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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七章 家里的故事书 ...

  •   西大陆的每一个小孩都听过伊恩·康特洛斯的故事。穷人家的孩子会在神殿里听神官讲;富人家的孩子则会有一本装帧精美的《德罗尼亚故事集》,他们在奴仆轻声细语的讲述中入眠。
      故事的内容是德罗尼亚很久以前的历史。那时候历史与神话尚未完全分割,在口口相传的叙述中,掺杂着无数的幻想要素;流传的版本也为数颇多,直到雪夜同盟建立之后,才有一队学者在帝国的支持下将这些零散的故事整合起来,编辑为历史材料;最后才由童书作家发掘这些瑰丽历史中的故事,创作了多个版本的故事集,很适合小孩子。
      维尔德也有一本《德罗尼亚故事集》,是评价颇高的版本,作者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老学者。不过,小孩子难免觉得这个版本的语句过于晦涩,但这对维尔德没有什么影响,他很早就看各种公文了,故事书还难不倒他。
      《德罗尼亚故事集》的内容很多,主线支线如树根一般繁杂,童书作者往往将其写成多个小故事。但小故事再多,中心还是伊恩·康特洛斯建立德兰特公国的故事。
      伊恩诞生于德兰特峡谷一带,那时候的德兰特,笼罩在暴君豢养的黑龙的膜翼下。在艾瑟女神的引导下,伊恩带领着饱受苦难的人民,推翻了过往暴君的统治,将德兰特公国变成了西大陆的乐土。
      在童书作者的笔下,历史的血泪被过滤干净,只留下金光闪闪的传说。
      德兰特公国,即是现今德罗尼亚帝国的前身。即便后来在雪夜同盟建立之时,康特洛斯家族背叛了伟大的希尔里德王,也依旧能够在德罗尼亚维系统治——因为康特洛斯在德罗尼亚的历史,比希尔里德王要久远得多。
      更别说最终在西大陆实现希尔里德王的愿景的,反而是背叛的康特罗斯家——唯有康特罗斯家统治的德罗尼亚彻底地废除了奴隶制,享有长久的富足。
      正因如此,冰雪城人常常想着以雪夜同盟的历史否定康特洛斯家在德罗尼亚的统治,却总是招致嘲笑。
      今日的西大陆的太阳,依旧属于德罗尼亚。

      维尔德就在如此太阳的照耀下诞生,他的父亲是英明的德罗尼亚皇帝,他的母亲来自历史悠久的瓦蒂尔家族,他的老师是所有学院塔的智囊——维尔德就是被视为这一切繁荣的主人培养长大的,他理应成为一位英明的君主,一位伟大的英雄,终有一日驾驭德罗尼亚这颗滚烫的太阳,就像先祖伊恩·康特洛斯一样。
      维尔德早就想好了,他的一切属于帝国,他会崇敬神明、爱民如子,施行公义。
      即便一年前母亲的死亡带给了维尔德些许挫折,可那也只不过是道路上必然遇见的苦难而已,这条道路本身是没有错误的。从德罗尼亚的皇帝到学院塔的学者,甚至低至街上的平民,都无一不相信这条道路,他们全都相信,在维尔德的手上,太阳的光辉将播撒至更遥远的边陲。
      只有他最信任的阿尔杰,只有最了解他的阿尔杰,只有无时无刻站在他身后的阿尔杰——质疑了这样的愿景,还说得那么严肃那么认真。
      “唔……”维尔德放弃了追想,低着头捂住脸。昨天晚上没睡多久,现在想在马车上打个盹都安宁不下来,每当维尔德在车上颠簸着快要失去意识睡着的时候,阿尔杰不久前说的话就会忽然闪出来,将维尔德惊醒——
      “您真的有过自己的愿望吗?”
