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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十八章 虚假的锁链 ...


  •   “所以,还得劳烦您多多坦白了。”
      维尔德看着笑得友善的老人,神色一凛。维尔德来到这里之后,说起话来还算是尊重,但一直是上司的做派,差一点就要忘记杰拉德有多么老道了。
      维尔德一顿,颔首道:“我没有什么要隐瞒的,也不知道该坦白什么。您想知道什么?”
      杰拉德凝神盯着维尔德:“谁告诉你冰雪城开战的消息?”
      “蔷薇夫人黛西·杜纳德。”
      “黑石厅事件的内情?”
      “黑石厅中穆尔的死确实有蹊跷。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问博德的事情?”
      “因为我和您一样,同样好奇于为什么死在黑石厅的不是博德,而是穆尔。”
      他们彼此对视,杰拉德问得干脆利落,维尔德答得坦荡自然。
      杰拉德摸着下巴皱眉思索一会,无奈地轻叹:“您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但我只收到了对冰雪城宣战的消息,其余一无所知,依旧无法拼凑出整个事件。如果其中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希望您能为我分享已有的情报。”
      杰拉德的轻蹙着眉头,看上去有几分为难。
      “可以。”维尔德沉吟道,“就在两天前晚上,我收到了蔷薇夫人的信件,她请求我去北方战场调查她兄长穆尔·杜纳德的死因。众所周知,我和她的关系并不好,她无论如何也不应向我求助。只是陛下已经拒绝了她的调查请求,她不得已才想到我。”
      “您是陛下的儿子,德罗尼亚继承人,就算一定程度下违逆了陛下也不会受到处罚。她倒是想得出来。”杰拉德冷冷道,“蔷薇夫人那可怜的脑子怕是意识不到黑石厅的蹊跷,只能是陛下告诉了她。陛下又几乎不会骗她,倘若陛下已经毫无隐瞒地将掌握的消息告诉了蔷薇夫人,蔷薇夫人依旧需要调查——也就是说,陛下也不知道事情的全貌,陛下也不知道黑石厅究竟发生了什么。”
      维尔德抬眼,微微惊异于杰拉德的反应之快:“是这样,陛下也不知道。但即使不知道,也只能暂时搁置调查。陛下心中最重要的,是对冰雪城开战。穆尔之死的真相只能是冰雪城杀死了穆尔,这是开战理由,一旦调查,便是怀疑了这个理由。陛下……对冰雪城有执念,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杰拉德眯了眯眼,他有些莫名的欣慰感,因为维尔德用了他的说法——“加雷斯对冰雪城有执念”。
      “陛下原先的计划,是借冰雪城之行,让穆尔杀死博德,并以博德之死对冰雪城宣战。最后,却是博德送来了穆尔之死的消息,完完全全反过来了。”维尔德说,“虽然我或多或少能够理解陛下的执念……但我还是得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开战还太冒险了。不知道是谁杀了穆尔——可能是冰雪城本意挑衅、早有准备;也可能是雪原人从中作梗……”
      “也可能是博德察觉到了危险,先下手为强了。”杰拉德轻笑道,“这样的可能,您也想过吧?”
      “……想过。”维尔德瞥了杰拉德一眼,他原以为杰拉德是不愿意将博德与阴谋联系在一起的,“无论怎么样,这场战争都有我们无法把控的因素。就算自信于帝国的军力,如果取得胜利的成本太大,也是不值得的。”
      杰拉德无言地低下头,似是苦恼地揉了揉眉头。强健的老人突然间显得疲惫而无奈。
      维尔德看着他,自己已经将所知毫无保留地告诉杰拉德了,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刚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杰拉德突然说:“殿下,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维尔德道。
      杰拉德站定,微微躬身道:“要是您真的决定要去北方,就去看看博德吧。如果他真的要做什么……不应当做的事情,请阻止他。”
      老人站起来是要表示郑重的,可他实在是太高,以至于维尔德不得不微微仰着头看他。老人低垂着眼,身躯如高耸的山峰投下广阔的翳影。
      维尔德站在老人的影子里,沉声道:“我还没有说要去。我不能放下赫洛斯跑到北方战场,仅仅为了完成蔷薇夫人一个愿望。”
      “那么,蔷薇夫人给你的报酬是什么?”杰拉德追问道,连敬语都忘记了,“她知道你不信任她,一定许诺给你什么,才会来请求你。”
      维尔德沉默了。他实在是不想扯上自己自私的愿望,故而一直避免提及于此。
      那又怎么样呢?都已经想好要拒绝蔷薇夫人的请求了。于是维尔德下定决心坦然道:“她许诺给我一把钥匙。打开格里兰堡最顶上的房间的钥匙。但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为此放下赫洛斯。所以,我不能答应您的……”
      维尔德话音未落,杰拉德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一把将他推走。
      “抱歉,是我疏忽了。您的母亲的死地——在一开始就应该带您去的。”出门的那一刻,杰拉德的声音混在了呼啸的风里。
      维尔德一惊,磕磕绊绊才算是站稳:“杰拉德·康特洛斯元帅?”
