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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九章 长剑所向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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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房间拥挤杂乱,一张坐上去就吱呀呀晃的床便占了快一半的房间,墙上钉着好几张地图;信件文书在书桌上堆得高高的;两个大衣箱半开着堆在角落里,里面胡乱塞着半旧的华贵女装。
女人穿着朴素的衣裙,端着油灯毫无芥蒂地穿过满地狼藉,坐在了桌子前。她随手拨开的杂乱物件,纸张哗啦啦地落在地上,也一样不管不顾。
从书堆里扯出空白纸张,摊在桌面上——是时候写最后的信了。虽然这封信大概率不会送到对方的手中。
敲门声刚响起,房门就被守卫不由分说地推开了。来人好像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架势,略带诧异地瞥了两边的守卫一眼,再看向房间,不由得道:“真难得,居然比我的地方还乱。”
女人提笔的手一顿,抬眼望去。她平静地说:“好久不见,恭喜您成为第三军的元帅。”
来人正是刚刚赴任第三军元帅的杰拉德·康特洛斯。风尘仆仆的老人扯了扯披风,抱臂笑道:“这可算不上什么好事啊?要知道,我最讨厌应付这些事情。”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屏退了两位毛毛躁躁的守卫。
“陛下登基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并非征服赫洛斯,而是从以瓦蒂尔家族为首的旧贵族势力中夺回了第三军。‘帝国的图钉’格里兰堡,最终真正属于帝国。”女人礼貌地笑着,看上去并没有在乎粗鲁无礼的守卫,“陛下信任您,需要您,才将第三军托付给您。”
杰拉德道:“约瑟芬·瓦蒂尔夫人,您说起瓦蒂尔家族,好像和您毫无关系一样。”
“我确实对瓦蒂尔家族没有任何感情。我与瓦蒂尔家族的联系仅在于我不可选择、不可控制的的血缘。”女人端坐在椅子上继续写信,答得坦然,“当然,我也未曾讨厌这个身份。虽然它夺走了我一部分自由,但也因为我的姓氏是瓦蒂尔,我才有践行意志的机会。”
杰拉德拧了拧眉毛,半是无奈地道:“有没有人和您说过,您说起话来有点晦涩?”
“很多人都这么和我说过。如果您觉得不适,我很抱歉。”约瑟芬说,“当然,我不打算改正。我的说话方式,最重要的在于满足我的表达欲望。”
“哈哈。”杰拉德爽朗地笑了两声,随即直视着约瑟芬,沉声道,“您应当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吧?”
“猜得到。”
杰拉德轻声道:“陛下给您的毒酒已经送来了,就在门外。”
约瑟芬没有抬脸,手中的笔还在有力地转折勾连。她说:“谢谢您,辛苦了。”
约瑟芬太过平静,以至于杰拉德稍稍陷入了沉默。
“在我赴死之前,我希望您能帮我正在写的信件转交给陛下。”约瑟芬说,“马上就写完了。”
“他不会看的。”杰拉德说。
“那就由您来看。”约瑟芬抬起头来,她已经写完了。她站起身将信纸叠好递给杰拉德:“我这里没有信封,麻烦您帮我封装一下了。”
杰拉德怔了怔,接过道:“写的什么?”
“关于大德罗尼亚战略的建议。我认为,赫洛斯还没有彻底拿下,还不是准备北方的战争的时机。我考虑过陛下拒绝听从我的建议的可能——仅仅因为对我个人的反感。如果陛下不愿意看这封信,那就由您来看,由您来斟酌思虑、弥补缺漏,由您来传达给陛下,而不必提及我的名字。”约瑟芬缓缓道,“阁下,我信任您,像陛下信任您那样。”
杰拉德迟疑道:“他可以放过您的。即便如此,您也要为陛下做到如此地步吗?”