      轻叹一口气,维尔德放弃入睡了。他将手放在膝盖上,又翻过来,露出干净的掌心。他的掌心没有什么伤疤,唯有练习剑术时留下的薄茧。
      维尔德想象握着象征德罗尼亚皇帝的金手杖的样子——维尔德从没刻意想象过,因为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必然到来的事物不必期待。
      他手中蔓延至整个西大陆的权势足以让他主持公义;可手中又似乎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是我将拥有德罗尼亚,还是德罗尼亚拥有了我?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殿下,我们到了。”贝拉拉开车门,探出头来对维尔德说。
      “啊,好。”维尔德回过神来。
      透过那一道缝隙,维尔德看见了外面灰暗的天色,铅色的厚重云雾温吞吞地攀附在穹顶上。看得出来,格里兰堡的天空远不及高穹城清透。

      在军官的引领下,维尔德踏入格里兰堡。在最初,格里兰堡仅仅是这一座军事堡垒的名字,但随着时代的变更,它更多地用来指代格里兰堡这一片区域,包含着格里兰堡庇佑下的城镇以及周边大大小小数十个村落。
      这一历史悠久的堡垒,就屹立在德罗尼亚帝国的最东方,将帝国东北方向混乱的奎恩高原与暗流涌动的东方赫洛斯一带钉在帝国的版图上。故此,格里兰堡也常常被称之为“帝国的图钉”。
      随着深入堡垒,维尔德的神情也越发严肃。不仅仅因为此时此刻站在“帝国的图钉”上,更因为即将会见的第三军元帅身份非同寻常——杰拉德·康特洛斯,是当今德罗尼亚皇帝加雷斯·康特洛斯的叔叔,年事已高而威望不减。
      据说一年前,加雷斯特意邀请他来担任这一众人眼红的职位。连陛下都要对他给予足够的尊重,维尔德就更应该小心谨慎一点。
      步入开阔的走廊,远远地,维尔德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走廊上。那人正抬脸看着外面的厚重云雾,神情肃穆,笼罩在披风下像一杆笔直的黑枪。
      高大的身影听见了声响,转身过来望向维尔德,露出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殿下,好久不见!您还记得我吗?”
      也许是因为隔得有些远,维尔德一阵恍惚——这爽朗的声音,是这位面容肃穆的老人发出来的?
      就在这一刻,老人大步走上前,一把揽住了维尔德:“我就知道您把我忘了——在加雷斯加冕的那天,晚上的宴会我就坐在您旁边!”
      维尔德预想过这次见面,但没有想到是这个样子。他实在不记得父亲加冕的那一天了,那时候他才七岁;这样一来,老人的热情就显得过于唐突。
      好在老人很快放开了他。老人伸手扯了扯维尔德被弄皱的披风,站定道:“您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我再介绍一遍就是。我是杰拉德·康特洛斯,是现任德罗尼亚第三军的元帅。我亲爱的小殿下,自从知道您成为赫洛斯总督的那一天,我就期待着这次见面了。”
      维尔德抬头与身姿高大的杰拉德对视,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老人的双眼炯炯有神,在那友善的笑意下满是锋芒——是天际的苍鹰的眼神。

      “您所面临的情况,我是了解的。赫洛斯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没有第三军的压制,很容易失控。”杰拉德一边走一边说,“您的盛名我早就听说了,您是聪明人。所以,我知道您一定会来。”
      “我对第三军了解得并不多。人数、统帅、维持着这支军队的财政来源、它对德罗尼亚的职责,诸如此类会写在文书上的知识倒是知道的。”维尔德从唐突无礼的见面中逐渐平复下来,“但这些信息还远远不够。”
      “是,”杰拉德笑道,“了解敌人与了解自己一样重要,可敌人的信息不会被准确地写在文书上。哪怕是我这边的调查结果——最接近真相的调查结果,也依旧需要谨慎地分辨,或许有调查的错漏,或许有我们的误读,或许有被刻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杰拉德顿了顿,道:“第三军一共四万人左右,大部分驻扎于此,其余分散于周边其他的堡垒。正如格里兰堡的别称——‘帝国的图钉’,钉住的是东方的新地赫洛斯,还有北方的奎恩高原。北方奎恩高原暂且不谈,您所负责的赫洛斯,面临的敌人是赫洛斯战争结束后余留的反叛势力,比如帕德里恩公爵,奥斯里克·塞尔特。”
      维尔德诧异道:“奥斯里克已经被视作反叛了?我原本还想对您说这件事情,奥斯里克相当桀骜不驯,纵容赫洛斯动乱的滋长。也正因为这个,我才如此急忙地过来找您。既然您早已经知道——那么陛下也应该知道,为什么至今没有任何处置他的决定?”