      “走吧,去您想了解的,顶上的那个房间。”杰拉德说。

      维尔德很少见到他那高高在上日理万机的父亲,这很好理解,加雷斯太忙碌了;维尔德也很少见到他那温和平静的母亲,这很不好理解,因为皇后就应该端坐在太阳宫里,取悦她的丈夫、教导她的孩子,闲下来便与贵妇们谈天说地,引领贵族们的风尚潮流。
      可约瑟芬·瓦蒂尔皇后偏偏不这样——或许不应该称她为皇后了,约瑟芬死之前,已经与加雷斯离婚了。现在一般称为约瑟芬·瓦蒂尔夫人,或者冷漠一点,半带惋惜半带怜悯、故作姿态地叫她前皇后。
      约瑟芬去世后,维尔德曾想去贵妇们的社交圈子们,了解约瑟芬过去的故事,可维尔德只听到了无尽的荒谬传言——关于皇帝皇后之间的微妙关系、关于约瑟芬的孤僻脾性……贵妇们的碎嘴使母亲本就单薄的形象更加变得支离破碎。
      约瑟芬绝大部分时间待在学院塔。学院塔的历史比帝国更悠久,今日的学院塔聚集了德罗尼亚的智囊,帝国无数的企划在那里诞生成形。每次维尔德听闻帝国的某项变革,都会不自觉地想:其中有没有母亲的手笔?
      维尔德与约瑟芬见面的次数极少,但维尔德总是没由来地觉得,约瑟芬是一个极好的母亲,因为他们少有的见面每一次都温馨友善,约瑟芬说起话来也不像平常妇人一般琐碎,她温和有礼、颇有见地,让维尔德很是信服。
      也许只要约瑟芬闲下来,他们就能像全世界最和谐的母子一样。
      在约瑟芬离世后,维尔德开始怀疑这一点。原因是他逐渐涉及政事,了解了许多约瑟芬曾经提出过的计划,这大大超出了维尔德的预料。
      也许是约瑟芬给维尔德留下的温柔和善的记忆,维尔德一向想当然地以为,约瑟芬在学院塔所从事的事情会是收容贫民、推行教育一类——帝国的皇后以此彰显仁慈与包容。可翻遍了卷宗文书,约瑟芬所做的事情中排得最靠前的,是赫洛斯战争。
      在过去的年月里,约瑟芬皇后与皇帝有数次争吵,全部都是为了大德罗尼亚战略,赫洛斯是其重中之重。
      约瑟芬可能并没有维尔德所想的那么温柔亲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有着钢铁所铸的脊骨,她在德罗尼亚的版图上切实地打上了自己印记。
      现如今,约瑟芬的死地就在格里兰堡最顶上的房间,杰拉德要拉着维尔德去那里了,维尔德慌乱又紧张。

      连钥匙都没有,维尔德不知道杰拉德为什么要带着他上最顶层的钟楼,是要让他感受一下母亲端坐于格里兰堡的最高处眺望赫洛斯的心情吗?杰拉德没有那么矫情。
      沿着旋转的石质楼梯缓缓向上,维尔德感到有些局促。他不太想提及关于母亲的事情,就算他现在已经认可了杰拉德这个长辈,也不打算就此交心。
      “我现在还没有得到钥匙。”维尔德说。
      “我知道。”杰拉德应道,“到了再说。”
      杰拉德虽然年事已高,脚步却轻快异常。维尔德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他。越往上,来往的人越少,脚步声兀自地回荡在楼梯中。
      忽然,杰拉德停了下来,伸手指向前方的门:“到了。”
      那道门就在眼前,简单的木门,毫无装饰。门上挂着沉甸甸的锁,将约瑟芬·瓦蒂尔人生最后的时刻锁在那里。
      “如果有其他事情,是我能为博德做的,我愿意去试一试。”维尔德将视线头像杰拉德,说着像是宽慰的话,声音却是冷冽的,“唯有放下赫洛斯这件事,我不会随便答应,无人能以此胁迫我。”
      “我知道,我非常理解。”杰拉德答道,“我不仅不会胁迫您,也不会让蔷薇夫人胁迫您。所以……”
      杰拉德冲着维尔德咧开嘴笑了笑,在维尔德诧异的眼光中,一脚冲着门踹去。
      “等等!”维尔德喊道。
      随着一声巨响,纷飞的木屑炸起——那道门被轻而易举地踹开了。维尔德所纠结过的事情,就被这一脚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呼——”杰拉德轻吐一口气,收脚道,“这个房间原本属于管理上面那台的钟的老头,但老人家不愿住在风大又寒冷的地方,自己搬走了。敲钟老头房间的门能有多结实?喏,踹开了,就这么简单。”
      维尔德咋舌,他扶着额头说:“不是这个问题……”
      “我明白您的意思,与这道门结实与否无关。约瑟芬·瓦蒂尔夫人生前最后的资料都在这里,我也把钥匙交给了陛下,相当于将这个房间的‘权力’交还给了陛下。那么,您想一想,我们现在无视了陛下的权威,会怎么样?”杰拉德说,“答案是——不会怎么样。不只是因为您是陛下的儿子所以能够逃脱惩罚,而是因为陛下根本无法管理这样的琐事。”