这是似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约瑟芬却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诧异的表情。她轻叹道:“您与我的家人一样误解了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德罗尼亚,我让您将信件交给陛下,无论‘陛下’是谁,是不是名叫加雷斯·康特洛斯,只要是德罗尼亚的主人、能够掌握德罗尼亚的走向就可以——正因如此,陛下会处死我。”说到最后,她像是开了一个小玩笑一样注释了自己的死刑。
“这算是在为陛下的无情辩解吗?”杰拉德道。
约瑟芬摇摇头:“我只是阐述事实。”
“那维尔德与……呃,您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呢?抱歉,我还没有听闻他的名字。”老人皱了皱眉,“您应该考虑一下他们。”
约瑟芬轻笑着摇摇头:“已经考虑过了。考虑的结果是,就算没有我,他们也能够活得很好。维尔德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的父亲就算反感我,也依旧很为他骄傲。至于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他会有一个好名字的,他还会有一个好爸爸,一个好哥哥,甚至有一个好的后母——我是说黛西·杜纳德夫人,我来格里兰堡之前见过她了,她很善良,至少比我善良。他们都会幸福。”
“维尔德会难过的。”杰拉德说。
“失去亲人的难过他必定会经历很多次,就像陛下一样。他太过理想化,也太过顺利,需要感受一下自己无法操控的东西。”约瑟芬垂眼答道,“如果第一次是失去的是我,也许是个不错的开头。毕竟,我不是他依赖的人,他不会为此自乱阵脚。”
“那您的理想呢?为什么是劝陛下考虑您的建议,而不是直接插手?就像您以前所做的那样。”老人揣摩着约瑟芬的所想,试探着道,“如果您能够直接把控,不是更加稳妥吗?”
“这当然是最好。可在瓦蒂尔家族叛乱之后,我已经彻底失去了插手的资格。作为陛下与瓦蒂尔家族的中间人,瓦蒂尔家族在我手中失控。瓦蒂尔家族覆灭后,我失去了作用,也获得了罪名。”约瑟芬说得很平静,“我无法更改陛下的决定,也没有与之对抗的力量,这是我的失误所致。”
杰拉德无言。他是约瑟芬的长辈,在加雷斯面前也说得上话。虽然加雷斯让他处理掉约瑟芬,可他还是想保护一下自己的晚辈们,只要约瑟芬开口——可约瑟芬已经接受自己的结局了,将这个结局视之为圆满,并给每一个部分都作了合理的注释。
此时此刻,约瑟芬淡然地站在桌子边,后背笔直如松竹,只如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与其他时刻没有任何分别。
杰拉德想说一些什么,比如那个新出生的孩子还需要母亲的照顾;比如大德罗尼亚战略会就此搁置——告诉她有人等她关爱,有事情等她完成。可他又什么都没有说,约瑟芬的脑子多半是铁水铸就的,坚硬而固执,容不下一丁点柔软的情感渗入。
“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约瑟芬见杰拉德一言不发,道。
“……您在这里的几个月,感觉怎么样?”老人回过神来。
“还不错,虽然守卫很不耐烦,但他们很少主动打扰我,很清静。”约瑟芬转过身去,房间过于狭小,转过去就能轻易地靠在窗边。
她推开窗户,朗声道:“这个房间在格里兰堡的最高处——很高很高,从这个窗户往外望去,就是赫洛斯的旷野。我在这里度过了半年,看着赫洛斯鲜红色的原野被白雪覆盖,在雾蒙蒙的天气下和天空融为一体。是我将这样的景象纳入了帝国的版图,是我将赫洛斯纳入帝国的版图!赫洛斯就在我的眼前,从苍白的大地到苍白的天空,满眼都是!”