      “因为做不到。赫洛斯战争终结得太早,早到帝国还未能将赫洛斯吞吃入腹;可也结束得太晚,至今为止我们还在收拾烂摊子。如果我们要处置奥斯里克,结局无非是重启赫洛斯战争。”杰拉德语气懒散,“而帝国现在没有这个余力。冰雪城一带要开战了,您收到消息了吗?”
      “嗯。”维尔德点点头。
      “看来您的消息比我的灵通,我是昨晚才收到的。”杰拉德说,“那就不用过多解释了,虽然北方的战争对帝国来说算是游刃有余,但双线开战,难免会有面临更大的压力,最好避免这样的情况。”
      杰拉德摸了摸下巴:“奥斯里克是去年年初被认定为叛党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就职第三军元帅,还待在高穹城。彼时陛下就向我粗略地提起过打破同盟、进攻冰雪城的计划——‘猎鹿之冬’计划。不需要多久,您就会听见这个正式的名称了。也就是说,现今北方的战争在奥斯里克被认定为叛党之前,就已经开始着手推进。所以说,不可能放下北方的战争来收拾奥斯里克的。更何况陛下对北方的执念,远超于对赫洛斯的执念。”
      “去年年初……?”维尔德听见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不禁联想到了什么。
      “呵,”杰拉德似乎是知道维尔德会注意于此,“如您所想,是您母亲的家族——瓦蒂尔家族叛乱结束的时间。瓦蒂尔家族明明是帝国征服赫洛斯的功臣,却在战争结束后对陛下伸出了刀刃。平定叛乱后的调查中,我们发现了瓦蒂尔家族与奥斯里克沟通合作的信件。也正因如此,陛下早就知道了奥斯里克的不臣之心。但现下还不是结算的时候,于是陛下暂时藏匿了信件,暂且一言不发。”
      看着维尔德恍然的表情,杰拉德心领神会扬起了脸向顶上望去:“就是这件事——您的母亲约瑟芬·瓦蒂尔因此获罪,最后死在了这里,死在了最顶上的阁楼里,钟楼的旁边。”
      维尔德顺着杰拉德的视线望去,在这个走廊里根本看不到什么顶上的钟楼,只有一片铅色的天空从窄小的窗户里露出来。
      忽然,钟声在高处荡开,浑厚的声音直直地从维尔德的颅顶压到脚尖。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起,慌乱中落下几团细碎的绒毛。

      杰拉德拉开门,领着维尔德走进了客厅。
      格里兰堡归根结底是一座军事堡垒,杰拉德用作接待的客厅很是简陋。看样子,杰拉德也不是个讲究的人——书柜上的书本、信件、纸张胡乱摆放,维尔德刚走进去,书堆就塌了下来;桌子上还摆着剩了一半的吃食;钉在墙上的地图已经掉下了一个角,耷拉在一边。
      “抱歉,殿下。我这里乱糟糟的。”杰拉德说得漫不经心,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通知。
      杰拉德拉开椅子示意维尔德坐下,倒了一杯茶递给维尔德:“要加糖吗?”
      ——这就是杰拉德的接待,已经比平时客气多了。
      “……不用太多。”维尔德很难说有什么不满,他也不是那种非要让人毕恭毕敬地照顾着的公子哥。只是连桀骜不驯的奥斯里克都会做足面子,杰拉德如此随意无礼,算是新奇。
      于是维尔德接过茶杯直接摆在一边,干脆直接继续先前的话题:“奥斯里克的反叛是已经确定的事情。目前陛下的意思,是暂时搁置吗?”
