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第八章

      这一日雪后初霁,蓝天将皑皑雪原映得晶莹生光,北国风光,极其壮美。

      萧峰不喜大举打围,只带了数名随从服侍阿紫,又恐百姓大惊小怪,当下换了寻常军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带一张弓,一袋箭,跨了匹骏马,便和阿紫出了城门,向西驰去。
      一行人离城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萧峰道:“咱们到南边试试。”勒转马头,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见一只獐子斜刺里奔出来。阿紫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岂知臂上全无力气,这张弓竟拉不开。萧峰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小手拉开弓弦,一放手,嗖的一声,羽箭射出,獐子应声而倒。众随从欢呼起来。
      萧峰放开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奇道:“怎么啦?不喜欢我帮你射野兽么?”阿紫泪水从面颊上流下,说道:“我……我成了个废人啦,连这样一张轻弓也……也拉不开。”萧峰安慰道:“别这么性急,慢慢的自会回复力气。要是将来真的不好,我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气。”阿紫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定要教我内功。”萧峰道:“好,好,一定教你。”

      说话之间,忽听得南边马蹄声响,一大队人马自雪地中驰来。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忭,马后缚着许多俘掳,似是打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见一行官兵偏东回城,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什么来了?”
      那随从应道:“是!”跟着道:“是咱们兄弟打草谷回来啦。”纵马向官兵队奔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说南院大王在此,大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身行礼,齐声道:“大王千岁!”
      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着的俘虏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装束,哭哭啼啼。萧峰在辽国多时,已约略知道辽国的军情。辽国朝廷对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夺而来,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丽各邻国的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萧峰一直觉得这种法子残忍无道,只是自己并没打算长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阵,便要辞官隐居,因此于任何军国大事,均没提出什么主张,这时亲眼见到众俘虏的惨状,不禁恻然,问队长道:“在哪里打来的……打来的草谷?”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谷。自从大王来后,属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粮草。”
      萧峰心道:“听他的话,从前他们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马前的一个少女用汉语问道:“你是哪里人?”那少女当即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求大王开恩,放小女子回家,与父母团聚。”萧峰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了下来,人丛中却有一个少年直立不跪。
      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型瘦长,下巴尖削,神色闪烁不定。萧峰见了他,隐隐觉得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问道:“你家住在哪里?”

      那少年梗着脖子道:“俺是涿州地界人。”
      萧峰怔了一怔,心生疑窦:“你是涿州人,如何说话却带河南口音?”
      少年道:“家乡前两年大旱,死得就剩了我一个。我逃到涿州投靠婶娘,到涿州一年有余了,口音是改不过来啦。”萧峰回想前两年河南确实少雨,叹一口气,不再追问,转而道:“你如何却到了这里?”
      少年悻悻地道:“我出来放羊,就来了这么一群凶巴巴的人,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他们上来就抢羊,羊没了,我婶娘要打我的。我争了两句,被他们推搡了一把,头撞到地上,晕过去啦。醒过来的时候,就到了这里。”他低头给萧峰看额角一处伤口,果然是跌破的模样,一条细长伤痕,血迹已干,凝结在头发上。
      萧峰心中不忍,转头向领头的队长以契丹语道:“这孩子伤得不轻。你给他处理一下。”
      那队长露出惊异神色,赔笑道:“宋猪打来了,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这么一点伤,大王管它做什么?”
      萧峰已经略有怒意,懒得和他废话,转头瞧那少年手腕上系着绳索,道:“你抬起手来。”那少年不解其意,依言抬手。萧峰拔出腰刀,直劈下去,这一刀劈下去的势道,直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落刀准极,只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那少年吃了一惊,退出两步,向萧峰呆呆凝视。萧峰微微一笑,还刀入鞘,道:“你的伤……”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那少年突然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猛往萧峰脸上掷来。他动作极快,这一掷若换了旁人便避不开,然而萧峰身手何等了得?马鞭一挥,已将那物击落,白粉飞溅,却是个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溅在袋周,原来是个生石灰包。这是江湖上下三滥盗贼所用的卑鄙无耻之物,若给掷在脸上,生石灰末入眼,双目便瞎。