说到最后,约瑟芬低低地笑着:“我捡回了一块拼图,这块拼图属于百余年前因雪夜同盟而破碎的大德罗尼亚——我完成了非比寻常的伟业。”
“帝国的历史学家不会将您的名字写在赫洛斯的功业上。您的名字,只会作为被废弃的皇后存在。”杰拉德说。
“我知道,我知道,可这无关要紧。”约瑟芬朗声道,“我只在乎我真的做到了什么,不在乎别人看我是好是坏。再说了,被写在历史书上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不喜欢被别人注视着。”
“我可以将这看做您被许多人敌视,以至于走到今天的末路的原因吗?”杰拉德眯了眯眼。
“当然可以。我不在乎您怎么评价我。”约瑟芬笑道,“更何况,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我稍微地体谅陛下,稍微地圆滑一点,也许陛下就不会视我为危险。可是,一个人若是为了他人的喜爱一直掩饰自己的本性,就有点可怜了。”
杰拉德是想来帮约瑟芬的,此时此刻却难得地有些憋闷。约瑟芬说的话很是尖锐,但她并没有什么敌意,这份尖锐只能是出自她的灵魂,绝非刻意为之。
这时候,杰拉德难得地有点理解加雷斯。加雷斯好不容易才学会用身份地位支起属于皇帝的脊骨,这根金灿灿的、坚硬的脊骨却又总是被约瑟芬无情地戳弄。
算了,就这样吧。杰拉德想。他想要阻止约瑟芬的死亡,仅仅是因为关注着晚辈的家庭幸福而已,他与约瑟芬并不熟识,如若约瑟芬自己都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结局,他也没必要再多费心思了。
“关于您的两个孩子,有什么要嘱托的吗?或者说,有什么需要我来转告的吗?尤其是对维尔德。”
约瑟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没有,维尔德能够面对苦难。至于那个我还没有知晓名字的孩子……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希望维尔德能够,”约瑟芬咬了咬嘴唇,“遗忘我。”
“遗忘?”杰拉德诧异道。
约瑟芬点点头,笃定道:“是。我与维尔德虽然是母子,却是截然相反的人。哪怕是曾经给他那一丁点不足为道的教育,也不知道到底能否引他走向他想要的未来。我教给他的能够让他对自己的生命更加满足吗?我所教给他的是他真的想要的吗?根本上讲,我无法断定我自己的对错,我不能保证我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这种怀疑,都是因为我的无知。就当是我逃避责任好了,我不想让维尔德记得我教给他的东西,我不愿意背负哪怕一丁点恶果。”
杰拉德挑了挑眉:“在学院塔饱受赞誉的学者说自己无知……真少见。”
“学院塔掌握着整个西大陆最为丰富的资料,仅有希德利亚的雪山圣殿可以与之比拟。然而,在学院塔,无论是哪一位学者,都不能说自己真的了解世界。”见杰拉德奉承,约瑟芬无奈道,“事实就是,我的能力很小,我把握不了自己的未来。当初面对陛下提出赫洛斯战争的计划时,我就已经在想之后清理奎恩高原的事情了。到现在……很明显,已经遥不可及了。”
杰拉德看着约瑟芬那略带歉意——也许是对她自己的歉意的笑容,低声道:“我明白了。看来,您应该没有其他的嘱托。”
约瑟芬道:“没有。”
“那我便离开了。”杰拉德说,“永别了,约瑟芬·瓦蒂尔。”
“永别了。”杰拉德转身的时候,约瑟芬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杰拉德没有回头,他在门口向守卫打了一个手势,守卫便带着毒酒进了房间。杰拉德一声不吭地下了楼梯,一如往常般健步如飞。
约瑟芬是一个奇怪的人,杰拉德想。她迫切地想要改变德罗尼亚,迫切地想要书写历史,可到最后一刻,约瑟芬希望自己彻彻底底地消失,无论是从德罗尼亚的历史里,还是从身边至亲的记忆里,都想要轻轻地、不留痕迹地将自己抹掉。
狭小的房间拥挤杂乱,一张坐上去就吱呀呀晃的床便占了快一半的房间,墙上钉着好几张地图;信件文书在小书桌上堆得高高的;两个大衣箱半开着堆在角落里,里面胡乱塞着半旧的华贵女装——一如一年多以前约瑟芬死去的那天一样。
