这些的,可脑海里就是留存着这样一个画面,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孔,却又清晰地仿佛能看到手指上得的螺纹一样。于是,我不止一次怀疑过它存在得真实性,究竟是不是我在脑海里填补修饰过的?
      稍长大,吃完饭,微醺的父亲就会坐在椅子上品尝他那杯白糖绿茶,满脸享受,然后把每个屋里的灯打开,再去睡觉。他总说三十的灯,十五的火。而他也做到了除夕夜的灯亮到春节清晨,元宵的火旺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那个时候的父亲是多么的期盼着生活啊,在每个旧历年的最后一天,他用从老一辈那里学来的,认为是最崇高的礼节来祭奠离开的先祖,祈祷着新一年的风调雨顺,财旺安康。他是热爱生活的,比我们三个人哪一个都要更加热爱,因为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充满着虔诚,充满着希冀,充满着满足。
      可为什么,他会选择那样的方式离开呢?
      从他走后,我们就再也没贴过春联。我们挤在小出租屋里,打开一张折叠式小桌,摆七八个菜,就着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喜庆洋洋的声音,在灯光下默默地吃饭。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楼下小孩子大人们肆意笑闹。万家灯火的热闹好像再也不属于我们了……
      这样的场景持续到哥哥的加入。结婚后的他们会在三十的中午来我们家吃年夜饭,等到下午四五点带着我去给父亲点灯,然后又匆匆忙忙赶回去吃年夜饭,为那边的的先祖点灯。姐姐开始找回她的热闹了。而我和母亲总是在一阵忙碌之后又再次陷入沉寂。那时候的母亲在玻璃厂上班,因为玻璃厂不能停火,不然重烧炉子将要耗费较大成本,所以年三十母亲也要去上班。如果是中班或者夜班,母亲就可以在白天为我们张罗一桌年夜饭,但如果是白班,我就得从大清早一个人独自呆坐在出租屋里静静地等着姐姐,等她忙完婆家的事情,再和哥哥一起过来为我做一桌年夜饭陪我吃。他们吃完,为父亲点完灯,送我到回出租屋楼下,来不及上楼,就又急匆匆离去。母亲回来总是很疲惫,洗洗就睡了。我每次都想硬撑着把春节联欢晚会看完,可每次都没挺住,老老实实熄灯就着外面的炮竹声沉沉睡去。
      三十的灯,十五的火,这些都将不再有了……
      而今年,因为新冠肺炎,医院命令我们所有人留在武汉待命。年年都不缺席的我今年却不能为他点上一盏回家的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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