      萧峰不意这少年竟恩将仇报,微微一惊。这时他旁边的侍卫见状,纷纷惊怒呼喝,已扑上前去,将这少年按倒,不由分说,给了他几拳脚。那少年极倔强,双手抱头,躺在地上受人踢打,一声不吭。
      萧峰喝道:“住手!”喝住几个侍卫,向那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起心害我?”那少年自地上坐起,以手背擦去唇角血迹,并不答话。
      阿紫怒道:“和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萧峰转向那少年,并不动怒,和颜悦色的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性命。”
      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更有什么话说。”萧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蓦地自地上站了起来,往前踏了两步,满脸悲愤之色,指着萧峰大声道:“乔峰!你害死我爹爹、妈妈,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然而他才说两句,又被侍卫按住手脚,七手八脚架住了。他挣扎着,眼光里似要喷出烈火一般,狠狠地瞪着乔峰,眼睛里全是仇恨。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旧日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父母和伯父,定是从前在中原所结下的仇家,问道:“你伯父是谁?你父亲是谁?”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游家的男儿,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萧峰一凛,脱口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子侄,令尊是游驹游二爷吗?”
      他突然全都想了起来:那日在聚贤庄上一场恶战。游氏双雄自杀身亡,就是这个少年,苍白瘦弱,眼睛像一团烈火,不自量力地杀了上来,要为长辈报仇。他年轻的眼睛里全是眼泪和仇恨。自己已经杀红了眼,提掌就要向他头顶拍落,是慕容复出手救了这少年。
      萧峰打了一个冷颤,闭上眼睛,不忍再去回想穿透慕容复肩胛那柄毒蛇般的剑尖:“那日我在贵庄受中原群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
      他突然顿住,想起了乔三槐夫妇被杀那一日,自己的悲痛和愤怒,突然间对这少年的哀痛愤怒感同身受。他长叹一声:“……自刎还是被杀,原无分别。当日我夺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声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来杀,我会学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样!”说着右手伸入裤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萧峰马鞭挥出,卷住短刀,夺过了刀子。游坦之大怒,骂道:“我要自刎也不许吗?你这该死的辽狗,忒也狠毒!”
      萧峰不语,想起慕容复那天在聚贤庄上夺过向望海软鞭,卷住少年腰身救他脱险一幕。默然片刻,道:“大丈夫岂能轻言了断?你回去学好本事,我等着。等有一天你来找我复仇。”说着手一扬,马鞭一挥,将短刀掷还于他脚下。

      这时阿紫纵马上前,喝道:“你这小鬼,胆敢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可没这么容易!”
      游坦之俯身拾起短刀,起身瞪了阿紫一眼,懒得说话。
      阿紫见他目光仍然倔强清亮,恨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会你就知道了。”转头向萧峰道:“这小子歹毒得紧,想用石灰包害你,咱们便用这石灰包先废了他一双招子再说。”
      萧峰摇了摇头,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得来的宋人,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胜之喜,道:“大王赏脸,多谢大王的恩典。”萧峰道:“凡是献了俘虏给我的官兵,回头都到王府去领赏。”众官兵都欢欢喜喜的道:“咱们诚心献给大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去罢,各人记着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谢道。那队长道:“这儿野兽不多,大王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吗?从前楚王就喜欢这一套。只可惜我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多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着行了一礼,领兵去了。

      “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耳中,萧峰心头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见到了楚王当年的残暴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的射死。有些宋人逃得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终于还是一一射死。这种惨事,契丹人随口说来,丝毫不以为异,过去自必习以为常。放眼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人人脸如土色,在寒风中不住颤抖。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话,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加吓得魂不附体。
      萧峰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寻思:“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谜,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涌如潮。

      眼见出来打草谷的官兵已去得不见人影,向众难民道:“今日放你们回去,大家快快走罢!”众俘虏还道萧峰要令他们逃走,然后发箭射杀,都迟疑不动。萧峰又道:“你们回去之后,最好远离边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来。我救得你们一次,可救不得第二次。”
      众难民这才信是真,欢声雷动,一齐跪下磕头,说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长生禄位。”陆陆续续站起身来,相互扶持,就要南行。
      正在这时,忽闻蹄声自远而近,跟着一声清喝:“且慢!”
      众人纷纷转头瞧去。