      “约瑟芬瓦蒂尔之死已经过了一年多,瓦蒂尔家族也已经消失一年了,所有人为此拍手称快。格里兰堡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的门坏了。”杰拉德淡淡道,“最重要的是,我一年前来到格里兰堡时,陛下给了我一个任务——清洗第三军中的旧贵族势力。作为结果,我直接掌握了第三军,这里能流出什么消息,我有把握。只要我想,陛下就不会知道这件事。”
      杰拉德冲着维尔德露出了诡秘的笑:“至少此时此刻,您要庆幸我无意于权势,是陛下的好叔叔,不是陛下与您的敌人。”
      “您想说什么?”维尔德谨慎地看着他。
      杰拉德道:“您先前提到过,陛下并不知道冰雪城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北方的战局会有怎样的变数。可您未曾意识到这是多大的危险。我认为我需要提醒一下您。”
      “陛下的权势蔓延德罗尼亚,可权势是什么?权势依赖他颁布的律法、依赖他委派各地的心腹,依赖于德罗尼亚构建了百余年的框架——但那些只是些虚物。如果人们不真心地信仰这一切,不认同德罗尼亚所维系的‘虚假的锁链’,就相当于什么都不是。一切都可以像这道门一样,一脚踢破。”杰拉德语气懒散,“使团在冰雪城发生的事情如此,赫洛斯的乱局如此,奎恩高原的乱局如此。在接下来的冰雪城战争中,陛下有强权,德罗尼亚有强军,但要小心维持着这一切的‘虚物’破碎。”
      维尔德盯着他:“我明白,但我相信陛下能够处理好冰雪城的战争。”
      “但愿如此。”

      杰拉德拨弄破碎门板上的木片,终于开出一片可供通行的小道。他俯身钻进去,道:“说回这个房间,我在这里见了您的母亲最后一面。那天,我算是真正认识了她。”
      “啊?”维尔德跟着钻了进去,喃喃道,“确实……从时间上来算的话,妈妈死的时候和您上任第三军元帅的时间差不多。那也就是说,她的死刑……”
      “是由我执行的。”
      维尔德钻进房间抬起脸时,正好杰拉德说出这句话。他呆呆地看着杰拉德,杰拉德却显得很平静,带着些许疤痕、有着深刻的皱纹的脸上浮着苦涩的微笑。
      “是我为她送去了毒酒,她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还对我说‘辛苦了’。”杰拉德背对着房间的窗户,熹微的光芒在他高大的身躯勾出亮边,“实际上,陛下并不厌恶她,在瓦蒂尔叛乱结束后,陛下也可以对她从轻处理。但是,她依旧被陛下处死了。”
      维尔德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我非常清楚她为什么一定要死——因为她作为皇后,本应理解陛下所构建的德罗尼亚秩序,并且顺从于此;但她总是能够越过这一层秩序,越过‘德罗尼亚皇帝’这一层身份,轻而易举地找到仅仅属于加雷斯·康特洛斯的弱点。”
      杰拉德轻声道:“陛下——本来不会成为皇帝的陛下,因为变故不得不担起重任成为皇帝的陛下,逼迫自己、让皇帝这一身份胜过自我的陛下,不会容忍有人去关怀‘加雷斯·康特洛斯’。因为世界上没有‘加雷斯·康特洛斯’,只有德罗尼亚皇帝。而德罗尼亚皇帝神圣而强大,不需要关怀与可怜。”
      “德罗尼亚皇帝就是加雷斯·康特洛斯。”维尔德低声说道。
      加雷斯·康特洛斯,他严苛的、独断的、冷静的父亲。
      不,不。加雷斯·康特洛斯,严苛的、独断的、冷静的陛下。
      那么,加雷斯本来是什么样的?维尔德不知道,他和父亲相处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
      也许加雷斯早就只是那个皇帝了,加雷斯早就把真正的自我杀死了——为了长兄的遗志,为了帝国的繁荣——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被逼迫着迎娶约瑟芬·瓦蒂尔的时候,在被长兄护送着逃跑的时候,在无数次追赶长兄的脚步而不得的时候。
      维尔德不喜欢父亲,他过于冷酷而现实——但承认他是一个不错的皇帝,所以无论什么时候,维尔德都只称呼父亲为‘陛下’。这一瞬间,维尔德不由得想,也许呢?说不定加雷斯小时候也会像维尔德一样有一本《德罗尼亚故事集》,像博德一样说“想要成为伊恩”,像杰拉德一样全心地在乎着家人。
      只不过滚烫的热血早就凉在了德罗尼亚戚惶的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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