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魅》花海不冷

12、噩梦

　　当天晚上，随云从噩梦中惊醒。噩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那么清楚，那么恐怖。随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是熟悉的粗粝，顺着脸颊到脖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寸细嫩的肌肤。

　　随云痛苦地握紧拳头，她想起那个女人是谁了，她的眼角有一只翩翩欲飞的蓝色蝴蝶。

　　难怪她第一眼见她觉得熟悉，原来她小时候曾见过她！就是在见过那个女人之后，她的皮肤才变坏的。她想起她小时候的肌肤明明很好的，像她的几个姐姐和母亲一样的好，又白又嫩。家里的长辈和来做客的婶娘们见了她都喜欢抱着她亲香一下，夸她是粉团捏的娃娃。

　　梦中粉团似的小姑娘，脑袋两边梳着可爱的包包头，眉心用胭脂点了一个红点，如同年画上的福娃一般招人喜欢。那一天她欢欢喜喜地扑向自己的娘亲，注意到母亲郁郁不乐，担忧问道，“娘亲，你怎么啦？”

　　梦中美丽的娘亲抱起她，柔声问道：“娘亲想给瑶瑶生一个小弟弟，瑶瑶觉得怎么样啊？”

　　“好呀，如果娘亲生了一个弟弟，瑶瑶带弟弟出去玩。”

　　“可娘亲需要瑶瑶身上一样东西才能生一个弟弟出来，瑶瑶愿意把这样东西给娘亲吗？”

　　“愿意。娘亲要瑶瑶什么呀？冬瓜糖？小木马？还是珍珠璎珞？”梦中的她那么天真懵懂，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浑然无觉。

　　娘亲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终究对她道：“这些东西娘亲都不要，娘亲需要瑶瑶一身白白嫩嫩的肌肤，瑶瑶愿意给吗？”

　　“愿意。”这两个字说出口，她便被娘亲用力抱在怀里，哭着对她道：“娘亲的瑶瑶，娘对不起你，可娘亲也没办法啊。”

　　滚热的眼泪流到她的脖子上，她安慰娘亲道：“娘亲不要哭，娘亲要什么瑶瑶都给娘亲。”

　　后来娘亲擦了擦眼泪，对那个眼角有只蓝色蝴蝶的女人道：“大师，您看可否交换？”

　　“可以，您的女儿心甘情愿做交换。”那女人话落，走到她的身边来，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她的肌肤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可怕极了。

　　她那时候年龄还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突然发现长辈们都莫名不喜欢自己了，母亲也不再带她出门交际，家里逢年过节聚会时，只安排她坐在角落里。等她长大了一点，知道爱美了，才惊觉自己的肌肤相比姐姐们的娇嫩，粗粝的如同树皮一般，因此又自卑又苦闷，遇到喜欢的男子也不敢光明正大看一眼。

　　后来，家里几个姐姐陆续定亲出嫁，这样热闹的喜事，她是不能参加的，只能被嬷嬷反复叮嘱，安生待在房里，不要让人看到。她知道她长得丑，被人看到只会给爹娘丢人，因此越发自卑。她没有朋友，大多时候都是闷在房间看书写字，她努力地读书，努力地学习才艺，想证明自己不比其他人差。可她整日待在家里，根本不被允许出门。她院中的那棵桃花树孤独开了又谢，年复一年，一如她的才情，她的情愫，她寂寞的青春年华。

　　等到她及笄的年纪，简单办了一个及笄礼，依旧没有媒人上门说亲，母亲替她着急。试着跟父亲说给她找个上门女婿可不可以，全家都反对，说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又不是没有儿子继承家业，哪里有招上门女婿的道理，传出去会惹人耻笑，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既然不能找上门女婿，便托媒人找那种家贫难娶妻但勤快能干品行好的小伙子，还是不行。随云也曾憧憬过嫁人的情景，她知道自己长得丑，也不奢望未来夫君不介意她的容貌，只是她会用自己的懂事能干、才华性情得到周围人的尊重。

　　不害羞地说，随云曾偷偷看过其中跟她说亲的小伙子。长得不算多么好看，衣服也洗的发白了，跟着媒人到他们家的时候，拘谨的很。但随云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很本分的人，也懂得人情世故，尤其是性格温和。

　　因为家里人还有仆人对她都不耐烦，所以随云特别讨厌性格暴躁、言行无礼的人，反而对那种性情温和的人极为中意。若能嫁给这个人，哪怕两人不能心意相通，但是举案齐眉、携手到老是没问题的。

　　随云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安心在家里绣嫁衣，等着父母和媒人给她定下吉日。他家里穷，随云做好了嫁到他家，一应家务要亲自动手的准备，洗衣做饭、扫地擦桌、喂鸡喂鸭。她不怕吃苦，哪怕粗茶淡饭，不像在陈家这般富贵无忧，可两个人相互扶持、风雨同舟的日子，也是极好的呀。

