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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许人间见白头 ...

  •   正值深秋,上海滩掀起了了一股追戏的热潮。

      这起因还是因为洋人的一句不可置信的惊呼:“东方戏剧真是神奇!神乎其技!”

      如今【迟惊弦】这名字因着洋人的赞誉一炮而红,也引得外界对他的身姿吹捧不休。

      “柳腰花态,骨软筋酥,弯而不折,韧而不僵。”

      “柔如素水,软如灵蛇。”

      凭借着精湛的技艺,迟惊弦名噪大江南北,就连海外的艺术界都有所耳闻。可谓是倾倒西东,是人们现在津津乐道的谈资。

      “小小年纪,这戏功了得啊!那舞步,端的是缠如蒲丝,绕如飘雪。”

      “身旋似幻影,脚落如点云。”

      迟惊弦,本名:迟弦。今年刚刚12岁,骨骼均匀的身体却抽条得像是16岁的普通少年。

      他自幼苦修戏曲技艺,得师傅赐伶人艺名——迟惊弦,寓意“迟迟未语,弦先惊”。

      他的音色颠倒众生,上天赏饭吃的好嗓子,也倒是名副其实——声未起,弦先惊。

      他的容色也很是不一般。白净的肌肤,骄阳一样热烈的容貌,一双狭长凤眸张扬锐利,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冷漠和早熟,就连那长长的三千鸦发,额前一缕都染上了雪色。

      少年白头,迟老班主是觉得寓意不好,总想着让孙儿给挑染了,可迟弦却是不甚在意,认真地给拒绝了:“我是靠嗓子吃饭的。”老班主当时看了一眼孙儿扎眼的脸,被孙儿的话噎住了,自此再没提过这事。

      白了少年头在少年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国中同学们正是青春慕艾,因为班上有一个他,那些个少年少女都是可劲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好看。

      老迟班主也是知道自己的孙儿性情的,端的是对万事都不在意,可偏偏生得好,戏班子里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都喜欢哄着他,后来年幼成名,也是被各种人捧着,就这样也没见娇气。小时候就初见端倪的冷情性子,眼里什么都映不进去,空无一物,自他娘去世之后就更甚了。

      明明看似对谁都有情,却比《铡美案》中的陈世美还要无情。

      他的孙儿唯一看重的事就是唱戏了,几乎到了魔障的地步,他都怀疑如果没有戏曲的支撑,他的孙儿会不会也像秋娘那样去了。

      唱念做打从不偷懒,全部的时间都拿来苦练技艺,每每看到孙儿的满头大汗,听到他沙哑的嗓子,迟老班主总是萌生一丝悔意,这般追求完美极致,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过刚易折啊,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呦。

      弦儿并没有继承秋娘的天分,现在能成为被人追捧的新秀,是因为他拼命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管练功还是练嗓,再苦再累都始终如一,再疼再苦也没哭过。刚开始戏班里的人都说他不行,浅而已见的学不会,是个榆木疙瘩,吃不了这碗饭,老班主本来想让他放弃,直接上学堂,将来做个文化人也好。

      可小小的幼童,没有反驳,也没有沮丧或气馁,他对着老班主用认真极了的声音坚定地说道:“阿爷,我要学戏。”

      老班主能怎么办,这是他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只能从了弦儿的意,却每每看着幼童身上的淤青叹息,心疼啊。

      有次,他晚上不放心弦儿,去偷看,结果发现他的小孙子即使睡觉也把自己的手臂、双腿绑起来,就那么吊着臂、劈着腿熟睡着。吓得他想赶紧把孩子放下来,却听着浅浅的安稳的呼吸声作罢。

      后来,老班主才发现,原来弦儿每个晚上即使昏睡过去,身体也在被校正成扭曲的姿态,直到他的的头能后仰,反向从大腿/根下钻出来。

      随着弦儿越长越出挑,他的身体也几乎软成蛇了,至臻化境,身随意动,可以折叠成任何形状,老班主也是见过不少惊才绝艳的天才戏子,没有谁能像他的孙儿一样将身体练到恐怖的几乎无骨的地步。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丝毫懈怠,简直成了冰冷的机器人,仍然坚持每晚练功,不仅仅是习惯,这就好像已经成为他的本能。

      这就是他认真刻苦的弦儿啊!

