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第五章

      萧峰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地,一时作声不得,心中翻涌着无数疑团。
      见叛军俱已臣服,慕容复于马背上扬声发号施令几句。他的黑甲将士得令住手,这一场杀戮才告结束。
      慕容复自马背跃下,不曾有功夫向萧峰看上一眼,几名黑袍将军已然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有的讨要主意,有的询问安排。他以契丹语一一答复,简短扼要,萧峰头脑一片混乱,只听明白了其中一句:“烧掉。”

      慕容复手提头颅,将长剑还入鞘中,伸手攀住皇太叔坐骑辔头,正欲翻身上马,迟疑了一瞬间,掉头向萧峰这边瞧过来。然而这时候,一个声音粗声呼唤:“萧大爷!”
      二人俱微微一震,转头望去。来人是耶律只斤,骑一匹枣红马飞驰过来,蹄声得得,远远便飞身下马,大踏步走过,握住萧峰双手,连连摇撼,半天方说出话来,喜道:“萧大爷!今日见您露了一手武功,方知名不虚传。乱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俺把皇帝托付给您,算是托对人啦!”
      萧峰随口敷衍两句,掉头瞧去,慕容复早已上马,走出远远。耶律只斤这时却放开了萧峰,冲着慕容复背影,放开喉咙高声喊道:“公子的奇兵队今天大显身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威风得很哪!”语带讥刺。
      慕容复不答,就连头也不回一回,转瞬间已去得远了。

      萧峰如在梦中,随着耶律只斤上得苍茫山来。耶律洪基正与太子说话,见萧峰前来,喜不自胜,抛下太子,抢到萧峰身边,握着他的双手,说道:“兄弟,兄弟,哥哥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说到这里,心神激荡,不由得流下泪来。
      此时却闻耶律浚轻呼一声:“啊!”
      萧峰转头瞧去,慕容复刚刚翻身下马,缓步走上山头。他面无表情,脸颊、脖颈上飞溅有点点血迹,左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血仍未干,随着他每一步点点滴落。
      皇帝中军大帐前聚集着不少人,见他来到,自动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见太子亲身迎上来,慕容复眼睛里有了温度,轻声道:“殿下,请不要过来,脏了您的手。”
      他侧身避开耶律浚伸过来的手,右膝一屈,于耶律洪基身前跪了下去,垂首道:“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萧峰此时站在耶律洪基身边,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
      耶律洪基上前俯身,亲手将他搀了起来,叹道:“你受累了。太子刚刚都告诉我了。这次你率领奇兵队,力保太子无恙脱险,不落于叛军之手,又赶来参与平叛,实在是立了大功。朕不会辜负你。”
      慕容复不应。此时内侍已将皇太叔人头呈了上来,耶律洪基见了人头,面色大变,细细打量过一阵,忽问:“皇太叔是谁杀的?”

      慕容复不等他问完,双膝一屈,跪了下去:“适才战场形势胶着,乱作一团。臣本事低微,混战当中,收手不及,误伤了皇太叔。萧君在侧,不及解救。请陛下明鉴。”
      萧峰一愣,回想刚才慕容复一招一式,皆是杀着,分明是着意要取皇太叔性命,何来“误伤”一说?然而他来不及反应,只闻耶律洪基沉声道:“皇太叔平日立身甚正,深得人心。此次祸乱,全因他听信楚王谗言而起,罪不当诛。……是你错杀了朕的皇太叔?”
      慕容复直挺挺地跪着,垂首道:“听凭陛下处罚。”
      耶律洪基冷哼一声,忽问身边的萧峰:“兄弟,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
      萧峰震了一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陛下,他没有做错。”几乎与此同时,太子踏前一步,恳言道:“父皇,战阵失手,原是常有的事,何必降罪于领军之将?没的寒了弟兄们的心。”慕容复仍然垂头跪着,悄无反应,只有背影极轻微地凝了一瞬间,几乎无人察觉。
      耶律洪基长笑一声,道:“也罢,朕的义兄、儿子都替你求情,你又立了保救东宫的大功,将功抵过,算你一个无罪。你起来罢。”他不等慕容复答话,转向萧峰,道:“兄弟,你说,皇太叔、楚王尸首,朕应当怎么处置?”
      萧峰此时心烦意乱,然而想了一想,道:“叛军人数众多。为安定军心,皇上当将二位的尸身厚葬为是,以安抚人心。”
      耶律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转头向北院大王耶律只斤道:“你传下圣旨,封萧峰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军,回归上京。”耶律只斤喜形于色,一揖,大声道:“是!”