“那天,约瑟芬就说了这些。后来,我派人收了尸体,简单地安葬在了这里的墓地,没有人敢去她的坟前献上烛火。不过,约瑟芬不是艾瑟女神的忠诚信徒,她参加各种敬奉女神的活动,仅仅是为了遵循传统——约瑟芬从来都不期盼艾瑟女神循着烛火带她去永世幸福的海洋。所以,也就无所谓了。”杰拉德顿了顿,点了点桌面,“就是这样,希望我的记性好一点,没落下什么。”
维尔德坐在椅子上,一时无言。他的母亲没有任何要对他说的话。
“您想来这里,是觉得您的母亲的死有蹊跷吗?比如说她被人陷害,或者被陛下误会。”杰拉德道。
“我想这样相信,但是……”说到这里,维尔德抿了抿嘴。
“但是您很清楚,这其中大概率没有什么误会,也没有什么阴谋。”杰拉德笑了笑,“您的母亲的处死——从某种程度来讲非常合理。她的家族发生了叛乱,她也一直与家族有着联系。在这种事情中受到牵连,被处决再正常不过了。就算陛下可以保她,可她一向与陛下不合,即便黛西·杜纳德什么都没有对陛下说,陛下也依旧会处死她。”
维尔德偏过脸去,双手绞在一起,轻轻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觉得……她并没有背叛,并没有做错什么,可还是要死。”
“不,她做错了一件很关键的事情。”杰拉德沉声道,“尖锐的性格、冷漠的言辞……这些都只能算是缺点,而不能说是错误,加雷斯可以忍受这些。她的错误是——大德罗尼亚战略。”
“虽然陛下不支持大德罗尼亚战略,但陛下容许它的存在。时至今日,高穹城依旧有着很多大德罗尼亚的支持者,甚至有的备受信赖。”维尔德站起身来驳斥道,“就连我也是……”
“当然,宫廷里需要一点不同的声音——几乎所有传到高穹城的消息都是二手的,在这种情形下,还只接受一面的消息,相当于自蔽双目。陛下明白这一点。”杰拉德抱臂道,“故此,可以有支持大德罗尼亚战略人在。但瓦蒂尔家族出身的人不行。维尔德小朋友,我问你,‘大德罗尼亚战略’是什么?”
维尔德笑了笑,忽然有一种轻松感。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很早以前老师就教过他,他也终于可以答出一些确定的东西:“在两百年前,德罗尼亚帝国还不是德罗尼亚帝国,‘德罗尼亚’所指,是雪原以南、希德利亚以北的大片土地。这片土地上有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有着近百个同源的民族,一直处在混战之中。后来,以其中最强大的德兰特公国为首,我们的祖先莱恩·康特洛斯与威伦·希尔里德合作,一同打碎奴隶的镣铐,意图将整个德罗尼亚变成一个强大的帝国,终结德罗尼亚的混乱。”
维尔德顿了顿:“不过,后来莱恩与威伦发生了冲突,这一进程便被打断。德罗尼亚帝国便以未完成的形态——相对于最初的设想而言的未完成——建立了。东方与北方的大片土地,未能揽入帝国。这问题一直遗留至今。所谓大德罗尼亚战略,目的就是将百余年前未能归顺于帝国的地带收回,赫洛斯便是其中之一。”
“是这么回事,在莱恩皇帝征服德罗尼亚的时代,赫洛斯王室曾答应臣服于德罗尼亚,之后却不了了之。这一历史渊源是帝国对赫洛斯宣战的第一理由,七年前赫洛斯发生内战,帝国正好出手。”杰拉德眯了眯眼,“现在说起‘大德罗尼亚战略’,通常也是指代此事。但是,在七年前发起赫洛斯战争的时候,‘大德罗尼亚战略’变得更加清晰具体,一般是说对赫洛斯战争的计划。”
“赫洛斯也是大德罗尼亚的一环,完全将二者区分是不可能的。”维尔德挑了挑眉,不明白杰拉德想要借此表达什么。
“问题就在这点区别。”杰拉德指着维尔德,“赫洛斯战争是瓦蒂尔家族提议的,在瓦蒂尔家族与陛下之间奔走往来的人就是您的母亲,当年的约瑟芬·瓦蒂尔皇后。那个时候,陛下赫洛斯战争予以了认可,按理来说,应该好好合作,达成‘大德罗尼亚战略’的目标,是不是?可是,赫洛斯战争却在最后草草收场,瓦蒂尔家族也在叛乱中没落。这样的结果,就是因为双方的共同点仅仅在于赫洛斯战争,而非通常所说的‘大德罗尼亚战略’。”
维尔德沉吟道:“您的意思是,陛下与瓦蒂尔家族目的不同,只是碰巧都需要赫洛斯战争来达成目的?”
