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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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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微笑,心中一块大石,双双落地。二人对望一眼,均觉欢慰不可名状。只见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
那老僧朝着萧远山道:“你刚刚救了仇人的性命。杀妻之仇,不想报了?”
萧远山肃然道:“弟子自入师傅门墙,犹如脱胎换骨。现今思及之前杀我儿汉人义父义母及恩师之作为,后悔莫及。冤冤相报何时了?弟子今后当以修心赎罪为念,更休提什么复仇索命之事。”
老僧欣然点头,转向慕容博,问道:“你呢?”
慕容博微微一笑:“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
老僧哈哈一笑:“大彻大悟,善哉,善哉!”
慕容博伏身拜下去,恭恭敬敬地道:“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
老僧点点头,道:“你若想出家为僧,须跟我回了少林寺,找德高望重的高僧大师给你剃度。你如今既已开悟,那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转向矗立一旁的萧峰慕容复二人,目光于二人身上流转,至慕容复身上,冷不防伸出一只枯瘦手掌,袍袖一拂,向慕容复抓去。
慕容复闪避不及,萧峰却眼明手快拦在前头,伸臂挡格,沉声喝道:“神僧手下留情!”
那老僧道:“萧施主不必担忧,老衲无意留难公子。”口中说话,无视萧峰阻拦,右手直直伸出,毫无花哨,手上动作不避让亦无放慢,萧峰只觉眼前一花,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复左手手腕已被他拿住。
那老僧旁若无人,闭目诊视片刻,径自点了点头,道:“公子内息无恙。适才呕血,乃是急怒攻心所至,无需担忧。”
他松开慕容复手腕,打量着他,欲言又止,长颂了一声佛号:“……公子身上若有病痛,老衲尚能助力医治一二。可惜公子的心病,老衲却无能为力。”
慕容复哑然失笑:“你待要我如何?像我父亲一样,遁入空门,一走了之么?……”
他这一句分明是气话,那老僧浑浊的眼睛却亮了一亮:“比起令尊,公子又是更有慧根之人。”
慕容复一怔。待明白老僧并非说笑,断然摇头:“万难从命。”
老僧温然道:“公子的父亲都放下了,公子如何却放不下?”
慕容复不予理会,自他身边擦过,径直向慕容博走去。他于离父亲两三步开外的地方驻足,唤了一声:“爹。”
他与父亲对面而立,父子二人身量几乎同一般高,都是一般的身姿挺拔,器宇轩昂,慕容博的脸容上尚能轻易地辨认出年轻时的英俊眉目。
“爹。”慕容复很平静,旁若无人。像是父子二人之间交待最寻常不过的家事,旁的人任谁都插不进口去。
“燕子坞的梅园当中,当年我母亲手植的两棵白梅,一株‘青娥’,一株‘素女’,都已经长得很高大了。每年三月,花开如雪。到了春天,整座参合庄的水路都是落花,像契丹国冬天的大雪。江南不会有这样的雪。你大概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这几年,我盘桓北国,有心无力,实在抽不出身每年南下。守墓的老家人来信,说每年清明,总有人赶在他前头除草培土,于我母亲坟前供养一枝梅花。她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白梅。”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他以为那是我差来的人。我则以为是包三哥或邓大哥,或是哪个受过我母亲恩惠的旧人。我太忙了,没有时间查问。可是现在想来,应该都不是。爹,你……”
他欲言又止,停下来,近乎求援地望着慕容博,和父亲几乎一式一样的琥珀色眼睛里有希冀,也有恐惧,是想听到答案,也是不想听到答案。
慕容博微微动容。
“是我。”良久,他终于简单地这么回答。
听闻老父这一句答复,慕容复震了一震。
他深深一闭眼,神色半是欣然,半是难过,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
“是你。”他终于点一点头,轻声道。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神情却逐渐坚毅起来。
慕容博没有回答,往前踏了一步,伸出手来,抚上儿子肩膀。
他注视着慕容复,破天荒头一次,眼睛里流露出引以为傲的慈爱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忽而叹一口气,伸手望儿子肩上重重一拍,握住他肩,一言不发地摇撼了一摇撼,毅然松手。
“孩子,你好自为之罢。”他决然地、不带一丝留恋地说。
慕容复说不出话来。他双肩颤抖,屈膝向父亲面前跪了下去,终于落下泪来。
慕容博已经转过身去。他沉默着,不再说一句话,一个字,就连向慕容复瞧也不多瞧一眼,足尖轻点,整个人轻飘飘地腾空而起,如同一只大鸢一般,飘身远引,一身灰衣没入苍茫的夜色之中,霎时间已然去远。
慕容复仍然跪着,满面泪痕,望着父亲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地怔了片刻。
他收了泪,很快地立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行。
那老僧唤住他:“公子往何处去?”