      萧峰吃了一惊。他杀楚王,擒皇太叔,全是为了要教义兄之命,决无贪图爵禄之意,耶律洪基封他这样的大官,倒令他手足无措,一时说不出话来。
      耶律只斤见他不谢恩,急忙上来打岔,拱手笑道:“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来不封外姓,萧大王快向皇上谢恩。”言下之意,竟是比自己得了封赏还要高兴。
      萧峰向耶律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齐天,众官兵对你输心归诚,叛乱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过出一点蛮力,实在算不得什么功劳。何况兄弟不会做官,也不愿做官,请哥哥收回成命。”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揽着他肩头,说道:“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辽国已是最高的爵禄,兄弟倘若还嫌不够,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让,更无别法了。”
      萧峰一震,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说话有些忘形了,眼下乱成一团,一切事情须当明快果决,不能有丝毫犹豫,以防更起祸变。”只得屈膝下跪,说道:“臣萧峰领旨,多谢万岁恩典。”耶律洪基笑着双手扶起。萧峰道:“臣不敢违旨,只得领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请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笑道:“决无干系!”转头向左军将军耶律莫哥道:“耶律莫哥,我命你为南院副枢密使,佐辅萧大王,勾当军国重事。”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谢恩,又向萧峰参拜,道:“参见大王!”

      这时太子忽往前走了一步,一揖,正色道:“父皇,你封了你义兄,儿臣也要为我的师傅讨一个封赏。”
      耶律洪基瞧着他,满脸笑意,道:“不忙,不忙,一个一个来。朕哪里就把他给忘了?
      他转向慕容复,瞧了他一会儿,伸手握住他肩膀,叹道:“朕上月才封了你侯,没想到不出一月,你又立此大功,保我东宫无恙。再这么封下去,眼看朕就要没有别的名分给你了。”
      慕容复应声道:“将功赎罪,臣无功可居。”他适才一直冷眼瞧着耶律洪基封赏萧峰一幕,神色不曾有丝毫变化。
      耶律洪基微微点头,道:“金银财宝,朕赏得厌了,你大概也受得厌了。女人,朕给的,你从来不要。这一下朕也不知道赏你些什么好啦。”
      慕容复这回抬起头来,直视皇帝。他的眼睛里多了玩味的表情:“臣想要什么,陛下应该是清楚的。”
      耶律洪基神色微变,语气里带上了一分不悦,道:“这个你我回头私下再说。”
      他松开慕容复肩膀,提高声音道:“镇远将军、卫国郡侯慕容复听封!”
      慕容复双膝跪下。只听耶律洪基道:“卫国郡侯,力保东宫有功,协助平叛,越级授琅琊开国郡公,增食邑五百户。钦此!”
      慕容复应声道:“谢主隆恩!”叩首立起。太子面有欣慰之色,微笑着望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碍于人多,不便出言。

      当下奏起鼓乐,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军的领兵将军已将皇太后、皇后等请出,恭恭敬敬的在营中安置。耶律洪基携太子进得帐去,母子、夫妻、祖孙相见,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称赞萧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导萧峰去和南院诸部属相见。适才萧峰在千军万马中一进一出,勇不可当,众人均是亲见。南院诸属官军虽然均是楚王的旧部,但一来萧峰神威凛凛,各人心中害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来楚王平素脾气暴躁,无恩于人,三来自己作乱犯上,心下都好生惶恐,是以萧峰一到军中,众叛军肃然敬服,齐听号令。待和将领一一按官职大小厮见完毕,认完人头名字,已然过午。来了一名军士,说皇上今夜在中军大帐大摆英雄宴,指明要萧峰列席。萧峰答应下来,心想:“今晚若能见他一面,定要把事情问个明白。”

      慕容复为何会在此?又为何是身居高位模样?萧峰实在是想破头脑也无半点头绪。但适才交手一掌,只觉他功力深厚,和自己不相伯仲,当是薛神医医术了得,把他给治好了,想明这一点,略微放下心来。至于其他疑团,只等入夜见面,找机会问个究竟。
      下午,皇太后和皇后分别派了使者,到军中赐给袍带金银。萧峰谢恩甫毕,室里护着阿紫到了,她身披锦衣,骑着骏马,说道均是皇太后所赐。萧峰见她小小身体裹在宽大的锦袍之中,一张小脸倒被衣领遮去一半,不禁好笑。
      天色尚未擦黑,皇帝大营中已派出飞骑,前来催请南院大王赴宴。萧峰应邀出帐,和阿紫共乘一骑前去。他行在草原上,眼望着头顶一轮明月,一时恍然,耳边似乎响起李延宗那一声低叹:“时间过得真快。”如今身在辽国,时过境迁,头顶仍是同一轮月亮,却不知今夕何夕了。

      此刻皇帝大帐,灯火辉煌,还未走近,已闻丝竹弦歌之声,一阵阵飘了过来。见萧峰来到,卫队躬身迎接,无比恭敬。萧峰陪着阿紫入帐,只觉熏风扑面,帐中灯火通明,丝竹大作。帐内铺着重重的红毡,众将席地而坐,面前摆放着酒囊菜肴,见萧峰进帐,欢声雷动,呼喝、掌声几乎要将帐顶掀起。耶律洪基携着太子、皇后及皇太后坐于上首,语笑晏晏,见萧峰进帐,龙颜大悦,亲自下陛,拉着萧峰于上首左侧坐了,令内侍斟酒,自己端起金杯,率先与他喝了一杯。
      皇帝开了这个头,这下文武百官纷纷过来敬酒,萧峰以眼光在帐中四处搜寻慕容复,却不见他人。