“正是。”杰拉德笑了笑,他对维尔德的反应很满意,“在赫洛斯战争中,他们想要获取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维尔德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他迟疑着道:“陛下这边……夺取赫洛斯对帝国有好处,哪怕他最在乎的是北方的冰雪城,也不会过排斥这一点。瓦蒂尔家族这边的事情,我了解得不多,但也知道他们的历史很悠久,在德兰特公国时期就与我们有合作,后来更是直接促成了德罗尼亚帝国的建立。德罗尼亚帝国的百余年里,一直盘踞在帝国的东方。”
“您不是很清楚么。书本与老师没有欺骗您。”杰拉德耸肩,“您看,由于瓦蒂尔家族是和平加入德罗尼亚的,也就是说,他们过往的传统、势力……我们没有理由去清除掉。”
提及此,维尔德半带辩解地补充道:“德罗尼亚在建立初期也没有余力去做这件事,当时因为对希尔里德王的背叛,德罗尼亚陷入了夹击之中。”
“哎呀,多亏希尔里德王大人不计小人过,邀请了德罗尼亚加入雪夜同盟,才避免了当时的战端。”杰拉德半开着玩笑说,“总而言之,瓦蒂尔家族就这样留了下来,一直以来压在帝国的东方,他们服从来自高穹城的指令,却又决不允许帝国直接插手他们的治理。我刚刚和您说过吧?我被陛下派到这里掌管第三军是为了什么?”
“清剿第三军中的旧贵族势力……”维尔德恍然大悟,“所以说,对陛下而言,赫洛斯战争的第一目的不是赫洛斯,而是瓦蒂尔家族。瓦蒂尔家族的叛乱……会不会也在陛下的预料之内?——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瓦蒂尔家族。”
杰拉德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您可以回去问问陛下。不过,正因如此,对于现在赫洛斯逐渐失控的状况,陛下并没有太着急,他本来就没期待过征服赫洛斯。赫洛斯最多算是一个添头,陛下真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如今让您去坐镇赫洛斯,可能也只是不想让赫洛斯发生动乱,影响北方的士气吧?”
“但是……在我的印象里,瓦蒂尔家族并没有什么反叛的动向。为什么陛下要率先除去他们?”维尔德问,“他们本是历史悠久的盟友。”
杰拉德露出了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不需要得知什么反叛的动向。瓦蒂尔家族忠诚与否并不是那么重要,哪怕它现在是忠诚的,十年后未必是、二十年后未必是、三十年后未必是——现在有机会让它彻底稳定下来,为什么不这样做?只要瓦蒂尔家族不存在,帝国就不需要‘瓦蒂尔家族的忠诚’这种难以确认的东西。”
维尔德一时无言。
“瓦蒂尔家族的根基太深,它的存在就是对陛下的威胁。”杰拉德道,“帝国的常备军的名称很简单,按设置的时间,南方有抵御希德利亚的第一军与第二军,北方是十几年前随着雪原的崛起才设立的第四军。这里则是东方的格里兰堡,第三军的驻扎地,明面上说,第三军的建立时间应该在在第二军与第四军之间。可真要说起来,第三军才是历史最悠久的。”
维尔德摸着下巴猜测道:“我想,这是因为在瓦蒂尔家族被清剿之前,格里兰堡在瓦蒂尔家族的管理下。而他们——‘决不允许帝国直接插手他们的治理’。最早的第三军,就是由德罗尼亚帝国还未建立时的瓦蒂尔家族的队伍整编而成的。”
“不只是瓦蒂尔家族,也有其他的家族,。但差不多是这么回事,瓦蒂尔家族是最主要的。”杰拉德肯定了维尔德的猜想,“第三军有多重要,您是知道的。所谓‘帝国的图钉’,将东方的大片土地钉在版图之上,却不能被帝国直接控制。一旦格里兰堡出了问题,一旦第三军出了问题,帝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就会失控,接下来,帝国的心脏地带——德兰特故地也直接暴露在危险之下。这相当于将帝国一条跳动的血管放在了瓦蒂尔家族的刀下,就算瓦蒂尔家族笑得温柔得体含情脉脉,任凭是谁也无法安心吧?”