“回南京。”慕容复头也不回。“我得赶在耶律洪基有所动作之前,领军撤至安全所在。”
那老僧身形一晃,已闪至他身前,拦住去路,双掌合十,心平气和地道:“公子,令尊已经放下。容后老衲自当赶回少林,安排替令尊剃度。刚才他所说的话,想必公子也已经听见了:大燕国复国是空,不复国亦是空……”
慕容复驻足,陌生地瞧着他,似乎根本没认出来他是谁,听了片刻,回过神来,打断他的话:“我父亲能一走了之,我却不能。大师不必再劝。”说罢拂袖欲走。
那老僧寸步不让:“如何不能?”
慕容复不得已再次驻足,欲言又止,一声长叹。
“如今辽国局势,一乱至此,山岳闇然,江湖潜沸。眼看就是烽随星落、鼓卧旗折的局面。即便不提复国之事,我手下八千儿郎、四名家臣,人人皆深陷局中,人人皆有妻儿父母,没有人能全身而退。如今辽国内乱一起,我如何能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再者,北方乱局倘若蔓延至宋,这一乱,轻则王朝更替,重则天下大乱。我又如何能袖手不管?”
老僧皱起眉头,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答:“如今这乱局,公子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
慕容复深深点头:“我有义务收拾局面。”
他不再说什么,似觉毫无必要,袍袖一拂,头也不回地便走。不料那老僧身形一动,鬼魅一般,不知怎么又已拦住他去路。
他扬起一双花白的长眉,带一些诧异地望向慕容复:“佛经中有王子舍身饲虎故事,莫非公子是准备……?”
“大师高看了,我无此觉悟。”慕容复仍有悲戚之色,听了这话,却微微冷笑起来。“……就算难逃一死,那也势必要和猛虎同归于尽。”
那老僧脸色微变,直瞪瞪地瞧了他半日,正色道:“倘若放任公子这么下去,恐怕只能掀起腥风血雨,为害于世间。摩诘居士有偈云:‘安禅制毒龙’。倒不如今日一不做,二不休,就由老衲亲手废了你一身功力,以免公子自误误人。这所有的业障,就令老衲一力承担罢!”
话音未落,踏上一步,提起右手,食指向慕容复眉心点将过去。
萧峰大惊,这老僧既能一掌将慕容博打成假死,自然也能于谈笑间废了慕容复一身武功,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对那老僧本来十分敬仰,但这时为了相救慕容复,只有全力奋击。那老僧瞧也不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一挡,右手仍是袭向慕容复眉间。
慕容复惊怒交集之下,反应却也极快,吸一口气,飘身疾速后撤,然而那老僧出手似慢实快,步步进逼,他退得快,那老僧却来得更快,眼看手指正要点到他额心,那老僧突然大声一喝,变指为掌,右掌改向萧峰击去。
萧峰双掌之力正与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慕容,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这一招中途变向,纯系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己的力道。萧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手立即圈转,化掌为指,一指点上慕容复眉心。
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声响,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着喀喇喇几声,肋骨断了几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龙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这个“一”字一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着直喷了出来。
萧远山大惊失色,赶上搀扶。
萧峰却无暇理会,急忙转身去瞧慕容复。只见他脸色苍白,整个人呆立于原地,却无异状,亦无受伤模样,一颗心顿时放下了一半。
“你不曾受伤罢?”
“不曾。”慕容复回过神来。
萧峰仔细瞧了瞧他气色,也不多问,径直拉过他手腕一搭脉搏,跳动平稳有力,真气流动毫无阻滞,丹田充盈,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你自己催动一下真气,试试内息是否无恙?”
慕容复依言稍作吐纳,随即睁眼。他并无异样,却有讶然之状,望向萧峰,轻微地犹豫了一瞬间,似乎在踌躇要不要告诉他。
“我没事。……反而之前内息有岔的地方,现在无事了。”
萧峰一愣。这时萧远山已然检查过那老僧伤势,放下心来,扶着师傅立定,一转身,戟指冲着儿子,怒气冲天地骂道:“你这个臭骡子,蛮劲发作起来,就连亲生爹娘都不认,怎生这般不知好歹!难道你还瞧不出来么?这是在替他治病!”
