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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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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号角声却又与前两天猎鹿时的号角不同,急促凄厉,隐隐含有金戈铁马意味。
一众辽人本来都席地而坐,饮酒吃肉,一听到这号角声,蓦然间轰的一声,同时站起身来,脸上均有惊惶之色。那号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数里,第三次声响又近了数里。只听得号角声飞传而来,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的官兵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这时突然间尽皆鸦雀无声。
耶律洪基神色镇定,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酒,说道:“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去,拔营!”
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拔营”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是严整有序,毫无惊慌杂乱。
但听马蹄声响,前锋斥候兵首先驰了出去,跟着左右先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队队的向南开拔回京。
耶律洪基携着萧峰的手,道:“咱们瞧瞧去。”二人走出帐来,但见黑夜之中,每一面军旗上都点着一些灯笼,红、黄、蓝、白各色闪烁照耀,十余万大军南行,惟闻马嘶蹄声,竟听不到一句人声。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拔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辎重都装上了驼马大车。中军元帅发出号令,中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基前后,众人脸色郑重,却是一声不作。京中乱讯虽已传出,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也不易明白。
大队人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扎营之后,第一名报子驰马奔到,向耶律洪基禀报:“南院大王作乱,占据皇宫,自皇太后、皇后以下,公主及百官家属,均已被捕。”
饶是耶律洪基冷静过人,老谋深算,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太子呢?”
探子回禀:“南院大王起事之时,先向皇宫发难,彼时太子视事已毕,不在宫中,叛军又转扑东宫,太子亦不在东宫。被俘人员自皇太后以下,查明并无太子。”他抬头瞧了瞧皇帝脸色,迟疑片刻,还是冲口而出:“……殿下如今生死未卜。请陛下恕罪。”
耶律洪基闻言,震了一震,颓然跌坐,瞬间如同老了几岁模样。
南院知枢密使事是个汉人,名唤李栋瑾,见状上前一步奏道:“太子手握东宫重兵,又有侯爷随伺。侯爷武功高强,足智多谋,在中京又有奇兵队随他坐镇。有他亲自护佑,太子吉人自有天相,当平安无事,陛下不必忧急。且皇太叔见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说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乱。”
耶律洪基颜色稍缓,不语思忖片刻,微微点头,道:“但愿如此。”
然而晚饭后,第二批探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叔为帝,已诏告天下。”双手奉上新帝诏书。耶律洪基接过一看,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伪帝,说先帝立耶律重元为皇太弟,二十四年之中天下旨知,一旦驾崩,耶律洪基篡改先帝遗诏,窃据大宝,中外共愤,现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伸讨逆伪云云。
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将诏书掷入火中,烧成了灰烬。左右百官见皇帝龙颜大怒,无不战栗。
北院枢密使同南院知枢密使事二人低声商议几句,出列领奏道:“陛下,如今耶律重元手握兵马八十万,另有他儿子楚王南院手中兵马十万。陛下此次出猎随驾,虽说只带了十余万人,不过耶律重元伪诏一出,无人信服,陛下仍是天下人心所向。俗话说得好:骄兵必败。我如今倘若能握住先机,趁星夜打起讨叛旗帜,杀回上京去,名正言顺。陛下再立即手书一道急诏,交传令兵星火传递,号令天下兵马,速速前来勤王。如此岂有不胜之理?”
耶律洪基不语,眉头蹙得紧紧,忽问:“各地勤王之师,赶赴上京,需要多久?”
北院枢密使回道:“日夜兼程,即便是从南京西京赶来,一两天也就到了。”
耶律洪基眉头略微舒展,沉吟片刻,道:“那便得撑上一两天时间。”
北院枢密使同南院知枢密使事对视一眼,齐声道:“国家危难之际,臣等万死不辞,愿为君王前驱!”
耶律洪基闻言长笑一声,道:“好!好!不枉朕平时疼你们!”