维尔德没有再说下去了。他已经明白为什么母亲一定会被处死了。她的出身置她于死地,她自己又顽固而坦诚;陛下与她也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深厚到足以驱使陛下将她从泥沼中打捞出来。
但维尔德又觉得有点憋闷。约瑟芬没有背叛,而没有做错事的人不应受到惩罚——这理所应当的事情真要实现起来又很困难。
他的视线跃过杰拉德,落在满地杂乱中。约瑟芬留下的纸张信件已经泛黄,在高处房间的气流中微微颤动。这个房间里有约瑟芬最后生活的一切,约瑟芬留下了很多具有她个人特征的痕迹——随意摆放的生活用品、大量的书籍文件、潦草狂乱的书写字迹,唯独没有约瑟芬自己。
这房间就像是刚刚死去的躯体,尚有余温,气息亲切,但无论如何呼唤,温柔的回应再也不会响起。
杰拉德平静地等待着维尔德发话,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谈话,杰拉德已经不期待维尔德情绪失控的样子了——没这个可能。
果然,维尔德仅仅是沉默了一小会,便抬起头来问道:“那瓦蒂尔家族呢?他们想在赫洛斯战争中获取什么?”
“我不清楚,哪怕是在他们的繁荣时期,他们的家徽遍布帝国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我也没有与他们交好。”杰拉德笑了笑,“不过,我可以谈一谈我的猜想。”
“说吧。”维尔德道。
“我们之所以能够认定赫洛斯处于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反叛,是因为在瓦蒂尔家族搜到了与奥斯里克的信件,而奥斯里克就是那个直接掌控着赫洛斯的人。”杰拉德走到墙边,扫视过贴在墙上的一排地图,最后抚平了最后一张——正是大德罗尼亚地带的地图,“不过,我这样说,您很可能会想当然地认为,奥斯里克的目的就是和瓦蒂尔一起反对德罗尼亚。”
“……他们其实并没有要直接发动叛乱的打算?”
杰拉德点点头:“正是。您在赫洛斯停留了一段时间,应该有想过——奥斯里克在此时此刻与帝国作对,相当愚蠢吧?”
