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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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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真的脚步轻盈得像一个猫。
绣花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不发出一点声音。她悄然走了进来,俯身捡拾起地上扔着的一件帛衫,一边走一边将它叠起,整整齐齐,顺手搁于榻上,弯腰拨一拨火。
“殿下,该睡了。”她轻轻地说。
萧皇后恍若未闻,仍旧一动不动地端坐于窗前。
两扇长窗大敞着,扑入春日带着花香甜意的清寒,然而阿古真不敢上前关窗。天心一轮圆月,将整座院落映得满地清辉,人和景都犹如浸在水中。
“请殿下保重身体。”萧皇后不动,阿古真亦无法可想,只得硬起头皮劝说一句。
萧皇后这一次听见了。她似乎刚刚被人从一个梦中惊起,慢慢地转过头来,瞧了阿古真一眼,随即又掉过头去,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
“睡什么睡?”她柔声答。“……保重又有什么意思?”
“殿下何苦说这种话?”阿古真几乎要哭出来。“……太子就快来接您了——”
“赵先生死了。”萧皇后打断她。“……是不是?”
没有答复。然而没有答复就是答复。
萧皇后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你们都瞒着我。”她喃喃地说。
阿古真一个字都没有办法回应。她抖开一袭皮裘,小心翼翼地搭在皇后的肩膀上。
“我听说——”萧皇后低低地说。梦呓一般。“……我听说是乙辛和张孝杰审问他。想必他吃了很大的苦头。”
“赵先生应该是什么都没有说。否则皇上早就一道圣旨下来,赐我自尽了。赵先生不说话,也就保住了我的一条命。”
“他本是边境的汉人,十多年前,被打草谷掠来了辽国,妻儿全都死在契丹人的手里。因为会弹琵琶,契丹人没有杀他。他的心里,有着很大的国仇家恨。可是你听他弹的琵琶,听不出来,对不对?”
“什么南征啊,打仗啊,政治啊。做姑娘的时候,我最厌烦这些东西。要是有得选,我宁愿写写诗,弹弹琴,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平平安安地过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契丹人写的诗当然也很好。不过从小,我就最喜欢汉人作的诗。可真奇怪啊。汉人生来那么柔弱,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中原的文人,也没有见过辽国这样广阔的天和地,却能写出这样动人的喜怒哀乐。塞北的花,江南的雪。……我没有想到,害了赵先生和我的,也是这些诗。”
她停下来,背影纹丝不动。惟有头上金步摇凤凰口中衔的琉璃珠串轻轻地摇晃着,珠子碰撞着珠子,发出清脆的、细碎的声音。
“刚刚嫁给陛下的那时候,有一天,我在堂上闲坐。大好的春光。”
她的声音温柔而惆怅。
“他们打起了帘子。突然刮起了很大的风,卷来了一段白绫——我心里想,不知是哪家放的风筝?上面用墨笔写着‘三十六’几个大字。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敢回答。后来终于有人说,这是我命中注定,要统领三十六宫的意思。陛下龙颜大悦。”
她再度沉默下来。
“……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是我会死在三十六岁上的意思。阿古真,今年我三十六了。——可是当时,即便有人看出来了,也没有人敢说。”
“年轻的时候,一切的预言总都是好的。”她微微地叹息。“可是翻过中年,一切就都在走下坡路了。现在想想——”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屋脊上忽而蹿下一团雾气般的黑影,像一头大黑狸猫一般,于院中轻盈地就地一滚,贴着墙根“嗖”一声蹿至窗下,不发出半点声息,轻捷地跃了入来。
阿古真吃了一吓,往皇后身前一拦,张口便要呼喊,被来人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扯过,捂住她嘴,压低声音,口中道:“你不要嚷!不要嚷!”似比她还慌乱。
阿古真哪里肯依,拼命挣扎,倒是萧皇后沉着得多,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一怔,这才想起忘了表明身份,忙道:“你们别怕,别怕,我是慕容公子派来接萧皇后的……”
说着,急忙松开阿古真,自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双手呈了上来。萧皇后接过瞧时,绢布中包裹着一枚翡翠镶金扳指,是耶律浚向来不离身的物件。她心中一宽,抬头瞧向来人,仔细打量他两眼,道:“既是慕容公子派你来的,怎么不早说?”