      “是,帝国现在没有解决的余力。您能够解决是最好,但帝国没法给您提供什么的支援。也就是说,这件事很难,陛下应该也没有期待过。”杰拉德解下披风,靠在桌子上抱臂说。
      “您的第三军也不能给予支持?第三军并不直接参与北方的战争。”
      杰拉德摊手道:“如若是往年,第三军是可以开往赫洛斯的,但今年不行。”
      “今年?今年怎么了?”维尔德皱眉。
      杰拉德懒懒地蹲下去,等他站起来,手里多了一枚图钉——杰拉德将落在角落里的图钉捡了起来。他走上去,将图钉钉在墙上地图落下的那一角上,整张地图就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维尔德眼前。
      老人将手撑在奎恩高原的上方,面露遗憾道:“第三军要护卫的不只是您的赫洛斯,还有北方的奎恩高原。您可能很难想象那里的混乱,虽然同是帝国的领土,但与高穹城完全是两个世界。盗贼团伙时时袭击、洗劫那里的村落与城镇,尤其是在冬天。在过去的几年里,您的堂兄博德·康特洛斯好不容易组建了抵御盗贼的队伍,第三军只要在他需要的时候支持他。可他今年留在了北方冰雪城战场,我们得替他守卫警戒。”
      博德……维尔德又一次听见了这个名字。维尔德从未见过、也从未在意过这位生活在偏远之地的堂兄,最近却愈发频繁地听到他的消息。
      “盗贼团伙竟然如此猖獗?”维尔德抬眼,“在过去北方还没有开战的日子里,为什么没有组织清剿?”
      “同样是因为做不到。我去年才成为第三军元帅,可不要因此指责我哦?”杰拉德笑得有几分无奈,“我说了,您很难想象奎恩高原的混乱。所谓‘盗贼团伙’,与您想象中不同,不是那种四处流窜、遇见时机便去抢夺、一旦面临危机就迅速散伙的流贼。据我的调查,他们占据了靴子山中的土地——具体在哪里还不知道,他们有着明确的组织;有着简单的规则纪律;存在的时间已久,老幼妇孺的生活与我们格里兰堡的没有多大区别;甚至与雪原人和察哈雅人着交流贸易。连抢劫都有所克制,像渔夫会放走小鱼与鱼苗一样。”
      维尔德不禁诧异:“这还能称之为‘盗贼’吗?”
      “哈哈,简直像一个幼小的国家,是不是?”杰拉德说得直白,“可他们确实是很多年前从德罗尼亚流窜过去的,德罗尼亚总不可能给他们一个正式的称呼,那太掉价了。就算今日他们已经成为了非同小可的势力,也只能被称之为‘盗贼’。大部分没有来过奎恩高原的人,都会因此误解。”
      说到这里,杰拉德瞥向维尔德:“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觉得出乎意料。我的前半生都帝国的繁华之地度过,等我来到这里,才发现我一直所认识的帝国只是冰山一角。”
      闻言,维尔德抿了抿嘴,没有出声。
      杰拉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能清剿盗贼的第二个原因,是当时第三军忙于赫洛斯的战事——至少前几年都是如此。征服赫洛斯的战争是在七年前开始的,一开始进展飞快,最后却不断拖延,一直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年才宣布停战——可赫洛斯内部却一团糟,糟到帝国快要握不住,慢慢地成了现在的样子。”
      “总而言之,第三军就在这里。但第三军无法全力压制赫洛斯,也无法全部出动去清理奎恩高原。一旦我们这么做了,就会把后背露给另一边。”杰拉德下了最后的定论,“整个东方——包括赫洛斯、奎恩高原与格里兰堡,都应该维持现状,直至北方战争的结束。”

      老人饶有兴味地看着维尔德的表情,等待着维尔德发作——毕竟陛下将赫洛斯总督这么大一个职位交给了他,可他现在却被告知什么都不能做,怎么说也会有些郁闷和恼火。
      而维尔德只是托起茶杯,凝视着平静的茶水。忽然,他抬起眼来:“您与博德熟识吗?”