“……但是,奥斯里克也明白这一点。”维尔德明白了,顺着说下去,“我做出这个判断,是基于德罗尼亚与赫洛斯之间过大的军力差距。一旦双方直接起了冲突,奥斯里克必败无疑。这不是秘密,奥斯里克也会作出同样的判断,瓦蒂尔家族也是如此,他们其实不想直接和帝国起冲突。”
杰拉德满意地笑了笑:“另一方面,陛下猜忌瓦蒂尔家族,瓦蒂尔家族也未必没有提防之心,别把瓦蒂尔家族看得太轻了。陛下与瓦蒂尔家族之间相互猜忌,这才是正常的。”
“也就是说,他们既要避免与陛下的直接冲突,也不能坐以待毙。”维尔德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扶手上清点,“奥斯里克手中的赫洛斯与瓦蒂尔家族的帝国东部……啊!我明白了。”
杰拉德向他摊手,示意他继续说出自己的猜想。
维尔德站了起来:“赫洛斯就在帝国的东方,在瓦蒂尔家族存在的情况下,帝国只能依靠瓦蒂尔家族间接控制赫洛斯。也就是说,如果帝国与瓦蒂尔交恶,赫洛斯也会脱离控制。”
“他们先给予陛下赫洛斯,于是他们能够让陛下失去什么。在此之后,陛下依旧可以清理瓦蒂尔家族,但要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不仅仅是帝国东部的暂时混乱,花费了帝国数年力量拿下的赫洛斯也会再度脱手。这样一来,陛下选择清理瓦蒂尔家族,就远没有之前那么划算。这是‘不能坐以待毙’。”维尔德的语速加快了一点,“同时,征服赫洛斯中,瓦蒂尔家族是一大功臣,无可指摘。在赫洛斯战争刚开始的那几年,瓦蒂尔家族的声誉有很大提高,陛下也没有道理去清理他们。这是‘不与陛下起直接冲突’。”
杰拉德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么猜想的。”
然而,维尔德没有为杰拉德的肯定感到高兴。他站在椅子前,一手放在桌子上,低着头,奔波整日后散下的碎发在额前投下阴影。
杰拉德依旧是那副轻佻而自信的样子。他不管不顾维尔德身上的阴翳,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维尔德轻声道。
倚在墙上的杰拉德调整了一下站姿,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您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至于您之后在格里兰堡的安排,可以随时通知我。”
维尔德心不在焉地答道:“好。”
杰拉德皱了皱眉,压下腰间的佩剑,转身离开。
在出门的一瞬间,杰拉德顿住了。他无端想起给约瑟芬送毒酒的那天,他也是这样无言的离开。
许多年前,在先皇帝加冕的时候,他就没能阻止兄弟之间的斗争;一年多前,他也没能阻止他的侄子加雷斯处死妻子约瑟芬;而今天,他好像依旧不能阻止家人间的自相残杀——博德,远在北方的博德,杰拉德知道他的不甘。
也许这次依旧是无用功,但杰拉德还是想要做些什么,仅凭他依旧为家人所信任、所依赖,他就必须去做些什么。
于是杰拉德转身,开口道:“我还是希望您能去一趟北方,去见一见博德,他是讲道理的人,也许会回心转意。要是您想好了……”
“敌人是谁?”维尔德唐突道。
杰拉德正说得有点心虚,闻言错愕地止了声。
“敌人是谁?”维尔德抬高了一点声音,“那个带来悲剧的敌人是谁?”
“……我不知道,殿下。”杰拉德低声道,“我只能说,您的母亲不是,您的父亲也不是,瓦蒂尔家族也不是,赫洛斯人也不是。”
“我其实从来都明白,我只是现在才碰见。”忽然,维尔德的声音低了下来,“这个时代,与伊恩的时代不同,没有暴君与他的恶龙,没有只要全力击溃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敌人。”
杰拉德沉默着,他用拇指推动剑镗,寒光闪出的一瞬间,又将剑压了回去——要是这些麻烦事、糟心事都能一剑斩尽就好了。
但是做不到,杰拉德武艺高强,可以斩杀对手,却不能断绝至亲间的仇恨;帝国的军队所向披靡,足以战胜任何对手,却无以踏平世间的苦难。
长剑所向之处,站着德罗尼亚的无数敌人;与此同时,却也什么人都没有。
许久之后,杰拉德轻叹一口气,道:“或许是有的,但那可能要很多年后,由历史学家给我们定义真正的敌人。现在,只能一边前行,一边发现,也许在很久之后发现所作所为皆是无用、皆是错误,这是我们的无知所致。要做好接纳这一切的准备,这亦是一种勇气。”
杰拉德说到这里,稍稍卡壳——类似的说法,好像约瑟芬说过。什么因为无知,无法断定给予维尔德的教育是对是错。
他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到现在忽然理解约瑟芬了?于是高大的老人什么也不说了,只是上前拥抱维尔德,轻拍他的肩。
杰拉德一直没对维尔德说,维尔德是他很骄傲的侄孙。他们都知道很多无解的真相,却依旧会追逐一些很幼稚的东西。哦,还有博德,博德也一样,杰拉德也为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