那人苦笑道:“我这不是说了么?”
他看体型是个青年男子,面蒙黑布,头上亦包着黑布,只露出两只黑亮亮的、鹿也似的眼睛,立于当地,并不揭开蒙面的布巾,说话亦直愣愣的,大喇喇、直冲冲地道:“公子说啦,见了皇后的面,就把信物交给她,验明无误,我就带皇后和她的使女脱身。”
阿古真被他放开便退至一边,惊魂未定,听了这话,倒蹙起了两道好看的蛾眉:“公子一人,如何能带我们二人脱身?请公子带殿下走罢。不要顾我——”
那黑衣人道:“外面有慕容公子派的高手接应。他的家臣也都赶来辽国啦,武功极为高强。只要离了这地方,那就好办了。”
阿古真这才放下心来,满心感激地行了一礼:“多谢公子。”急忙去收拾随身衣物。
黑衣人似乎有些尴尬:“别叫我公子。我姓游,名坦之。姑娘也不用收拾东西了,就这么走罢。怕惊动侍卫,到时候闹嚷起来,脱身就不易了。”
萧皇后柔声道:“这里没有别人,游少侠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么?也好让我们今后存个念想。”
游坦之摇了摇头:“我脸上受过伤,留了不少疤痕。除了面巾,只怕会吓到你们。”他迟疑了一会儿,踌躇着,似不知该怎么称呼萧皇后,突然想起戏台上的称呼,如释重负:“……娘娘这就跟我走罢。”
阿古真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急忙转过身去遮掩。
萧皇后顺从地立起身来:“去哪里?”
游坦之道:“我奉了公子命令,要带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至于是哪里,恕我无可奉告。”
这句文绉绉的话,他说得熟极而流,和背书一样,想来是慕容复亲授,要他背熟的。
“慕容公子人呢?”阿古真问。
游坦之含糊其辞地道:“公子他,不在上京。他和你们辽国的皇帝闹翻啦,带着军队,连夜出走。莫说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就是知道,也万万不能告诉你们。”
这话说得磕磕绊绊,显见是一句违心的谎言,萧皇后阿古真互望一眼,心领神会。萧皇后毕竟忧心自家儿子安危,忍不住追问一句:“游少侠可有我家耶律浚的消息?”
游坦之诧道:“他怎么会有事?慕容公子反了,这两天皇帝焦头烂额,可没心思管别的啦,恐怕都想不起还有太子这么个人在那里。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你们难道没有听说么?”
他似忽然警觉说错了话,霎然闭嘴,不肯再说什么。然而萧皇后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
“有劳少侠引路。”她柔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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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大王。”崔谧招呼了一句。还是旧日称呼,显然是一时改换不过来。他肩披狐裘,身边有两名亲兵跟着,显然是在巡营。
萧峰不以为意,点头举手还礼。“我来见你们公子。”
崔谧会意:“晚饭后就不曾见他。这个时候,不是在他自己帐中,就是在中军大帐。”
慕容复所住的帐篷门帘下隐隐透出一线烛光。甫一掀起门帘,萧峰顿时嗅见一丝浓烈的酒香。慕容复独自坐于案后。
君子慎独。他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子弟严厉家教训练出来的教养和规矩,平时即便独处,举止亦严正端方,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人再疲惫,亦不能露丝毫疲态。这时坐姿却极松懈,斜斜倚于椅中,单手支额。案上散落两只酒坛,一只已空。
察知萧峰进来,他抬眼望了一望,并未出声招呼。反倒是萧峰微微一怔:“……你一个人喝酒?”
慕容复未答,举杯仰头饮尽。
“你喝得,我喝不得?”他只答了这么一句。
“吃过饭了没有?”萧峰提起案上半满的酒坛晃一晃,还有大半坛残酒。
慕容复微微一愣。萧峰瞧在眼里,便知他是忘了这回事:“我去让他们送晚饭过来。”
“刚才送过来,我嫌气味腌臜,让他们又拿走了。”慕容复阻止。
萧峰似无言以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军中禁酒?”
