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公寓》Kiraffey

33、倚门回首

　　片场的混乱很快被平息，那群乱窜的黄鼠狼瞬间又消失在夜色中的隐秘角落里。马导再三确认镜头拍摄完整后放弃了保一条的打算，而按照日程安排，庄司的工作时间还要再多拖上两天。

　　当夜还要赶时间加塞拍摄人物特写镜头，主要角色都要挤在一起完成。

　　工作人员已经连轴转了两天两夜，单一光源下，每个人脸上都显露出枯败老树似的倦色。庄司对刚才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他现在不想再演什么二少爷了，他只想快点回家，回到有秦言的碧落公寓。

　　“庄老师，你别总想着那些黄鼠狼，我们已经赶走了，它们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别怕……”孟离帮庄司翻正衣领，灰鼠毛的领子上似乎有被水打湿的痕迹，她用纸巾连擦了好几次才稍微让毛色恢复如初，只是庄司后颈的那处水渍看起来像是三根指印。

　　“我其实——”庄司看着这个围着自己忙前忙后的小姑娘，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孟离比庄司矮上一个半头，所以在庄司站着的情况下只能踮着脚帮他整理衣服。

　　庄司感觉自己的领子被掀开，里头灌进阴冷的夜风，吹得他忍不住瑟缩起脖子。这么一缩，脖子后头突然触到几根冰冷的柱状物，晃神片刻，他才意识到这应该是孟离的手指。

　　“嗯……现在还是天气凉，晚上气温更低，多穿点衣服吧。”庄司又伸直脖子，低头看着孟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这小姑娘先前只长在下颌的胎记好像往脖子上扩散了不少。

　　孟离笑着点了点头，把肩膀最后一处的褶皱抚平：“我看过时间表了，这是你今晚最后一组镜头了，拍完你就去休息吧，我给你在休息室多放了个小太阳，要是睡觉还冷可以找我说。”

　　这组人物宣传特写有一个明确的主题——恐惧。

　　前几个演管家和丫鬟的重要配角看得出有一定经验了，连着拍了不过一两遍就过，庄司排在第四个。

　　当摄像机的镜头推到庄司面前时，灯光闪烁，那层玻璃里除了他自己，仿佛还映出了另一道阴影。烘托气氛的灯光师仿照闪电调整频率，打光板的光源把庄司的脸衬得哀怨又死气沉沉。

　　镜头离庄司还有几十厘米的距离，庄司看见玻璃的反光里自己灰白的面孔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频繁的灯光闪烁中，镜头里的自己身后齐齐整整地站了两排人，只是镜片的弧度把那些人的脸都扭曲成一片虚无。

　　他想看清楚，这些人到底是谁。

　　脑海里有个声音悄悄催促着他更贴近镜头，可庄司离镜头越静，里头能看见的人就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一张脸。

　　“够了够了，庄司！太近了。”导演一边示意摄像机后移，一边用扩音喇叭提醒庄司。

　　喇叭的电流声滋滋嗡嗡，庄司觉得后颈好像又压住了孟离的指头，只是他现在站在摄像机前，画面里怎么会允许其他工作人员乱入？

　　倏地，那冷冰冰的手指像是从衣领子里钻出来似的，紧紧捏住了庄司的脖子。庄司两手痛苦地扒在脖子上，一副快要窒息的模样，离他不过十几厘米的镜头里分明映出了脖颈上青灰的五指。

　　“很好！很好！就是这种感觉……”马导在监视器处对庄司的表演啧啧称奇，这个素人演员的表现实在是太有张力了，“321走，好！cut！”

　　摄像暂停，镜头从庄司面前移开。

　　庄司看见孟离提着羽绒外套向自己跑过来，脖子上的那只手好像突然又消失了，只是眼皮沉重地耷下，把明亮的光影与黑暗完全切割开。

　　“庄老师！庄老师！”

　　“小庄？庄司！”

　　“这孩子头很烫，可能发烧了，去拿根体温计来。”

　　“黄桃罐头要不要拿两罐？”

　　……

　　在庄司意识尚存的时候，耳边的人声好像突然自动配上了曲子，先是《国际歌》，后面又变成了八音盒里的那首歌，最后又回归寂静。

　　脚底好像要被火烧着似的，庄司猛地收腿蜷缩起身子，弓起的后背撞上实木的床栏当即把他痛醒。

　　“爹爹醒了吗？”一团穿得暖呼呼的小娃娃摇晃着头上两根冲天小辫，奶声奶气地问。

　　庄司摸了摸被撞痛的腰椎，反手指着自己，满脸疑惑：“爹爹？”

　　“对啊！爹爹。你最近怎么越来越爱睡懒觉了？好几次叫你都叫不动。”小娃娃的手同她的身子一样短短的，只能够踮着脚扒在床沿，一边说一边努力抓着被褥朝床上爬。

　　“我……真是你爹爹？”庄司摸了摸头，记忆里白茫茫一片，好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爹爹你今天是怎么了？看着脑瓜也睡傻了了，难道连如莹也不记得了吗……”小娃娃睁着一双眼泪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那先前说好的一起去给汤圆儿造房子还算数吗？”

　　“算数，算数的。”庄司一见小姑娘哭就慌了神，连忙伸手为女儿擦去泪水，连哄带骗地摸着她的头，“爹爹的脑子好像确实不大顶用了，今天要做的事如莹教教我好不好？”

　　“好呀。”

　　小娃娃握着庄司的手指牵着他认路，穿梭在大宅的长廊梁木下，庄司的记忆好像慢慢鲜活起来。

　　“这是大伯伯的屋子，我有好几次看到娘亲偷偷端着洋酒进去，他们一定是背着我们偷偷喝了。”如莹说的话真是童言骇人，面上纯真无邪的笑容叫人难以分辨她嘴里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你……娘亲？”庄司后知后觉，下一刻就喊出一个名字，“梦君？”