　　在随云的想象中，他外出干活，她在家里做好了饭给他送去；他衣服破了，她给他补好；她生辰的时候，他或许会送一支木簪子给她，或许他粗心大意忘了，她恼他一阵；然后他们两个会生一个胖娃娃，有了孩子，生活也许会更忙乱，鸡毛蒜皮地事情数也数不清。可是怎么也比在陈家好。不用看下人的脸色，不用连门都不让出。

　　突然有一天，母亲派人告诉她说那人退亲了。彼时随云还在绣嫁衣，她捏着绣花针看着绣了一半的嫁衣愣了半日。她是想嫁给他的呀，她真的想嫁给他，为什么退亲了呢？难道终究是嫌弃她容貌丑陋？不会！随云相信自己的眼光，他不是那样的人。

　　随云暗自留心，方才得知个中缘由。也不知怎的，她说亲的事情传到了她几个姐夫的耳朵里。她几个姐姐都嫁到了高门大户，因此她那几个有钱有势的姐夫一听说要和一个布衣做连襟就都不乐意了。她那几个姐夫在外面碰到和她说亲的男子时，言语间多有奚落之意。终究这个男子受不了被人说是攀附富贵、吃软饭，让媒人托消息说是两人不合适，亲事作罢。

　　关他们什么事！！！随云愤愤地想着，自己的亲事，关她几个姐夫什么事？若是觉得和穷人做连襟丢人，就当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不起彼此间永不来往，何必坏了她的姻缘！何必坏了她的姻缘啊！

　　随云被退了婚，皆因她几个姐夫的缘故。她那几个姐夫被家中长辈勒令给她道歉，结果说是道歉，都拿腔拿调地说什么为了她好，陈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大小姐，怎么能嫁到那样的人家吃苦云云。随云僵着脸听他们给她“道歉”，她真的很不想接受，她此时特别想骂他们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随云不敢骂出来，母亲和几位姐姐都在旁边看着，帮她几个姐夫说话。

　　迫于亲人情面，随云捏着鼻子接受了他们的道歉，不接受又能怎样？难不成又吵又闹吗？她在家里本就多余，若再吵闹起来，只会被众人指责不懂事。她已经看透了，这个家没人会帮她，也没人真的关心她。

　　话说从头，那人已然退亲，随云也无可奈何。女子待嫁的年华也就这两年，说的十来桩婚事都黄了，竟成了人们口中的老大难。父母再托媒人找合适的人家，媒人听到她的名字就先苦了脸，连连道这媒不好说。

　　整个泰安县都知道陈家有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便有人打起了鬼主意。有那些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穿的人模狗样地上门来，空口白牙地说要娶她，一无聘礼，二无媒人，反要好大一笔嫁妆，好似娶她是个天大的恩惠一般。

　　混混之所以是混混，他没脸没皮，竟然觉得娶她是恩惠，殊不知随云都懒得正眼瞧他一眼。随云本以为父母自会拒绝，谁知竟然答应了下来，只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必须得嫁人，哪怕嫁一个混混也好过在家做老姑娘。

　　随云觉得极为荒谬，她的父母竟然替她答应了一个混混的求亲！倒贴钱把亲生女儿嫁给一个混混！她不嫁！死也不会嫁！

　　这一年随云十八岁，嫁衣在她十六岁那年绣好。如今她身量见长，这大红色的嫁衣已经穿不上了，也许她命中注定嫁不得。随云决绝地把嫁衣扔到火盆里烧掉，既然她嫁不出去，索性出家好了。

　　刚到元虹观时，随云还曾伤感难过了一阵，毕竟若不是逼不得已，哪个妙龄少女会出家呢？可随云并未难过多久，观中的师姐妹都很和善，一起做功课一起种菜种花，没有人讨论她的皮肤如何如何差劲，这日子可比在陈家时轻松自在多了，随云甚至后悔没早些几年出家来。

　　往事随风，在陈家的种种随云已经很少再去回想。今日在溪边碰到的那个眼角有一只蓝色蝴蝶的女人，却勾起了她的回忆，也终于想起当年的真相。

　　此时东窗未白，随云抱着膝盖坐在床头，了无睡意。做了那样的梦，她还做不到没心没肺地继续睡觉。

　　那女人取走了她的肌肤，让陈家有了延续香火的男丁。看看那陈承祖如今的模样，毁了她半生，结果养了一个赌棍出来，太可笑了。

　　随云悲凉地笑笑，眼泪顺着粗糙的肌肤滑下来。

　　夜晚过去，又到了起床做早课的时辰。随云平复了一下心情，洗漱过后穿好衣服，抱着小猫儿出门去大堂找众位师姐妹一起做早课。

　　既入道门，红尘往事便做了了断。随云看得很开，好似昨晚的梦就是一个普通的噩梦，梦醒了，一切该是怎样还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