      此时雪住初霁,金色的阳光洒于皑皑雪原之上。一行人马于这冰天雪地间踏雪而来,一色白色骏马,四蹄奔腾如飞,扬起大片大片的雪雾。人人皆着黑色劲装,身披貂裘,黑色斗篷衬着猩红里子。马极神骏,骑手骑术又极高明,于高速驰骋间,斗篷吃风一吹,似一团团火烧红云般于雪地中鼓荡飘扬,领头的一人气度清华,英俊轩昂,不是慕容复是谁?
      这一行不过二十人左右,纵马驰近。慕容复率先勒停坐骑,向身边一人低声说了几句。
      那人得令,跳下马来,趋至萧峰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躬身道:“萧大王,我等收到线报,这一队宋人里头,藏得有宋国间谍,今日是奉命前来捉拿的。请大王先不要将这些宋人放走,让我等带回去细细盘问。”
      他话说得客客气气,意思却不容商讨。众难民听了这话,全都愣住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并不敢走动。
      萧峰的侍卫听了这话,有的已经嘀咕起来:“哪里来的间谍?脸上写得有‘间谍’二字么?”“我们大王说了要放走,哪个又敢来要人?”声音渐大,虽不敢真嚷起来,说话时却都拿眼偷偷瞟着萧峰,显然是指望自家主子帮忙出头。

      慕容复神态安闲,垂下缰绳,立于原地,看热闹一般,并不上前,这时淡淡地开了口:“萧大王,这厢有礼了。我也是今天早上刚刚收到线报,说那黑拉笃队打回来的草谷里头,混进了一队汉人间谍,这才急忙赶来,不想萧大王已经跟他们把人要过来了。这些人既然要过来了,那就都是萧大王的,要杀要放,悉听尊便。在下的任务只是把其中的间谍捉拿归案,还望大王能行个方便。”
      说话间,几百个汉人于寒风中瑟瑟发抖,以恐怖的眼光仰望着他,他却连瞟也不曾向这些人瞟上一眼。
      萧峰不答,只沉默地望着他。慕容复也回望他,气定神闲。
      “凭什么听他的?”一片沉默中,阿紫气呼呼地细声道。却也只是细声,不敢提高声音。
      慕容复连看都懒得朝她看一眼,剑眉一挑,露出半是诧异,半是为难的表情:“……萧大王若是不方便配合,在下也无话可说。只是回头在太子殿下面前,恐怕不好交待。”

      萧峰仍然沉默,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去瞧着那群难民,刚想说话,忽闻游坦之的声音:“我认得你。”
      慕容复循声朝他瞧去。游坦之往前踏了一步,抬手指着他,大声道:“那天,在聚贤庄上,就是你……我记得你。是你救了我。”
      慕容复神色微微一变。他瞧着游坦之,瞧了他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你没死。”
      萧峰闻言,心中却不由自主地一动:“……原来他记得。”
      当下情势容不得多想,他往前踏了一步,慨然道:“既然是慕容公子要人,那公子便带走罢。”
      慕容复却不料他竟答得如此痛快,微微一怔。只听萧峰续下去道:“……不过既然要的只是其中的间谍,那末请只带走其中的间谍。其他无干人等,还请公子留下。”

      慕容复神色逐渐严冷,唇边却泛起微笑,森然道:“萧大王这是在为难在下么?不带回去挨个审问,我怎么知道哪些是间谍,哪些人不是?”
      萧峰沉默,并不回答,只往难民身前跨了一步,挡在慕容复一行和他们中间,高大的身躯渊停岳峙,不动如山。侍从见状,顿时壮了胆子,纷纷一拥而上,跟着他拦在中间。
      慕容复的眼睛里有了诧色。他定定地望了萧峰一会儿,招手示意身边一人过来,附耳低声说了一句。那人得令,一躬身,朗声道:“萧大王既然卖了这个面子,我等也不敢不从。请萧大王说句话,劳烦弟兄们让一步。咱们这就当场盘问,捉拿间谍。”
      萧峰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沉声道:“大家让一让。”

      萧峰开了口,他的人自然不敢不从,敢怒而不敢言,悻悻地侧身让开道路。
      慕容复以契丹语吩咐了两句。他的手下得令,纷纷跳下马来,向那群汉人走去,挨个细细打量他们长相衣着,冷不丁以契丹语或汉语盘问两句。倘若答不上来,或稍觉答得不对劲的,便喝令他们站到一边,不多时便挑了几十个或老或少的男子出来,站成一列。一名手下赶回慕容复马前,低声向他回禀了几句。慕容复听完,微微点头:“继续问。”
      那人得令一揖,翻身回去,以契丹语说了几句。他们从中筛选出几个男子,令这些人站成一列,开始第二轮盘问。这一轮问话语速快了许多,声色俱厉,凡是被问者答话稍有迟疑,或答不上来,便是一个耳光上去。他们下手极重,不留余地,一两个男子已被打倒,于雪地中翻滚。萧峰瞧得不忍,踏了一步,便要上前阻止,却被慕容复一声喝止:“萧大王!请不要干涉我的弟兄们执法。”
      “你执的是什么法?”萧峰也已经有些光火,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王法。”慕容复不冷不热地应了这么一句。

