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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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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萧峰立在面前,不动如山,神色间殊无酒意,慕容复也一语不发,只默然迎住他目光。
耶律浚见他俩这形状,心中纳闷,脸上却带了浅笑,代为打圆场道:“萧大王,这位便是我的汉人师傅,今日父皇金口玉言,新封的琅琊开国郡公。他的姓在中原不甚常见,乃是‘慕容’二字。”他说的是汉话,声音温润,字正腔圆,不带半点契丹口音。
萧峰如梦初醒,“啊”了一声。
慕容复见状,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今日乱军丛中,萧大王威风盖世,一进一出,勇不可当,救驾有功。且不说楚王爵位,向来不封外姓,就是南院大王,向来也是宗室亲王才肯授的官职,这些都是天大的封赏,在下还不曾给大王道喜。”这番话措辞不可谓不得体,却明显有些言不由衷。
萧峰不应,眉头紧锁,瞧了他一阵,忽道:“你的病,好些了么?”
慕容复望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像是横了一条心:“……托大王的福。我大好了。”
耶律浚诧道:“你们认识?”
慕容复尚不及应。旁边一个声音,醉醺醺地高嚷起来:“叫俺好找,原来躲在这里!”说的是契丹话。
众人皆转头瞧去,却是耶律只斤,喝得满脸通红,手里拎着半坛子酒,一步一晃荡,酒气冲天地趄了过来,一个踉跄,晃了一晃,还是立住了脚,笑道:“飞豹队那帮小子都还不曾喝趴下,俺扭头一瞧,萧大王人不见了。俺就说,人呢?一顿好找!真是!”
说着,突然似想起什么事情,伸指一弹额角:“……萧大王,你家小妹子半天不见你,闹着要找,就连皇后娘娘都哄不住。你还是快过去瞧瞧罢。”
萧峰一怔。他确是将阿紫留在了女宾座中,半天不曾想起她来。抬头朝那边望去,慕容复却忽然道:“……原来萧大王有个妹妹。”他说的是汉话。
萧峰一时语塞,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半晌,只道:“与君别后,诸事一言难尽。待有空再细说罢。”
这一回就连耶律只斤也不说话了,瞧瞧萧峰,又瞧瞧慕容复,忽抬手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你们认识?”
慕容复早已收回目光,轻描淡写地道:“去年,中原一行,”他意味深长地一顿,“……有辱君命。却有幸结识了萧大王。”
太子与耶律只斤闻言,皆露出恍然神色。耶律只斤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抬手搂住萧峰肩膀,怂恿道:“走,跟俺回去继续喝!”
耶律浚皱眉笑道:“耶律大王好兴致。”
耶律只斤“哈哈”一笑,红脸上放出光来:“今日一场恶仗,酣畅淋漓,怎么能不好好喝一顿?俺今日瞧着,太子殿下的骑射本领倒是又长进了几分。”说着松开萧峰肩膀,转了半个圈子,往慕容复面前栽了一步,“咚”地一声,手中酒坛顿上他面前案几:“……大喜的日子,慕容公子还是不肯破个戒,陪在下喝一杯么?”
慕容复一挑眉,不卑不亢地道:“盛情美意,本不敢辞。只不过医生有吩咐,教在下滴酒也不许沾。大王恕罪则个。”
耶律只斤“嘿嘿”怪笑了两声:“哪里来的医生?怕不是个庸医吧。怪道公子这场病,拖了一年,始终不见好。这位庸医想是没瞧见今日您手刃皇太叔的英姿,否则……”
他话音未落,耶律浚一声断喝:“大王自重!”耶律只斤话音顿止,身子晃了一晃,条件反射地站直了军姿,大声道:“是!”