“违令饮酒,初犯者杖责三十。”慕容复心不在焉地答。“我的命令。”
萧峰一言不发地瞧了他半晌,忽轻轻一笑:“那你还明知故犯?”自行拖过一把椅子,于他对面落座。
慕容复似在想心事,未作理会,只将桌面一封拆开的书信向萧峰推过去。
“这是什么?”萧峰低头看了一眼。
“上京来的消息。”
萧峰展信默读。是家信口吻,言语平常,叙说的都是张三李四、生意事务,想必是约定的隐语。他读罢信,原样折妥搁回,耐心地等待慕容复解释。
“游坦之已经救出了萧皇后,将她安顿在安全地点。”慕容复道。“太子仍在冷宫。风四哥公冶二哥,已经抵辽。有他们暗中护佑,太子不会有事。现在外间放出去的消息,是我与耶律洪基政见不合,带兵出走。南院大王抗谏南征未果,引咎辞职,挂冠求去。”
萧峰听至此处,不禁微微一笑:“原来我还是挂冠求去了。”
慕容复将注意力转回萧峰身上。他支着头,若有所思地瞧着对面端坐的昂藏汉子,忽而一挑眉:“……萧大王。被朝廷通缉的感觉怎么样?”
“和被整个中原武林摒弃的感觉也没有什么两样。”萧峰沉静地答。
慕容复闻言,脸色却骤然阴沉下来:“……是我太天真了。我不该去见耶律洪基。我以为我能说服他。再不济,至少把话说明白,不至于反目得不明不白。……我对他还是存有幻想。”
萧峰摇了摇头:“你没有做错什么。换成是我,也会和你一样行事。”
他瞧着慕容复,目光里有疼惜,也有毫不掩饰的后怕:“我本来就想,当一段时间的南院大王,敷衍得过我这个哥哥一阵,就挂冠求去,一走了之,一个人,无牵无挂,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能想到?……最后还是要有你这个牵挂。”
他说话的时候,慕容复直起身来,改变了坐姿,呈专注的聆听姿态。他听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如今叛出朝廷,带军出走,耶律洪基暂时放松了对太子的警惕和关注。这是好事。”他终于说。“……东宫十万军队,反了倒有大半。”
他已经重新坐回去,恢复了单手支头的姿态,出神地眺望着晃动的烛光。
“只等这么一点火星。……”他屈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就要燎原。”
“我今天上午收到线报。‘可汗大点兵’,耶律洪基,他在准备南征了。”
“你的父亲要你阻止南征。”他望向萧峰,近乎凄然地笑一笑。“……你的君王要你南征。倘若你是汉人,这时候就是家国和君臣撕扯的时候。君臣之义,父子之伦。这些大义,哪一个能战胜哪一个?哪一个又高于哪一个?”
萧峰沉默,只正襟危坐,定定地注视着他。
慕容复恍若不觉,怔怔地盯视着前方某个点,眼神有一些迷惘,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我想——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在这些之上:君臣,父子……应该还有一个更高的东西。”他向空中挥一挥手,做了个不知所云的手势,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我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他似忽而清醒过来,端正坐姿,抬手按捺眉心,喃喃道:“我喝多了。……对不住。”
萧峰道:“这里只有我。你便是真醉了,也不妨事。”
慕容复望着他。望了很久,很久。
“你还记不记得,”他冷不防地问。“……终南山下,那对李姓夫妇?”