      萧峰一时语塞,这时只闻慕容复手下呼喝起来,簇拥着一个男子,将他一直提溜到慕容复马前。原来是自他发髻中搜出一枚蜡丸,连人带物证,一并呈了上去。
      慕容复接过蜡丸,眯缝起眼睛,迎光瞧了一眼:“你是汴京来的探子?……只有汴京才出产这样的白蜡。”
      那中年男子被揍得口角出了血,一语不发,只直直地盯着他瞧。
      慕容复也不以为意,手指微一用力,将蜡丸捏开,从中取出一枚黄色纸卷。他展开纸卷,一目十行读了一遍,神色不变,将纸卷递给一名手下。那人一躬身,目不斜视,双手捧着,走至萧峰身前,举手过头奉上。

      萧峰接过纸卷一瞧,微微一惊:卷末红彤彤、明晃晃,盖着一枚御玺,定睛一瞧,赫然是当今大宋垂帘太后的宝玺。纸卷上火漆痕迹尚在,字迹清秀工整,哪里有假?
      再看书信内容,说的是大宋朝廷派遣宋使一行,前往女真商议大事,望女真各部落行方便接待,此外就是一些外交客套言语。汉语完了,又用女真文字书写了一遍,也无甚特殊,想是译文。他看完书信,不明其意,心忖:“这信是写给我那兄弟阿骨打的么?”交还来人。

      慕容复将书信缓缓折起,叹道:“我也没兴致再问了。你们都有哪些人,自己站出来罢,跟我回去。”
      见那几十个男子面面相觑,无一人动弹,他扬一扬那封信,略微提高了声音:“这封信已经落在我手里了。我也万万没想到,你们宋朝国办事竟然那么不留后路,信上各人,俱有姓名,迟早都能查问出来。你们这是在逼我用刑吗?”
      这时突闻那中年男子道:“都出来罢。”声音嘶哑,却镇定自若。
      他这一语既出,那一群男子当中骚动一阵,陆陆续续,走出十几个人来,那群剩下的难民中间也走出来一两个人。这一群人有老也有少,人人皆衣衫褴褛,作普通农人打扮。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扑到这中年男子身边,急道:“爹!你……你没被他们打伤罢!”他说的是汉语,带浓重汴京口音。
      中年男子道:“爹没事。好孩子,你刚刚挺住了,见爹爹被打,也没有泄露行藏。你很好。”说着伸手抚摸他头发,欣慰之状,形于颜色。

      他父子二人这一番对答,倒瞧得萧峰肃然起敬。慕容复却无动于衷,只于马背上微微一欠身,道:“马钤辖,又见面了。刚才竟然没认出来,是在下眼拙。想不到这一趟差事,竟然劳动您前来。是宋廷朝中无人了么?”
      那中年男子冷哼了一声:“当年有幸与公子共事,一面之缘,不想还记得鄙人。宋国人才凋零,派我等老弱残兵前来,自然没什么奇怪,不比公子本领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只可惜啊只可惜,当年西夏,博浪沙一击,误中副车。”
      他此语似触中慕容复痛处,他面色一变,眉头一拧,冷笑道:“马钤辖过谦了。宋国人出尔反尔、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却也了得。当年大宋辽国合作,共商大计,何等亲厚。今日为何却背信弃义,联女真而图辽国?这难道是好朋友的道理么?”说着,一声断喝:“带走!”
      他的手下得令,迅速将这一帮人拢到一处,二人共乘一骑,作好了整装出发的准备。慕容复于马上微微一欠身:“人证物证俱在。萧大王,这一批人,在下就带走了。”
      他也不等萧峰答复,拨转马头便行。