年轻的太子已经立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瞪视着他。
“耶律大王醉了。”他道,向旁边的近侍简短地一点头。近侍会意,当即拥上前来,连哄带劝,你拉我架,硬是将一个酒气冲天的耶律只斤给架了开去。
“萧大王莫要见怪。”等近侍簇拥着耶律只斤走远,耶律浚苦笑。“耶律大王是我叔叔的儿子,为人粗疏,心地却不坏。他这人最不喜汉人,朝中汉人官员,倒有大半和他起过冲突。”
萧峰点头默应。抬头以眼光寻找慕容复时,却见案后已空无一人。
这一闹直闹到天色微明方罢。帐中横七竖八,睡了一地将军,将星云集,鼾声四起。待到日上三竿,被推着肩膀唤醒,人人爬起来又是生龙活虎,精神抖擞,自去收束军队,准备随辇驾上路回京。
耶律洪基身披猎装,骑在他那匹名为“飞电”的黄马背上,正瞧着众人拔营。耶律浚亦穿一身猎装,飞马驰来,远远唤了一声“父皇”,滚鞍下马请安。
耶律洪基眉头舒展,含笑瞧着俊逸潇洒、风采夺人的儿子:“你随哪一部走?朕让他们传下话去了,吃过饭就开拔。收拾好了不曾?”
太子道:“父皇,慕容复领奇兵队先行一步,急行军回京,儿臣想带一支亲兵队,与他同行。”
耶律洪基一皱眉:“……那么着急回去干什么?咱们父子三个月不曾见了,朕回了上京呆不久,转眼还要去冬捺钵的。你这一趟是带着东宫军队出来的,大军上路,也不好走快了。陪朕在路上慢慢走着,咱们说说话儿。”
太子闻言,一愣,正想争辩,耶律洪基见状,脸色一沉:“翅膀长硬了?”耶律浚见父皇变了颜色,不敢再争,往侧面退了一步,垂手侍立于一旁。
耶律洪基冷哼一声,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急着赶回京里,转的是什么心思。实话告诉你罢:这次楚王叛乱,少说也筹画了半年有余,上京的宗室亲王,有哪一个是被蒙在鼓里的?无论是被迫帮过他的,自愿帮过他的,还是装聋作哑的,朕这次网开一面,统统都不追究了。”
耶律浚一怔,继而一喜,心知需趁热打铁,以免父皇反悔,再不犹豫,一掀袍拜了下去,朗声道:“既往不咎,父皇宽宏大量,实是我大辽的福祉!”
耶律洪基不响,瞧了他一会儿,微微一叹:“起来罢。”
他瞧着儿子起身上马,忽似想起什么,喝住他:“你去告诉慕容复:这一趟回去,朕无人要杀,他也就无信可报,无人可救了。让他不必昼夜兼程往回赶了。陪着朕一道,慢慢地走罢。”
太子脸微微一红,应了下来,拨转马头刚要走,又被叫住。
耶律洪基唤住了他,却又无话,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会儿手中的马鞭:“这次你把东宫军全都带出来了,上京岂不是无人镇守?”
太子一愣,道:“儿臣听探子报得父皇于城外和叛军对峙,心急如焚,不及多想,把手头能调动的兵力全都带出来救驾了,不想还是来迟,令父皇受惊了。儿臣罪该万死。”
耶律洪基皱眉道:“不是问你这个。叛军八十万兵力,是不是都来了城外?城里没有咱们的军队,我是担心上京兵力薄弱,叛党余孽,趁机又起政变。这次慕容复保你突出上京,是靠着奇兵队杀出来的?可有折损?”
耶律浚不解其意,应道:“是。其时事出仓促,东宫军都在城外,城内除了奇兵队,另外也无兵可调。是他亲自临阵指挥,折损不大。”
耶律洪基又问:“他这次出来,在上京留了人不曾?”
太子道:“奇兵队只带出来了六千,尚留了两千于上京周边坐镇。”
耶律洪基不语,出了一会儿神,忽道:“他留在上京的人是谁?是崔谧?”
太子道:“是。”
耶律洪基微微点头,不再问什么,挥一挥手:“去罢。”
过午时分,大军准时开拔。
阿紫和萧峰随着耶律洪基的中军出发,二人分乘二骑,并肩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行列直伸展到天际,不见尽头,前后左右,尽是卫士部属。五颜六色的旌旗当中,最惹眼的是慕容复麾下的黑色旗帜,肃杀阴郁,前后左右的部队,皆和这六千铁骑拉开一段礼貌的、敬而远之的距离。
阿紫好奇地朝那边望了几眼,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那人是谁?”