这一问突如其来。萧峰震了一震。
“‘杀人放火金腰带’。”慕容复微笑起来。他的笑容沉痛而悲哀,含着一丝厌倦和讥诮。“……我历来最厌恶这句话,可是又不得不信。有的时候——有希望的时候。我会想,今天流的血,死的人,都是为了让这对夫妻这样的人好好活着。”
他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更多的时候,我知道这些统统都不过是借口。”
萧峰突然探过身来,伸手抓住慕容复的两只手,不容分说,将他修长的手掌包裹在自己一双温暖的大手中间,深深地望进慕容复眼睛里去。
“你听我说。”他一字一句、郑而重之、带一些艰难地说,“……我们父辈的事情,过去了几十年了。他们都已经放下了。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能把它彻底放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燕国亡了七百年了。你能不能把它放下?”这已经近于低声下气的恳求。
这一次轮到慕容复震了一震。他望着萧峰,张口结舌,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萧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的姿态、表情,都在等一个答复。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慕容复很快恢复了冷静。
“一开始,复国的事情,纯是为了我父亲的遗愿,‘慕容’二字而已。”他将手从萧峰掌中轻轻地抽回。
“可是一路前行,复国渐渐变成了不止我一个人的事情,这却是我始料未及的。奇兵队儿郎八千,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有的人,少年入伍,我看着他们长大。”
“……游坦之。我救他,不过一念之差。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活了下来,也成了我的牵绊。……剥夺一个人的性命,不是难事。让一个人活下来,对他的命负责,让他好好活着,更不是易事。……你曾经是丐帮的一帮之主,你应当比我更明白这个。”
萧峰皱起眉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慕容复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
“……崔谧。”他吐出这两个字,紧锁的眉心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松动。“我同他,多年宾主,从无一言扞格,不道急不择言。还有慕容家四位家将,你是还不熟悉他们。否则——”
他突然有一些烦躁,倏地立起身来,困兽般来回走动。
“……我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不该把你也牵扯进来。”
“慕容。”萧峰沉声唤他的名字,带着警告的意味。
慕容复恍若不闻:“终南山下,你本不该救我——”
“你住口!”萧峰厉声打断他。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震怒。
慕容复一惊,说到一半的话顿时被噎了回去。他驻足转身,怔怔地望着萧峰。
萧峰沉声道:“你我之间,本该无话不说。你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倘若有一天,你对我爱意渐薄,或是移情别恋,这些,你都可以告诉我,不必有任何顾虑,到时候,我自然会放你走。……可是唯独这一句话,你不能说。”
慕容复面色苍白,待听他说完这些话,脸色却慢慢地红起来。
“……我怎么会心仪别人?”他的酒似乎瞬间醒了一半,抬起手来,半是恼羞成怒,半是难以置信,望桌案上重重一敲。“萧峰,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我不过打个比方。”萧峰丝毫不为所动。“……是谁在无理取闹?”
他一伸手,不由分说地拉着慕容复坐下,半是强迫,半是哄着他和自己对视,目不转睛地瞧了他半天,欲言又止,忽而叹了一口气:“你真想听?那好,我告诉你问题是什么。你……”
他欲言又止,深深地闭一闭眼,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你这样好。”
慕容复震了一震。他一时无言以对,只听见萧峰沉着而镇定的声音,从容地说下去。
“……你的好处,世上知道你的人,不知道你的人,每个人都说得出来一二。你的坏处,知道你的人,不知道你的人,每个人也都说得出来一二。世人都晓得你的好处,你的坏处,可这些于我,没有一样重要,因为我倾心于你,不是为了这些。”
“‘南慕容,北乔峰’,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自我在江湖上闯荡出一些名声,就处处都有人把你和我相提并论。可是这天下,又何止南北?……从那时起,我就想见你。我想过你是什么模样,是俊是丑,待人接物是和善还是高傲。我想过无数和你相遇的情形。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李延宗就是你。知道你就是李延宗的时候,我……”
他突然有一些说不下去,停下来深深呼吸,伸手揽住慕容复后颈,将他拉近,以自己的额头重重地碰上他的前额,闭上眼睛。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开启一切的夜晚。终南山下,一片孤林,一点火光,两个穷途末路的江湖客。如果时间再往前推回去一些,如果让他如愿以偿地在江南见到了慕容复,是不是就能以仇恨、误会的消释和冰释前嫌开启一段友谊?就像各种戏文里写的那样,而后皆大欢喜?谁能想到老天爷偏偏要他穷困潦倒,在这片林子里捡拾到一个同样走投无路、身负重伤的李延宗?