当下唤来笔墨伺候,口授了一道勤王诏书,令传令兵火速前往南京、西京、东京、中京等地讨援,同时传下令去,着各部作好战斗准备,次日三更时分,一鼓便上路出发。自己身披甲胄,亲自前往军中巡视一圈,鼓舞士气。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中不辞而别,但此则见义兄面临危难,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
次日清晨,不待天色亮起,号令传达下去,全军披挂整齐,饱食朝饭,于夜色中潜行疾走。萧峰挽弓提矛,随在洪基身后,作了他的亲身护卫。室里带领一队飞熊兵保护阿紫,居于后军。
萧峰行在皇帝身边,只见周围大军分成前军、左军、右军、中军四部,浩浩荡荡,行军极迅疾,却半点声响都不曾发出,亦不闻人喊马嘶,惟有战士甲胄及手中长枪,于黎明的微光中闪亮,不由得心中一热,忖道:“敌众我寡,然而士气不乱,士兵丝毫不惧,真是治军有方。”不禁向皇帝看了一眼。耶律洪基身披金甲,脸色镇定,殊无畏惧疑虑神色,笃定得似乎敌军并非有八十万人,而是只有八万军马一般。
良君手下无弱将,耶律洪基手下这一批文臣武将也是极为了得,似于一夜间已完成了狩猎变平叛这个心理转变,人人皆沉着镇定。
北院大王名唤耶律只斤,是一名粗豪汉子,长相也是辽人典型相貌,高鼻深目,眼眸发蓝。昨夜晚饭,人人食不下咽,唯独他一人来者不拒,左右开弓,吃了个酒足饭饱。他身材极高大魁梧,比乔峰还高出半个头,没有半点架子,有时和属下玩笑,试骑寻常军士坐骑,坐于身材矮小稳健的辽马鞍上,两条长腿险险触及地面,说不出来的滑稽。
这时他骑着他那匹身材高大的枣红大宛马,吊儿郎当走在皇帝右后方,时不时还有心思和南院知枢密使事李栋瑾讲两句笑话,大敌当前,竟似没事人一般。萧峰见了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心忖:“好个人物。”
急行军出一段,天色已然微微发亮。前军探子回报,说前方有大量敌军兵马驻扎。耶律洪基传令下去,令全军原地稍作休整,准备奇袭。
他召集了各军的领军将军,仔细听完前探回报前方军情,问道:“勤王的兵马,有消息了不曾?”此时发出去的勤王诏书,最快的也不过刚抵南京,是以未有勤王兵马回报。
耶律洪基听完点头,又问:“太子有消息了不曾?”这一回属下面面相觑,无人答复。
耶律洪基见众人面色迟疑,长叹一声:“朕如今也顾不得他了。自求多福罢。”遂与南北枢密使略作商议,详细盘问过探子,探明敌军有大营驻于中京城外,周边地势平坦,并无埋伏,遂敲定战略:令前军派出一支兵强马壮的精锐之师,潜伏至敌军大营北面高处,伺机发动奇袭;中军长驱直入,直捣对方大营,左、右两军于二翼包抄夹攻。
计谋既定,各军将军纷纷领命驰马前去,人人脸上俱现凛然神色,视死如归模样。耶律洪基接过侍从递上的头盔戴上,紧一紧兵甲,翻身上马,“唰”一声抽出腰间长刀,一磕御骑马腹,催得它小步跑起来,喝道:“众儿郎,随朕来!”
皇帝亲征,士气如虹。中军咚咚擂起战鼓,一鼓作气,急速向前压上,同时有兵士奔出阵来,原地以牛皮、鹿角结阵立寨,供弓箭手栖身使用。敌营为鼓声所惊动,出营探望,见大军来袭,惊怒交集,呼喝起来,纷纷翻身上马,结阵准备迎敌。眼见敌军前锋与己方快要碰面,耶律洪基挥手喝道:“放箭!”
说时迟那时快,中军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御营中鼓声立止,数万枝羽箭同时射了出去。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敌军前仆后继,蜂拥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箭垛子。敌军步兵弓箭手以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御营放箭。
耶律洪基面沉如水,站在高处,手持长刀,发令指挥。御营将士见皇上亲身督战,大呼:“万岁!万岁!万岁!”敌军听到“万岁”之声,抬头见到耶律洪基黄袍金甲,站在御营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积威之下,不由得踟蹰不前,耶律洪基见到良机,大呼:“左军骑兵包抄,冲啊!”
左军由北院枢密使率领,听到皇上号令,三万骑兵便从侧包抄过去。叛军一犹豫间,御营军马已然冲到。叛军登时阵脚大乱,纷纷后退。御营中鼓声雷震,叛军接战片时,便即败退,御营军马向前追杀,气势锋锐。
萧峰大喜,叫道:“大哥,这一回咱们大胜了!”耶律洪基下得台来,跨上战马,领军应援。忽听得号角响起,叛军主力开到,叛军前锋返身又斗,霎时间羽箭长矛在空中飞舞来去,杀声震天,血肉横飞。萧峰只看得暗暗心惊:“这般恶斗,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人任你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军万马之中,却也全无用处,最多也不过自保性命而已。这等大军交战,武林中的群殴比武与之相较,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忽听得叛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叛军骑兵退了下去,箭如雨发,稳住了阵脚。中军将军和北枢院密使率军连冲三次,都冲不乱对方阵势,反而被射死了数千军士。耶律洪基道:“士卒死伤太多,暂且收兵。”当下御营中也鸣金收兵。
叛军派出两队骑兵冲来袭击,中军早已有备,佯作败退,两翼一合围,将两队叛军的三千名官兵尽数围歼当地,余下数百人下马投降。洪基左手一挥,御营军士长矛挥去,将这数百人都戳死了。这一场恶斗历时不到一个时辰,却杀得异常惨烈。
双方主力各自退出数十丈,中间空地上铺满了尸首,伤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双方对峙,略作喘息。
正午日光猛烈。虽是秋天,亦将战士身上的甲胄晒得滚烫。耶律洪基骑于马上,手搭凉棚,眺望了一阵,见敌阵后军正如潮水般络绎赶到增援,神色不变,内心却暗暗焦灼。看了一会儿,忽低声问身边内侍:“勤王兵马,还是没有消息么?”