　　“爹爹你想起来了？”

　　“好像有点印象。”庄司歪头看着那扇雕花的门，里头似乎还有人影来回走动。

　　宅子里起了极大的雾，北方少有这样潮湿的天，好好的冬日变得像南方一样湿冷难耐。庄司哈了一口气，白色的水汽顷刻与大雾融为一体：“这天和南方一样全是潮气。”

　　“爹爹去过南方吗？”如莹停下脚步，仰头以极其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庄司，“可爷爷说你身子弱，从来没离开过这里。”

　　小娃娃的眼珠在眨眼后翻成纯黑色，嘴角还带着最纯真无邪的笑意。

　　宅子里的雾气似乎越来越浓，它们像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朝庄司涌来。如莹的小手充满肉感，像章鱼的吸盘一样牢牢吸附在庄司的小指上，任凭庄司怎么拉扯也纹丝不动地紧紧缠着。

　　“如莹！如莹！”庄司拼命挣脱，却像被雾气限制在了原地。

　　浓雾逐渐吞噬掉庄司的身体，他的耳中也顿时涌入嘈杂的环境音，有男女欢爱的浪语、有匆匆忙忙的小脚女人紧凑的步伐，还有忽远忽近的戏班子唱词锣鼓声。

　　这些声音好像都被遗留在浓雾里，然后又由这具身体重新录入。

　　就像八音盒读识曲谱。

　　“八音盒？”庄司的眼前尽是茫茫雾气，俶尔有一双纯黑的眼瞳直逼面门，强迫着他与之相对。

　　这双眼睛澄澈如同光滑的弧面镜，镜中映出庄司的面貌和身后一排齐齐整整的人影，乌鸦的叫声从天外传来，那黑色迅速横向收缩，绷得如同毒蛇的竖瞳。周身的浓雾也迅速被驱散，眼前还是站着那个穿着毛绒绒冬衣的小娃娃。

　　如莹说：“原来爹爹从书上知道的南方气候啊？真是博闻强识。”

　　庄司眨了眨眼：“我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对呀——”如莹的脸突然开始扭曲，变成一只黢黑的鸦头，乌黑的喙裂开，发出刺耳的尖叫，“呀啊……”

　　这声音震得庄司两耳嗡嗡，催命似的像是在驱逐着他的魂魄。

　　“我……我是庄司。”

　　宅子上方的白日光景瞬间转换为黑夜，庄司刚一睁眼就呛了一大口水，用力踩水好一会儿才将脑袋浮出水面。

　　“噗呸！”吐出嘴里腥苦的水藻，庄司就近扒了一块石板凫水咳嗽。

　　月光惨淡，四周深红的围墙最先将庄司的视野全部占据，而后是一间立于杂草之中的小屋子，庄司全身浸在位于这个小院子正中的天井里。说是天井，它未免太深了，庄司接近一米八的身高都只能堪堪露出个肩膀，井壁都是湿滑的苔藓，两脚几乎没有着力点。

　　不过庄司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去思考为什么这样的小院子里会有这样奇怪的天井，因为此刻他的身上只穿了一套简单的秋衣秋裤，沾了水紧贴在身上简直要把他冻死。

　　“来人啊！救……命。”庄司张了张嘴，肺里刚才呛了水，连一句完整的呼救也没力气喊全。

　　眼见两手快要扒不住天井边缘，院子的门突然被撞开。

　　庄司下意识朝门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对几乎要揉成一体的男女又啃又抱地冲了进来。

　　是李可艾和余奕臣。

　　虽然打断别人的亲热不太合适，可庄司觉得自己再不被拉上来就要淹死在这浅水里了。

　　“那个，你们二位……”庄司咽了咽嗓子，用沙哑的声音发出询问，“能不能停一下。”

　　李可艾正眯着眼睛享受着余奕臣下移的吻，庄司这一句可把她给惊得眼睛大睁，只是这一睁眼就看见了浑身湿透像只水猴子一样只露出一张人脸的脑袋，又把她吓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余奕臣又亲了几口才发现怀里的人没了反应，于是抱着李可艾迟疑地回头。正好碰上庄司说第二句话：“麻烦找人把我捞上来吧。”

　　余奕臣显然要冷静得多，掏出手机把助理给招呼过来，先让对方把李可艾扶回去，再通知道具组的工作人员来捞人。

　　庄司咳了两声：“谢谢。”

　　余奕臣面色无虞，踩着一双卯扣皮靴停在庄司眼前半尺处，然后缓缓蹲下俯视着他：“你刚才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庄司不是傻子，连连点头：“我什么都没看到。”

　　余奕臣的手按在庄司头顶，逐渐往下施力，脸上还是保持着亲和的微笑：“你是个聪明人。”

　　“来了来了！是找到庄司了吗？”最先冲进来的闻志高。

　　庄司头顶的压制突然卸了力，余奕臣改和闻志高一起拉住他的手臂向水面上拖，另一个跟来的是孟离，一见庄司出水就连忙用浴巾裹起来。

　　“庄司好像呛了不少水，你们回去好好给他保暖，这种天怕不是感冒要加重。”余奕臣先一步出了院子，还不忘留下一两句前辈的关心。

　　庄司被这两个小年轻一左一右的架着肩膀半抬半走地出了院子，直到看见了这院子的外墙他才知道这是哪里，整个合同里唯一一个禁止入内的地方就是这红墙别院。

　　走了一小段路，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爹爹。”

　　庄司鬼使神差地回头，半开的雕花墙门边伸出一只小手，抓住门沿轻轻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