      “哦?”杰拉德没想到维尔德会在意这一点,“还算熟吧,怎么了?”
      “能讲讲他的故事吗?”维尔德迟疑着说,“我想……认识一下我的堂兄。”
      提及博德,老人一身的轻佻随意散去了,他后退一步靠在墙上,道:“博德啊……凶狠而残酷,坚强而果决、顽固而骄傲。”
      联想到博德在冰雪城事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维尔德面色一凛。
      “但是——”杰拉德话锋一转,“博德是个好孩子。”
      维尔德咋舌。博德多大了?今年是十七还是十八?这个时候还被称之为‘好孩子’,已经算不得是什么夸奖了。
      杰拉德似乎对维尔德的反应很满意,心满意足地继续说下去:“您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侄子,加雷斯·康特洛斯在八年前加冕。那时候,他与他的弟弟雷奥发生了争斗,最后您的父亲加雷斯取得胜利,成为了现在的德罗尼亚皇帝,雷奥则被处死。而博德,作为败者的儿子被贬斥至北方的奎恩高原,成为一片荒芜土地的领主。”
      杰拉德毫不避讳地说着这些人的名字,既不管礼数与尊称,也不管维尔德能否一下记住这么多未曾见面的亲戚:“我刚刚向您说过,奎恩高原有多么混乱。那一年博德才十岁,去往陛下给他的领地的时候,身边只有几位侍卫奴仆。没有得力的助手,也没有雄厚的资本,一头扎进了帝国最危险的沼泽里。”
      “盗贼侵扰,敌国窥伺,德罗尼亚不管不顾。”说到这里,杰拉德不自觉地耷拉下了眼皮,“没有人帮他,陛下没多久就对赫洛斯宣战,正好有了拒绝博德求助的理由。我也不清楚博德在最开始的几年是怎么度过的——根本没法想象。”
      “我在陛下即位后开始游历德罗尼亚,在四年前到了奎恩高原。听说博德在奎恩高原,我打算去看看这个被帝国遗弃的孩子。”杰拉德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但视线却一直远到足以投射至四年前的时光,“很赶巧,那时候冬天要来了,博德做了一个特别的决定——他要在冬天来临之前,解决掉一个盗贼的据点,仅凭借他组建的民兵队与一小队雇佣军。”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要主动去清剿盗贼。所有人都以为仅凭荒芜的奎恩高原,决计无法对抗猖獗的盗贼,所有人都在等待帝国的救援,即便帝国从未讲这件事提上日程。”杰拉德说,“只有博德这么做了。因为博德从不相信帝国,所以他才会去做。”
      维尔德听到这里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找不到什么驳斥的点。
      杰拉德抬眼,对维尔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安静地听下去:“十四岁的博德带着他的队伍突击了盗贼的据点。为了更快一点,更加出其不意,他的队伍轻装简行,如若遇挫,没有坚守、安然撤退的可能。”
      “这也太冒失了……”维尔德低声道。
      “冒失吗?清剿盗贼就已经是非常冒失的决定了,可也只能冒失。他手中掌握的力量太少,能做的事情太少,但他又偏偏不能接受自己什么也不做。”杰拉德道,“好在结果是喜人的,他取得了胜利。这是博德在奎恩高原威望的起点,陛下希望将他置于荒芜的北方让他自生自灭,但博德足够坚韧,坚韧到在任何地方都能生长。”
      维尔德将茶杯放在膝盖上,一时无言。
      “您听过伊恩·康特洛斯的故事吗?”杰拉德突然问。
      维尔德一愣,前不久他还在想这个。他笑着点了点头:“当然。在德罗尼亚,所有父母都会给儿子讲他的故事。更别说他是我的先祖。”
      “博德也一样。后来我和博德熟起来,他对我说,就算没有父母的庇佑、没有深厚的家业,他也一样想成为伊恩一样的人。”杰拉德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一个还会拿着树枝打架的小朋友,可明明不久前才赌上性命去盗贼的据点里走了一遭。”
      杰拉德坐了下来,像一个温和的长辈那样说:“从那个时候我就想,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是那个好孩子。如果哪天我无法认同他,那也只是我和博德的志向出现了差别,这是我与他遭遇不同、面临的境遇不同而决定的,绝不是因为博德做错了什么。”
      维尔德看着老人深邃有神的眼睛,手中的茶杯抖动了一下,褐色的茶水溅到了他的手指上。
      ——原来是这样的。维尔德想成为所有人的伊恩,可其他人并不是等待被拯救的德兰特人,他们也都想成为伊恩,去践行自己的意志,实现自己的理想。被拯救的德兰特人之所以只能被拯救,只是因为最后他们没能成为伊恩,而不是他们天生就只能被拯救。
      维尔德追问道:“那您呢?您为什么要游历德罗尼亚?为什么要特意关照被帝国抛弃的博德?您又怎么取得了博德的信任?”