      这孩子对待旁人也是心平气和,不喜不悲,对金银打赏也不见在意,有多少就都上交给他。那样冷情的少年,一点儿好奇心也没有,他也从未询问过他那“出海经商”的爹。

      在戏台上活灵活现,倒是台下显得没有人气儿。
      也不怪迟班主发愁,这孩子也就对着他这个阿爷还有点儿人味儿,其他时候简直是把自己当成机器,他都怕把这孩子给累垮了,也不知道他这么努力是为什么。这认真的性子,本就容易吃亏,偏偏这孩子还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比他母亲还要出色。

      曾经年幼失怙的孩童,如今,已经成为戏曲界的新秀,那样张扬的颜色,就连百乐门里的筱凤仙都要避其锋芒。

      就在昨日,南洋军阀家的纨绔儿子张麟,闻着新秀的味儿,来杏春园听曲。

      戏台上,费心营造的布景内,吱呀一声,红木门开。

      描金红绣鞋,鱼鳞马面裙,鲜桃红女帔。三尺雪白水袖一甩,迎风飘来桃花,落在他泥金扇上。“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褴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回向瑶台月下逢……”他半边脸在阳光下,半边脸在幽暗阴影中。凤眼斜挑,满头点翠闪过诡谲艳色。偏凤上的黑眼深深有情的看着你。额上一点红痣,像是一把带着刀光剑影的钩子,随着他的十连翻转,若隐若现。

      张麟煞时惊为天人,到了后台,见到卸了妆的迟弦,那是怎样一种胜过出水骄阳的美貌!如锋芒毕露的神仙妃子,贵不可言的美。那眉眼不上妆的话,却更加夺目,鬼斧神工的巧匠也雕琢不出这样贵极了的美玉,就像是张扬的向日葵,只会让人想到铁骑刀枪、银瓶乍破,似是听到那裂帛之声,有种咄咄逼人的美丽。

      与戏台上浓妆艳抹的样子又是截然不同。这样的五官太过锐利,显得目中无人,还是上妆遮掩遮掩才好,不然把他吓得都不敢接近。戏班子里的人都说,惊弦就是个例外,别的师弟师妹都是上了妆更加好看,他倒好,上妆是为了遮掩过盛的容貌。

      还好,那样精细的五官,怎么上妆也是不丑的。眉黛红妆当心画,端的上是冠盖满京华。戏台上浅浅一个回眸,就叫人头皮发麻。

      张麟竟是一见钟情,硬要效仿明宋权贵专门养一个戏班子,也把那庆余班里的小戏子收拢到自己身下。

      迟老班主肯定是不愿意的,这张麟没怀好心,肯定是打着养班子的幌子,实则狎玩戏子来的。
      可这张少帅已经给下了最后通牒,竟是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不要了,也要把弦儿给弄到手!

      可弦儿刚刚12岁,还是个刚刚上国中一年级的孩子,自从秋娘去世之后,弦儿就成了学徒,到如今成为戏园的顶梁柱,那认真刻苦的劲头,迟班主看着都心疼,怎会忍心糟践自己的孙儿。
      张少帅在上海滩的风评一直不怎么样。
      弦儿又是那样的性子,这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他也就不活了!

      他也是年纪大了,也看开了,再多钱也没有用。虽说如今风云变幻,戏子的地位稍微提高了一点儿,但到底是3000年来世人眼里的下九流、耍艺娼,难道让他长得那样矜贵骄傲的孙儿一辈子吃这碗卖艺的饭?

      虽然他的孙儿冷情冷性,对外界浑不在意,但生的实在是招惹人,那样的异于常人的美貌,如何才能平安一生呦

      弦儿他这些年一直一心练功唱戏。不论冬夏与寒暑,不论大雨与霜雪,日日不辍,从来不喊疼,不喊累。

      戏子的练功又如何是个轻松活?

      喊嗓、吊嗓,音域、音量、耐力和音色,四声阴阳、尖团清浊、五音四呼……

      练习咬字、归韵、喷口、润腔等技巧,只有当戏子掌握了这一切时,才能出师。

      唱、念、做、打,哪个不是要耗费十年的时间才能窥见上台的可能?

      身形,步伐,手势,嗓子,眼神…都是要经受折磨的苦功!

      起跳,压腿、下腰、平身、翻转、跟头,连翻……哪样不要拼命?

      台上一分钟的唱作,是台下无数年的风雨无阻的苦修。

      戏子啊,都是群可怜人啊~

      弦儿做得那样好,连洋人都称赞,他干干净净来到这世界上,这么努力修炼,怎么能给外人糟蹋去了?

      幸亏,弦儿在他的央求下,去上了新式的学堂。这是他给孙儿找的退路啊。

      就是收到那些学生的情书,书包里都塞不下喽,惹了无数少女的眼。

      迟班主又是忧虑,又是骄傲,竟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又翻出了秋娘的亲笔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睛干涸得再也流不出眼泪才作罢。

      今日,杏春楼被清场了。

      张麟带着腰间皮带枪械鼓鼓的一军装手下,大摇大摆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茶楼伙计看对方来者不善,赶紧到后台给老班主报了信。

      等他带人出来,客人已经纷纷避走,只留下满场杯盏狼藉。

      “哎呦,少帅,我的祖宗,给老朽留条活路吧,您要求的事,我们已经在商讨了,给我们容点儿空……”迟老班主一阵央求。

      张麟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一个军人上前强硬地打断:“别废话!已经给了你们一晚上时间考虑了,我们家少帅没那俄国时间浪费在你们园子!行不行,一句话!”