      慕容复率人刚走出一段,忽闻阿紫一声娇喝:“哪里走?”
      他面色一沉,转头瞧去,阿紫却不是向着他说话,而是一纵马,向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奔了上去。那少年正是游坦之,看他们刚才都不注意,已经偷偷走出了半里路远,见阿紫策马追了上来,急忙发足奔驰。可是他又饿又倦,哪里跑得过奔马?阿紫倏忽间已追至他身后,尖声怒道:“走哪里去?”
      话音未落,手起鞭落,“唰”一声抽了下来,于游坦之背上绽开一条血痕。游坦之吃疼,大叫一声,往前一扑,跌在雪地当中。
      阿紫“哼”了一声,骂道:“装模作样的狗东西!”举鞭又打。她恨游坦之误伤萧峰,皮鞭下去又快又急。游坦之非但不肯呼痛,就连呻吟也不呻吟一声,抱头于地下翻滚,一双眼睛里却充满怨毒神色,狠狠地瞪着阿紫。阿紫几鞭下去,瞧见他眼神,却也忍不住心里发毛,娇叱道:“本姑娘先废了你一双招子!”
      左手一扬,细细两根金针自掌底飞出,向游坦之双目击去。

      萧峰见那金针于日光中一闪,针尖上绿气盈盈,心中一凛,忖道:“不好!针上淬了毒。”喝道:“阿紫!”纵马欲上前施救,然而哪里来得及?这两根金针细如牛毛,飞得颇慢,然而他距离过远,眼看鞭长莫及,忽闻一声清喝:“住手!”
      随着这一声叱,两枚雪团应声飞出,后发先至,“叮叮”两声轻响,将阿紫发射的两枚金针于空中荡了开去。这两枚雪球携了真力,以“满天花雨”手法掷出,力道拿捏极巧妙,将两枚毒针弹开去的同时,卸去了针上劲力,只闻极轻微的“簌簌”两声,针落下地,插于雪地当中,瞬间将雪地上积雪融出两个坑洞,声作“嗤嗤”,色作碧绿。
      出手救人的正是慕容复,人随声至,已然策马到了跟前,朝地上瞥了一眼,微微变色:“好歹毒的手段。是星宿派的门人么?失敬了。”
      说话间,他往游坦之身前一拦,凛然道:“这人又不是间谍,你为什么要出手伤他?”
      阿紫见他出手不凡,心下害怕,嘴上却不肯服软,大声道:“刚刚这小子差点伤了我大哥的眼睛,不能就这么算了!”说着就要上前。
      慕容复寸步不让:“姑娘说的若是萧大王,那刚才正是他说要放这些人走。听不见么?”这时游坦之已经艰难地爬了起来,满身都是雪花,坐于雪地中喘息。

      阿紫畏惧慕容复厉害,一时却也没了主意,刚想说话,却闻萧峰喝道:“阿紫!”他策马赶到,伸手扣住阿紫坐骑辔头,将她朝旁边轻轻一拉。
      “让游坦之走。”他道。
      阿紫见萧峰到来,顿觉有了底气,怒道:“他刚刚差点用石灰把你的眼睛都掷瞎啦!你没听见吗?他还要找你寻仇的!这种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依我说,先废了这小子一双招子……”她一句话说到一半,慕容复忽一声呵斥,将她打断:“小姑娘,我瞧你才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居高临下,于马背上冷冷地瞧着阿紫,目光冰冷得像冬日封冻的湖面。被这目光所触及,阿紫心生惧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往萧峰身后退开两步。
      慕容复不再理她,拨转马头,马鞭一探,托起游坦之下巴,令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你跟不跟我走?”

      游坦之喘息未定,一愣,继而露出惊讶神色。他定定地瞧了慕容复一会儿,似有些不敢信自己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你……你要我和你一起走?”
      慕容复眉心似蹙非蹙地瞧着他:“……我难道不是在问你?”
      游坦之眼神游移,瞧瞧他,又瞧瞧萧峰,一时竟有些拿不定主意。阿紫见状一跺脚,抓住萧峰手臂,连连摇撼,急道:“大哥,你快管管!不能让他把这人带走!”
      萧峰皱眉:“你闹够了没有?”
      游坦之似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慕容复收回马鞭。他的手下连自家主子一个眼神示意也不用,已然纵马上前,搀扶游坦之上了马背。慕容复回身向萧峰一拱手:“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为防夜长梦多,这个人,我带走了。萧大王,您家的小妹子,请好好地管教罢。”
      他不再回头,向坐骑臀上加了一鞭,喝一声“驾!”
      一行人如来时一般,于茫茫雪原中飞驰而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