萧峰循着她目光望去,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他这一迟疑的当儿,耶律莫哥已接口笑道:“这位便是皇上新封的琅琊开国郡公啦。这次他力保太子平安,又赶来参预平叛,虽说功劳不及萧大王,也算是立了大功。”
阿紫奇道:“我瞧他不大像你们契丹人,倒像个汉人公子哥儿模样。”
耶律莫哥正色道:“慕容公子确是中原人。咱们辽国,地大物博,君王又广开言路,网纳人才,无论是汉人还是女真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能在辽国朝廷做官。慕容公子在辽国已有八九年啦,汉话、契丹话,全都说得熟练,早些年出使南朝,皇帝都指名要他前去。前两年有一段时间不怎么见他。去年回来,从此专注带兵了。”
阿紫“哦”了一声,笑道:“怪道模样这般俊雅。如此人物,就是在中原也少见。”
耶律莫哥“哈哈”笑了起来,道:“莫说中原了,我们这里的姑娘,十个倒有九个都把他搁在心里,可惜至今不曾听说他有家室。辽国亲王宗室,虽说没有一个及得上慕容公子,年轻俊秀、文武双全的却也不少。姑娘要不嫌弃,回头请萧大王回禀一句,陛下亲自指婚一位亲王世子,那姑娘就是王妃啦。知根知底的,可不比中原儿郎来得好?”
阿紫一开始还呆呆地听着,听到“指婚”二字,面上陡然飞红,啐了一口,羞道:“闭嘴!”她羞得满脸通红,朝萧峰瞟了一眼,嗔道:“你也不管管?”往坐骑臀上抽了一鞭子,喝一声“驾!”快步驰了开去。
萧峰皱眉道:“阿紫这姑娘,不是个好惹的。你不要去招她。”
耶律莫哥摸着后脑勺“哈哈”一笑,倒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草原上的姑娘,直来直去,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喜欢,不像汉人姑娘那么多扭捏,这俺倒是忘了。……萧大王,属下刚才说的话虽糙,倒真不是玩笑话。你既然来了,就不要回去了,给你的小妹子在这里找个如意郎君罢。……中原有什么好?”
大军行了数日,来到上京。
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讯息,远远迎接出来,焚香备酒,于城外十里出迎。耶律洪基辇驾尚未走到城外,遥遥已听见鼓乐迎驾之声,龙颜大悦。于马背上望去,自城门口夹道迎出十几里开外,香烛袅袅,旌旗飘扬,皆是驻留上京的文武百官和百姓,男女老少,无不出迎王师,见耶律洪基明黄华盖和太子旌旗近了,欢声雷动,称颂“万岁”“千岁”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他才瞧两眼,突然皱了眉头:万人称颂当中,尚夹杂着隐隐哭声。香案牲礼、人头攒动中间,夹着一拨乱头粗服的辽国宗室。这些人平时多与楚王、耶律重元交好,此时听闻君王平叛成功,摆驾回京,于是率全家老小,脱去华服,身穿白衣,跪于城门外请罪,只盼耶律洪基能网开一面。
随伺于身边的太子见父皇脸色阴沉下来,已知他心意,恳言谏道:“父皇,平时皇太叔交游甚广,在宗室中间人缘甚好,倒不是为了招揽人心。此次楚王叛乱,他的父亲耶律重元掌天下军马之印,手握八十万重兵,确也不需要借重其他宗室之力。父皇倘若今日追究起来,没的反而离间了人心。”
耶律洪基不语,脸色变了几变,终于道:“朕前日既然说了不追究,那就是不追究了,你也不用再劝。朕就不下马了,你去替我安抚他们几句罢。”太子得令,神色一宽,大声应了一句“是!”飞马前去。
“这些人跪在地上做什么?”阿紫已和其他女眷一样弃马登车,这时掀开帘子一角,好奇地瞧着太子亲身前去安抚宗室众人。
“这些人是来请罪的。”萧峰道。“他们做了错事,怕皇帝惩罚,所以跪在地上请他饶恕。”
阿紫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他们犯了什么罪?不曾带兵来救驾么?大哥,那日你那般威风,以一己之力,扫清了乱党。有了你,皇帝他也不需要别人啦。还降罪做什么?”
