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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恶 ...

  •   在我们失去父亲的时候,好像也就失去了整个世界。所有的人在前一刻还能怜悯的看着你,安慰着你说,不要担心,还有我们。下一秒,却全都四散逃开,避之不及。
      那个时候真的是难熬啊。姐姐读高中,我还在读小学,母亲一个人守着我们和偌大的田地,真真是寸步难行。我犹记得在酷热难耐的夏日里一整天手摇农药机器;记得在秋老虎的季节里穿着长袖长裤却依旧挡不住过敏瘙痒地在田地里掰玉米;记得在气味闷人的油菜地里收割油菜却弄得满手是血;记得在零度左右的冬日凌晨四点跟着母亲去水沟洗鱼腥草,然后抬着前日母亲一个人下池塘捞的鱼,两个人步行四十五分钟去集市上售卖,而那天却偏偏来月经……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在一篇文章里写自己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难受的恨不得晕倒在地而因此得到休息。却不小心被母亲看见,哭出了声。
      这个时候的亲戚们都还是在的,但他们只会说,水英,赶紧找个男人入赘,这样你也不用这么苦。其他的,却是什么忙也不肯帮。他们劝母亲招一个男人,却害怕她改嫁。他们私底下说,这是在为我们两姊妹着想,怕我们的母亲改嫁跑了,丢弃两个孩子在这里孤苦无依。这样的心的确是存了两三分,但更多的却是几个弟兄害怕还要赡养嫡亲血缘关系的侄女。
      他们不想惹上这样的包袱。所以,在母亲以不想孩子受委屈为理由拒绝再嫁的时候,他们眼见着我们入不敷出的时候,纷纷害怕了,四散走开,缄默不语。连对一个陌生人该有的怜悯和帮助都不敢给予我们。记得一位与父亲生前交好,葬礼上豪言壮语说要辅助我们读书的叔叔。我一直都理解他的言语冲动,理解他的不闻不问。直到有一天,当面听到他,一边可惜我们家为了供我读大学而被卖掉的房子,一边自豪的说自己资助一个陌生女孩读大学。犹记得很多年后,姐姐嫁人生子,我已在不错的医院稳定了工作。生活日渐趋向安宁的时候,一个只有过年才见上一面的伯父跑过来塞给母亲一千块钱。母亲拒绝,他却求着母亲收下。理由是他梦见了我父亲,责怪他没有照顾好我们母子三人。嫡亲的伯父,多年之后递来的一千元,不是因为看着我们日子过得苦,而是因为梦见了我的父亲,寝室难安,愧疚不已,所以,才来寻找内心的救赎。这样的理由,相信了,便是自己心里苦;不相信,想着可能是因为农村里闯荡出来的我或许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攀附之人,心里便更觉讽刺。母亲与他来回推搡这一千块钱,最后,母亲追着把钱放在了他仓皇想要逃离的车上,而他流着泪离去。
      怨愤是会短暂有的,继而是习惯,而长大之后的我却很庆幸这样的躲避。因为,隔岸观火总比火上浇油并在你自救时指手画脚要来的格外仁慈。
      那之后半年,母亲开始坚定的要卖房子和土地,母亲的理由是为了我读大学。我因为这个理由而自我施压到快要崩溃的时候,母亲说出了她那么迫切的第二个理由。这个理由虽然让我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却坍塌了我的世界。
      在我和姐姐都在学校住读的时日里,母亲一个人住在湾里,最近的邻居相隔一百米。她起初是不怕的,那些魑魅魍魉的故事吓不住一个胸怀坦荡的人。可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哪是鬼,而是人啊!那时候的农村人半夜会在山上捉蜈蚣,母亲没有多想,哪知有一天竟然有人在三更半夜敲门,嬉笑着说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开门。母亲听出那是一个与父亲生前关系交好的同村男子。母亲怕啊,她大气不敢出,浑身发抖,可她知道她必须得做出点儿什么。她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冲门口的人说如果敢冲进来就跟他拼了。他胆子尚小,不敢把事情闹大,闹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母亲说,她很怕,她不敢一个人守着这个房子。女人的体力是抵不过男人的。如果他硬闯进来后果不知道是怎样。如果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不会认为母亲是无辜的,他们只会认为是她勾引了男人。因为父亲是自杀的,而且自杀的那个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谁都想在自己的脑子里编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她不敢想,那样她还怎么活下去,我和姐姐要怎么活下去。
      她不敢想,我也不敢想。恶向胆边生,这样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只要母亲呆在那个地方足够多的时间。我的世界观在那一瞬间坍塌。我曾热爱着的淳朴的村子和人们,一夜之间撕下了他们伪装的面具。没有恩怨,只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可以被欺负了……
      母亲坚定的要卖房子和土地。那些嫡亲的亲戚们大概是怕母亲卖了房子卷款携逃,又纷纷来当说客了。母亲说,我一个人守着这些房子田地,孩子吃什么,拿什么上学呢?这时的他们,再次缄默了。排除万难,卖掉我们唯一的栖息地,拿到那点救命钱的时候,又都来了。两眼放着光,皱着眉头,哭丧着脸在我们面前说家里快要揭不开锅。母亲笑着慷慨地借与了他们,即使心里清楚有些钱要回来的时间是遥遥无期。
      我曾愤怒过,愤怒他们的无耻,愤怒母亲的愚蠢。可母亲说,人是活在一个社会里的。我和姐姐是王家的人,我们承受不起他们的恶意。因为我们是女子,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格外的小心。他们因为怨言而随口说出的谣言可以毁掉我们;被他们摒弃,出自旁人之口的谣言,如果得不到他们的反驳,也会毁掉我们。
      你父亲那样死去,你以为这些亲戚对我没有想法?旁的人不会胡思乱想?母亲说。
      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彻底断了联系。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有这些恶意,离了他们我们照样也能不受欺负地好好活下去,我说。
      离开了这个地方,再不联系,的确是可以心平气和好好地活下去。可老二,你们终究是要嫁人的,你爸爸自杀走的,如果没有人为我们正名,婆家人会怎样对待?婆家人是否会有偏见,取决与这个地方的人说与他们的真相和这些人对我们的态度,母亲说。
      突然感觉,这是一个我证明不了的世界。
      在父亲去世之前,我从未正面的接触过真正的恶。而那之后发生的一件件,一桩桩,让人数都数不过来。是成年人的世界本该如此,没了父亲的阻挡便展现在我眼前?还是因为别人觉得你足够弱小,足够无助、足够凄惨到可以任由他拿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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