      维尔德这一串问题唐突无礼,但杰拉德并没有介意:“博德清剿完盗贼据点之后,与他的那一小队雇佣军发生了冲突。雇佣军背弃了先前的承诺,要求更多的利益。博德不愿意让步,雇佣军便以后续的合作威胁——如若博德不满足他们的需求,雇佣军就再也不会支持博德的任何行动。于是,我就站在了博德的身后,拿出了我证明身份的戒指,拿着陛下的名头吓唬他们。在此之前,我是以‘寻亲的旅者’的身份留在博德的领地的,这算是我和博德第一次正式见面。”
      杰拉德说得很淡然,仿佛那次凄风苦雨中锋芒毕露的见面有多温馨。
      “所以为什么?陛下是信任您的,但将博德贬斥至奎恩高原、任由他自生自灭也是陛下的决定,违逆陛下的意思,对您没有好处。”维尔德的语速变得快了一点。
      杰拉德皱了皱眉,冷冷地瞥着维尔德。就在维尔德紧张之际,杰拉德却无奈道: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维尔德有些恍惚。是这么回事,博德、杰拉德还有他是一家人。但那又怎么样?他像是断片了一样,无法将‘杰拉德关照博德’与‘他们是家人’两件事联系起来。
      “我小时候,是兄弟之间最调皮的那个。我的两位兄长都很照顾我,帮我糊弄老师、帮我骗我喜欢的姑娘、帮我装腔作势,帮我干了所有坏小孩该干的事情——却在最危险的时候帮我出头。在他们的庇佑下,我的少年时期自在而幸福。”杰拉德顺着话头说起了往事,“可他们最后却争斗了起来,因为他们的母亲不同,身后的家族不同。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争斗,却无法说服他们,最后他们一个成了新的皇帝,一个被吊死在了高穹城的塔楼上。”
      “后来是你的父亲,加雷斯·康特洛斯,我的好侄子。”杰拉德开始对皇帝直呼其名,“他本不是德罗尼亚继承人,他有一个极为优秀的哥哥——加雷斯巴巴地跟在哥哥身后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彼时加雷斯最大的愿望还是成为哥哥麾下的好将军,当哥哥的得力助手。”
      “可后来加雷斯与长兄一同出行遇险,为了保护他,长兄意外去世了。加雷斯这才不得不承担起继承人的职责。您知道为什么陛下这么执着于打破同盟,征服冰雪城吗?执着到连赫洛斯都可以暂时放下。因为这计划,最早是他的哥哥提出来的。”
      “加雷斯……一直想赶上长兄的步伐。可是,如果加雷斯征服了冰雪城,他就会想,换做是哥哥就可以连着雪原一同拿下;如果加雷斯连雪原都征服了,他就会想,换做是哥哥就会即刻去击溃希德利亚……无论怎么做都不足够,无法媲美兄长——活人是无法赢过死人的。”杰拉德不禁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后来,就在加雷斯要加冕的那阵子,他的弟弟雷奥——也就是博德的父亲,发起了叛乱。一直以来,为了集结力量备战,加雷斯不得不直接控制了属于雷奥的领地,这让本就对长兄之死颇有芥蒂的雷奥愈发不满。我多次劝说过雷奥理解加雷斯的做法,也劝过加雷斯理解雷奥的难处。但他们两个都有着一脉相传的固执,根本不愿意和解。喏,这就是兄弟吧,脾气是一样的。”杰拉德开了一个苦涩小玩笑。
      可他的眼中有着温和坦荡的光:“每一次我都知道他们为什么争斗,每一次我都想去阻止他们争斗,但没有一次成功。最后,我放弃了参与这些事情,开始周游德罗尼亚。陛下也是因此相信我,在少有人可以信任的时候将第三军交给我,因为他知道我不会背叛他,仅仅因为我不会伤害家人,而我是他的叔叔,我会在他快要被父亲训斥的时候找机会转移话题。可也正因如此,我决计无法对博德坐视不理。”