萧峰一惊,望向慕容复。
“不值得告诉你。”慕容复低声道。这就算是默认了。
萧峰顿时明白过来:慕容复之前确跟他说过“功力已复七八成,与常人无异”这话。当时未加深思,这时回想,才醒悟他未曾明言的一层意思:像他们这一流的高手,“与常人无异”岂能是真正的无异?聚贤庄一役,想必种下了就连薛神医也束手无策的一些遗憾。而能将薛神医逼得一筹莫展的病根,以慕容复性情之高傲深沉,自然也不愿对人道一语。
想明白这道理,他不由得悲喜交集,心中大起惭悔,愧疚中亦夹杂着后怕,一言不发,转身向那老僧深深一揖下去。
那老僧微笑道:“萧施主不必抱歉。”
萧峰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左臂下轻轻一托,以他修为,竟然拜不下去,身不由己地直立起来,却不见那老僧伸手拂袖,惊异不置,心想这般潜运功力,心到力至,真是神通广大,佛法无边,不由得肃然起敬。
那老僧转向慕容复,微笑道:“公子性情高傲,就连内息有恙尚且不肯轻易承认,倘若听说老衲要给公子治病,自然是万万不肯的,不得已出此下策,多有冒犯,还望见谅。”他立于萧远山身边,面色安详如常,若不是嘴角血迹尚未拭净,便跟没事人一般。
“多谢神僧。”慕容复低声道。
老僧微抬眼皮瞧着他,叹一口气,缓缓地道:“公子身体上的病痛,如今治好了。然而公子心中的这条毒龙,不知谁能驯服?”他无言地望向萧峰。
萧峰慕容复尽皆一怔,不由自主地互望一眼。
“请大师明示……”萧峰欠身道。他一句话未说完,忽而为老父所打断。
萧远山毫不理会萧峰,自顾自踏前一步,向着慕容复厉声道:“我还没说你呢!你呢?又想做什么孝子忠臣?你以为殉道者是好做的?你今年才多大?孝子一斤几个钱?我说你——”
他呵斥到这里,见慕容复剑眉倒拧,似犯了倔犟执拗脾性,硬生生刹住说到一半的话头,脸色变幻,似将脾气强自按捺又按捺一番,方沉下脸色,改换了一种语气,语重心长地道:“孩子,我是契丹人,你是鲜卑人。咱们生长在天地之间,牧马放羊,自由自在,头上有天,脚下有地,既不服皇帝,也不畏鬼神。你生来既不是中原的汉人,何苦听信他们君臣天下的这一套大道理?”
慕容复一怔,下意识地分辨:“我不是为了……”
“不用说了!”萧远山沉声打断他。“这些年,我也曾瞧着你在我旧日君王身边侍奉左右。我想着,要是你做半点对不起他们之事,就要取你性命。可是老夫冷眼旁观,你的行事为人,却甚对老夫脾性。”
慕容复萧峰二人双双悚然一惊,只听得脊背上冷汗一滴滴冒出,互望一眼。只听萧远山续下去道:“……你侍奉君王的脾气,倒有些像年轻时候的我。”
他走上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慕容复,面沉如水,眼睛里有严厉的评判,也有极复杂的情绪,半晌,叹一口气,忽而语气一缓,徐徐地道:“……今日你若是也像你父亲那样一走了之,我反倒瞧不起你。”
他说完这话,丢开慕容复,双手负于背后,径自踱了开去,口中道:“我瞧你倒比你那父亲有担当。局面乱成这样,也不逃避,是个好男儿模样。今天你父亲一走了之,要我说,这个国,不复也罢。辽国君王如今昏庸至此,我身入空门,早已不问国事,如今也说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你既然不自量力,有胆量接手收拾这个乱摊子,那便记住老夫一句话罢:合则留,不合则去。多的话,我也不能对你说。”
他定睛瞧了慕容复一会儿,不再多说什么,转向萧峰,缓缓地道:“如今你爹我尘缘已了,心得解脱,深感平安喜乐,今后一心学佛参禅。你勿以为念。如今你既然做了大辽的官,又是大辽的子民,那便担起这个责任来罢:只盼宋辽两国之间,永息干戈。辽帝若有侵宋之意,请你发发慈悲心肠,眷顾两国千万生灵。……亦务必要管束住了他,不要令他,……”他向慕容复的方向微微一摆头。
“……做得太过分。”
他亦不等萧峰答复,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瞧了二人一会儿。
“你们好自为之罢!”他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