      心中有事,反不易醉。越喝越是酣畅淋漓,酒到杯干,来者不拒,眼看萧峰已喝了上百碗,不露半点醉意,众人无不敬服。就连萧皇后也忍不住赞叹道:“好个英雄人物。”
      这话一出,她似想起什么,朝左右望了一望,道:“浚儿,你师傅呢?这次叛乱起来,是他事先有所预料,拼死护佑着你杀了出去。你也须得去敬他一杯才好。”太子赔笑道:“母后教训得是。他今晚头疼的老毛病发作,故未及来。我刚刚已派人去瞧过了,送了药过去。”
      萧皇后听说已有人送药过去,点头未说什么。不想被耶律洪基听见了这一句,一叠声唤人道:“来人哪!起驾!朕……朕要去瞧瞧他!”
      他酒已喝得有七八分了,说话都口齿不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几个近侍急忙上来扶住,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萧皇后见不成体统,皱眉道:“陛下醉了。这可如何是好?”目光流转,落到一名近侍身上,道:“公公受累,往公子帐中走一趟罢。就算身上不舒服,也务必央得他前来略坐一坐。”
      这时,只听见帐门口一个声音接口道:“不必劳烦了。”

      萧皇后、太子朝门口瞧去,只见慕容复不知何时立于帐门边。他已褪下了日间的一身甲胄,身着汉人服色,轻裘缓带,气度高华,风仪凝重。
      帐中众人正是酒酣耳热时分,划拳、笑闹、行酒令之声,响成一片,并无多少人注意到他一人悄然进帐。慕容复先至耶律洪基和皇后面前行礼。耶律洪基已喝得有七分醉,乜斜着眼,笑道:“你再不来,朕就要亲自过去请了。”
      慕容复正色道:“岂敢劳动陛下。”
      他行过礼,耶律浚早已起身,望着他朝这边走来,好整以暇地笑道:“公子这边请。”
      慕容复一笑,未说什么。待到坐定,内侍替他宽去裘衣,方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叫‘师傅’了?”
      耶律浚见内侍提起酒壶就要斟,急忙止住,令他们换茶上来。叮嘱完毕,正襟危坐,转头微笑道:“在外征战时,便是公子。在内教导学生时,才是师傅。”
      慕容复执起空杯,出神把玩,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然而太子此言一出,却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个道理,我算是白教殿下了。”
      耶律浚笑而不答,等到内侍伺候完茶水退下,方正色道:“这一趟镇服叛乱,前后情形,果然不出公子所料。”
      慕容复手指轻抚杯身,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隔了半晌,低声道:“我唯一没有算准的变数,就是他。”
      他的目光沉思地瞧着萧峰。此时帐中宾客,眼光俱在萧峰身上,他和耶律浚二人也不例外。

      耶律浚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口:“皇太叔,是你……?”
      慕容复脸色一变,蓦然抬眼向耶律洪基瞟去,见他正同大臣谈笑,不曾留意这边,脸色稍缓。他没有瞧向耶律浚,只极轻地点了点头,轻微得几乎不容察觉。
      耶律浚虽然明知如此,但还是怔住了。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脸色黯淡下来:“自小,父皇国事倥偬,少有陪伴我的时候。皇太叔他对我最好。我的第一把弓箭,还是他让人打给我的……”他说不下去。
      慕容复睫毛低垂,于面颊上投下重重阴影,没有什么表情,听到这里,忽道:“殿下,你是什么人?换成别人还说得过去,可你的身份特殊。到了这个位置上,哪容你讲究半点情分?……从前读《左传》的时候,我是怎么教你的?‘国家相斫’这四个字,你记紧了。”他语气甚是严厉。
      耶律浚嘴唇动了动,似想反驳,然而没有出口,只垂头听他训话。
      见他有愧悔之色,慕容复语气略微柔和了一些:“耶律重元立身甚正,并无半点可指摘之处。可是他既然晚年失节,昏了头,参与了儿子发动的这场政变,那就要承担这个后果。此人甚得民心,在宗室中间也颇有声望。他虽然辈分高,今年不过五十来岁,少说还有一二十年好活。倘若今日留下他,就算削去一切实权,也是一个不小的后患。眼中钉,肉中刺。经过这次这一番,你以为你的父皇想要他活着回来?”
      他冷笑一声:“……你的父亲根本就不想要他活着。”
      太子怔怔地瞧着他,神色变了几变,低声道:“难怪父皇他……他根本就不怪你。还要给你封赏。”
      慕容复望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分不清是责备还是欣慰:“……蒙殿下今日出言替我求情。有殿下这一片心,臣知足了。”

      这时,二人面前忽投下一片阴影。一个高大身影立于面前,挡住了牛油大烛跳动的火光。
      慕容复抬头瞧去,并无意外神色。

      他说:“萧大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