      “我本来有点生气的——因为维尔德小朋友对他的堂兄如此冷漠,毫不关心。但我想了想,还是要不要过多地指责您。”杰拉德看向维尔德,“您非常冷静客观,不像我,凭借着‘家人’这个说辞便容忍了博德这个不稳定因素的存在。这很好,您的父亲母亲也希望您这样,我应该为德罗尼亚的未来而庆幸。”
      杰拉德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他正视着维尔德眼睛,说的无比真诚,活脱脱一位谆谆教导的长辈,只为了让维尔德放宽心。可维尔德只觉得头晕目眩,愈发感到不适。
      维尔德从来没有见过像杰拉德一样的长辈。母亲约瑟芬·瓦蒂尔温和正直,是一名好的老师,维尔德听从母亲的教导,顺从母亲规划的道路;父亲加雷斯·康特洛斯严肃认真,是好的上司,维尔德完成父亲予以的任务,担负父亲予以的职责。
      他们教育维尔德应该去做某件事时,只说因为维尔德是德罗尼亚的继承人,这是职责;从不说因为这样维尔德才是他们的乖儿子。他们都不讲情面,但很讲道理。
      这是维尔德第一次遇见不太讲道理的家人——但是,并没有想象中讨厌。
      原来‘家人’也是考虑事情的一个角度,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角度,连历经世事的杰拉德都会为了‘家人’做不那么明智的事情,连在维尔德眼里刚强到有些冷酷的父亲也有一块安详的地方留给少年时的兄弟姐妹。只有一直以来都正确、一直以来都饱受赞誉的维尔德没有。
      这是正常的吗?还是说,这个样子才是正常的?也许‘家人’本身就是一种道理?
      维尔德心跳得有点快——所以阿尔杰才质疑他,所以阿尔杰才说他没有自己的愿望,委婉地暗示他缺乏自我。
      阿尔杰说的,也许不完全是胡话。

      “您还好吗?”杰拉德的声音响起。
      “啊,”维尔德回过神来,“抱歉……我走了一会神。不过您所说的,我都了解了。”
      他略带疲惫地站起身,打算告别离开。第三军与赫洛斯之间的情况算是初步了解了,还意外地听说了过去的事情——维尔德很早就知道、但却是从‘家人’的新视角讲述的事情。无论怎么说,这次谈话的结果已经很让人满足了。
      “那么,这次就先说到这里吧。”维尔德说,“后面的几天,还希望您带我去军营和物资的运输路线看看,还有当地的领主也……”
      杰拉德却伸出手以示安静,打断了维尔德的话。
      “维尔德小朋友,你看上去一直心不在焉。还有别的想问的吧?”杰拉德直视着维尔德,“我刚才就有些疑惑,你为什么在意博德的事情,尤其是发现你明明并没有将博德视之为家人以后。”
      “关于北方的开战,我也有疑问。博德和穆尔·杜纳德都去了冰雪城,死在冰雪城、成为德罗尼亚开战理由的居然不是博德,而是备受加雷斯信任的穆尔——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除此之外,我这里离冰雪城更近、离高穹城更近,却是您先获得了北方战争的消息,我很好奇为什么。”杰拉德眯了眯眼,“所以,还得劳烦您多多坦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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