耶律莫哥闻言低声笑道:“我的好姑娘,你可少说两句罢。”
说话间文武百官已经纷纷上前参见,领头的两人,一人作南面汉官打扮,锦袍貂裘,脸色白皙,蓄三绺长须,隐有阴鸷之色;另一人着辽人高官服色,四十岁左右年纪,长相颇为英武,容色微黑。耶律洪基见了二人,龙颜大悦,似极为器重,握着二人之手摇撼了几下,极口称赞他们镇守上京、挫败叛乱之功。
“这两个人是谁?”萧峰瞧了一会儿,不明其意。
耶律莫哥会意,附耳道:“那个汉人是张孝杰,是我大辽当今的宰相。那个黑脸汉子是耶律乙辛,乃北院同知枢密副使,在皇上面前,极得他的宠爱。这次皇帝出来狩猎,他们随太子监国,故未前来。”他说到这里,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待会儿这两人必然要前来和大王厮见的。大王敷衍着就是,不管他们说什么,只管先答应下来,反正日后也不必践约。”
就在这时,城外忽旌旗蔽天,一队白袍黑甲的士兵军容肃穆,小跑着迎了出来。全军皆打出黑色旗帜,上绣三个银色契丹大字,和慕容复旗帜无二。驰于阵前的一人戴一顶青纱东坡巾,白阑长衫,肩披灰鼠貂裘,白皙清秀,温文尔雅,分明是汉人儒生模样。他不待驰近,远远翻身下马,先至耶律洪基辇驾前行过君臣之礼。
耶律洪基稳稳坐于马背上,似笑非笑地道:“这两日上京局势不稳,周边治安,听说慕容复托付给了崔先生照顾。知道城里有先生坐镇,朕也就放心了。”
那人一揖下去,朗声道:“所幸不辱使命。自陛下大捷消息传来,上京乱党,心惊胆战,气焰已灭,无须再行镇压,周边不过小股山贼,混同逆党,趁火打劫而已。文武百官,获知陛下殿下平叛归来,无不欢欣鼓舞,政局荡涤清明,陛下且宽圣虑。”
他这一席话恭维得耶律洪基龙颜大悦,拈须“哈哈”大笑,笑完道:“崔先生果然口才了得。朕之前却不知,先生带兵也这般了得。”
他又问了两句城外城内的安排,不语点头,道:“先生劳累了。歇着去罢。”
那人得令一揖,退了两步,翻身上马,举目遥遥眺了一眺,带队朝着阵中黑色旗帜飞驰而去。不待到得跟前,远远脱口喊出声来:“公子!”
慕容复骑在马上,谁也不瞧,眉心微蹙,满腹心事模样,不提防有人这么一喊,微微一怔。抬头见一骑飞驰而近,待瞧清马上来人,眉心略微松动。他勒停坐骑。
“崔先生。”他道。待他似比待旁人多一分敬重。
那人驰近,滚鞍下马,一言不发,屈一膝就要跪下,被慕容复抢先一步跳下马来,一手搀住。
“你我何必行此大礼?”他手上微一用力,扶着这儒生立起。“……这两天,我在外,先生在内。军务倥偬,有劳了。”
他举目朝那人身后的黑旗军队眺望了一望,微微一笑,扬声道:“这一趟镇守上京,弟兄们辛苦了。”
他声音不大,不过轻轻一言慰问,黑衣军队却齐齐爆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呐喊:“万死不辞!”惊飞了树梢停驻的飞鸟,就连萧峰也不禁扭头瞧去。
“这个汉人是崔谧。”耶律莫哥似猜知萧峰心思,低声道。“他是慕容公子的军师,平常最受他看重。这还是公子第一次放他领兵。文人带兵,怎么能行?之前都是纸上谈兵,所幸这回不曾闹出笑话来。”说着“嗤嗤”笑了起来,言下之意颇为不屑。
萧峰点头不语。
慕容复和崔谧略谈了几句,指挥两军就地合并。待将领们整理毕队型,慕容复率先上马,崔谧跟在他身后,待要牵缰认镫,却突然一回头,朝萧峰这边望过来。他的眼睛里有隐约的好奇,轻微的戒备,和若有似无的敌意。
萧峰微微一凛。然而崔谧已经移开眼光,翻身上马,喝一声“驾!”跟在慕容复身后快步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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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听题:截至发稿,这一章里总共出现了几支潜力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