萧峰终于松开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了慕容复良久。
“……萧某大好男儿。”
他终于低低地道,声音极低沉而极温柔,语气克制,满布老茧的粗糙手指珍视地擦过慕容复的脸颊。
“竟然同你齐名。我也不知道我配不配同你齐名,可是即便今天想起来,还是像做梦一般,你居然比我所想的,还要好过十倍百倍。更不消说,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你谁都不要,却单单选中了我,同我心意相通,两情相悦。……我只怕这个梦哪一天就要破灭。你还记不记得那句你念给我听的诗?‘难留连,易消歇。’太好的东西,从来易逝。你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不能求你事事与我同进退,与其同你争个两败俱伤,鱼死网破,倒不如——”
“不用再说。”慕容复近乎无礼地打断他。“事到如今,你也要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在一起,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你我行事若有分歧,那又另当别论。一事归一事。从今往后,这样的话,休要说它。”
“慕容。”萧峰唤他的名字。“人向来善变。你不要把话说得太死。”
“为什么?”慕容复已经有一些不耐。
萧峰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的话,我是会当真的。”他慢慢地、极肃穆地说,不带半点笑意。
有那么一会儿,慕容复说不出话来。
他怔了半晌,方回过神来。
“复国的事,”他终于颇为吃力地说:“……你也给我一些时间。”
萧峰沉默,望了他一会儿,无言地点了点头。
慕容复立起身来,面色凝重,负手于室内来回踱步,兜了几个圈子,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略带烦躁地摇了摇头。
“……如今我也是内忧外患。总要把眼前的困境先度过去。耶律洪基已不能以常理论。他不按常理出牌,对宋国、女真、西夏,就都是威胁。”
他的语气里有无可奈何的意味。
“我想——最坏的打算,只能是废了今上,扶持耶律洪基的儿子即位。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耶律浚会是一位好的君主,有他坐镇龙庭,辽国气数,至少还可再延续四纪,这么一来,我对他们耶律家也算是仁至义尽。倘若能拥立耶律浚登基,我就是从龙之臣。但是我的功劳再高也只能到这里——经过这一番,他欠我的会太重,重到他想还都还不了。小时候读《论语》,书里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范蠡为何要泛舟?不如我自己淡出的好。”
察觉到萧峰略微诧异的目光,慕容复自嘲地笑一笑,笑意里带着揶揄。
“从小到大,我学的就是这些帝王术。……慕容家这一代代的豪杰,前仆后继,都被耽误在这一件大业上头。他们中间,有英雄,也有凡人,不管英雄还是凡人,大多数都是疯子。但是不管是多么荒谬的事情,被这么多代的人坚持下来,也就成了壮举。”
“说不定我也是这样的疯子。”他掉转身,眺望一会儿窗外,出其不意地道。
“你现在想抽身而退,还来得及。”
萧峰不等他说完,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早已不能全身而退。”
乍闻此语,慕容复只觉心头一震,一股暖流涌起,继而五味杂陈。
萧峰并不理会他作何反应,自顾自伸手提起酒坛,痛饮一气,将酒坛往桌上一顿。
“接下来,”他一抹嘴,问,“……怎么办?”
慕容复皱眉想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怎么办。不做事就不会错。人活着,总不能不做事。”
萧峰默然,点了点头。
“过来。”他说。舒展手臂,揽住慕容复腰,轻轻地将他拉至身边。
他依旧稳稳地坐着,一手握住慕容复腰侧,另一只大手绕过他腰身,抵于脊背凹陷下去的地方,温和而坚定,不容分说,不令他有逃逸的余地。这是一段恋情方兴未艾的时刻。新到一切都又是陌生,又是新奇,新到他的手掌弧度还不曾记熟他腰身的曲线,新到一切都是一场冒险。
“你做事,自然有你的底线。”他微微仰着头,恳切地望着慕容复。“我做事也有我的底线。你我只管守住这两处阵地,别的事情,一概都可以归在‘我们’二字底下。你——”
他欲言又止。
“你的心在跳。”他最后只这么说,拿起慕容复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他的嘴唇火热而湿润,呼出的气息里带着酒意。
慕容复不答,只轻轻地、温柔地触摸他脸颊。萧峰留着一部络腮胡,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胡茬蹿得很长,毛茸茸地扎着掌心。他一手任萧峰握着,另一只手伸出去,去够桌上的酒囊。
“够了。”萧峰皱眉。他手掌一翻,轻轻地制住慕容复伸出去拿酒的手腕。
“……你不能再喝了。”
“我没醉。”慕容复半是诧异,半是挑衅地望着他。
话是这么说,他的眉梢眼角却有分明的酡色,眼睛格外的明亮,眉若春山,眼似秋水。
“为什么要拦我?”这一句诘问近乎有意为难。
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萧峰的答案。却刻意要逼迫他亲口说出这个答案。
萧峰不答,只沉默地望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深沉的、不加掩饰的柔情。
“因为我希望你记得。”
他哑声说,往前倾身,去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