      迟弦是知道这个人昨天到后台给他送了一大捧玫瑰的,今个是怎么回事,他疑惑地看向满脸苦涩的阿爷,这个人……
      迟弦想要上前,被迟老班主死死扣住手腕,挡在了身后。

      张麟偷偷瞄了一眼迟弦那张美得张扬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小脸,心脏一缩。竟然有丝畏惧,但是一想到他戏子的卑贱身份,心下一阵火热。
      看他冷着脸,赶紧挥开手下,上前一步解释:“迟班主,惊弦小先生,我这是好意啊,情真意切地想把你们园子护在我们南洋的羽翼之下,天大的好事啊。张某绝无恶意,天地可鉴。”

      一番话比唱的还好听。

      迟弦这才明白缘故,心中隐隐厌恶焦急,这贼人十有八九是冲着他的皮囊来的。从小见惯了对他容貌失神的客人和同学,这还是他出道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敢这么明目张胆的仗势欺人。他从小在戏班子耳濡目染,对男女之事、龙阳分桃之好都可以说是见惯了的,就连人情世故都懂得比同龄人多。这贼人分明是仗着自己的权势地位想要威胁阿爷,这戏园是阿爷的命根子。
      怎能让到外人名下!

      权势折人腰啊…

      迟班主见对方不容置喙,只好说道:“少帅的好意老朽都知道的,只是这庆余班是自开班以来就没有过被养的先例,祖师爷更是看重招牌重过性命,我们班子也有一条规矩——保持独立,宁散不可丢了风骨,您的好意我们就心领了。”

      “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一个狗腿子惯是会看主人脸色。

      “不可无礼,既然如此,此事暂时作罢,今日打扰了班主生意,这钱我们赔了。”说完,张麟看着迟弦那张让他心痒难耐的脸,说道:“今日,是张某的生日,想请惊弦小先生到我府上唱曲,不知小先生能否赏脸移驾”。

      “今日打扰了班主生意,这钱我们少帅赔了。”狗腿说着端上了一盘子银元。

      迟班主心中犹豫,说道:“这……这银钱我们不能收,少帅拿回去的。您的生日本该送上贺礼,,可今日,也是不赶巧了!惊弦已经约了郁大帅家的戏。改日一定到您府上给您赔不是”

      迟弦闻言,对着张少帅点点头,允诺到:“改日,惊弦一定给少帅补上这个生日。”

      张麟骤然变了脸,郁大帅是北师军阀的头子,他跺跺脚,上海滩都要抖三抖。地位和声势是他爹拍马也追不上的。怎的这么巧?

      张麟犹疑地看着眼前的爷孙,虽然心中不虞,最后还是袖子一甩:“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我们走!”

      迟弦望着这群里离去的背景,心中松了一口气,转头对阿爷询问道:“班主,这郁大帅的邀请是什么时候的事,昨日怎的没告诉我?”

      迟老班主望着孙儿那张骄阳一样俊美的脸,愣是久久没能发声。

      “阿爷~”迟弦在戏园子都是叫班主的,很少有叫阿爷的时候。

      迟班主看着懵懵懂懂的孙儿,叹了一口气:“唉~”

      夜间,警笛声大作。一下子打破了巷子的宁静,外面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张麟拿着搜查令和逮捕状,直接踹开了杏园茶楼的大门。

      “给我搜!”

      “怎么了,这是?”

      “少帅!督军!”

      一个持枪军人上前念到:“接到民众举报,庆余班□□,给我仔细搜!”

      庆余班的老的老,小的小,煞时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少帅,找到了——”一个人拿着一袋白色的粉末走到张麟面前。

      “在哪找到的?”

      “迟惊弦的柜子里。”

      张麟直接下令:“给我把他抓起来!”

      迟弦即使再冷的性子,此时也惊惧起来,□□可是要吃牢饭的。

      “这是污蔑!栽赃!”他只来得及大吼一声,就被荷枪实弹的人马羁押起来。

      “带走!”

      迟弦凤眸紧缩,拼命想回头,喊出一句:“班主!阿爷!”

      张麟还没离开,他慢慢走到瘫倒在地的老班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缓缓俯身,在老人耳边狠狠地咬牙切齿:“郁大帅,嗯?敢骗我,这就是代价!”

      老班主怒火攻心,捂着胸口直接昏厥过去。

      “老班主!”

      “班主!”

      被掐了人中的老班主,面色灰败,揪紧的心肺遭到重击,他猛地挥开众弟子的搀扶,步履蹒跚、摇摇欲坠,衰老萎缩的背影融进戏园愈发浓重的黑暗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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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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