内侍一躬身,不敢回答。耶律洪基叹一口气,也不追问。这时敌军忽然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中拉出来数十个女子,有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都十分华贵。
耶律洪基一惊,不由自主地打马驰前几步,被萧峰眼明手快,一把拽住缰绳,扯了回来。他怒道:“放开!”情不自禁地往前挣扎几步,高声叫道:“娘,娘!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替你老人家出气。”
那白发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余的是皇后萧后、众嫔妃和众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耶律洪基出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都擒了来。
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荡寇杀贼!”数十名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公主登时惊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子都射死了!”只听得嗖嗖声响,十余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中箭而死。
皇后容貌生得甚美,此时钗横鬓乱,虽被长刀架在脖子上,仍不改一派端庄镇定,大声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业,决计不能毁在奸贼手中。”
楚王见皇太后和皇后都如此倔强,此举非但不能胁迫洪基,反而动摇了已方军心,发令:“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入阵后。楚王下令:“押敌军家属上阵!”
猛听得呼呼呼竹哨吹起,声音苍凉,军马向两旁分开,铁链声呛啷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两阵中哭声震天,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拖儿带女,乱成一团。
楚王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喊叫道:“御营众官兵听着:尔等家小,都己被收,投降的和家属团聚,升官三级,另有赏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家属一齐杀了。”御营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两阵中呼唤之声,响成一片。
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刀斧手大步而出,手中大刀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头。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众家属一齐杀了!”他左手一挥,鼓声又起。
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这些亲军对耶律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戮,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间,只闻一声咆哮:“卑鄙无耻的下三滥东西!”声音极为洪亮,震得树梢枯叶簌簌落下,叛军营中鼓声,竟然为之一停,随即又咚咚擂响。
就在这一缓之间,耶律洪基阵营中令旗一挥,北面山上忽而杀下一支万余人的铁骑。领军的是一条络腮胡昂藏汉子,身披银甲,手执大刀,身量较萧峰尚高出半个头,威风凛凛,正是北院大王耶律只斤。他这一支伏兵皆是精锐,于山上养精蓄锐半日,兵强马壮,此时出其不意杀到,叛军猝不及防,为它一冲,一时竟乱了阵脚。这一支军队像一把尖刀一般,瞬间卷入家属和叛军中间,一时间杀声四起。
契丹人骑兵战力最强,这一队骑兵又是皇帝随身御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此时见御营家属遇险,更是战意滔天,策马来去,举刀砍杀,如入无人之境,瞬间将阵中刀斧手砍杀了大半,剩下的见势不妙,早已逃的逃,散的散。耶律只斤见情势略缓,一声令下,骑兵应声变换阵型,裹着一群哭喊不住的男女老幼,朝己方阵营且战且退。中军士兵见家人得救,又惊又喜,呼喊起来,纷纷自发上前接应,有的女人带着孩子已逃至己方营中,一时家人团聚,哭声震天。即便萧峰铁石心肠,瞧了也忍不住心中一酸,急忙偏过头去。
他这一偏头,正巧瞄见耶律只斤手执大刀,和叛军一员大将于阵前酣斗,却不防敌营中有人觑准他勇猛,开弓搭箭,已然稳稳瞄准他后心。
眼看这一箭“嗖”一声凌空射出,萧峰不及思索,大吼一声:“当心!”说时迟,那时快,纵身自马上跃起,施展开“八步赶蝉”轻身功夫,后发先至,猿臂轻舒,将那枝箭稳稳抄于手中。喝道:“盛情不敢消受,原璧奉还!”吐一口气,身子于空中转了半圈,反手将接于手中那一枝羽箭又以“手甩箭”的功夫抛将出去。
只闻“啊”的一声,白羽深深没入那射箭兵士胸中。此人猝不及防,踉跄退了两步,挣扎几下,眼睛大睁,头一歪,气绝而死。
萧峰轻轻落下地来,只闻背后一声长笑。他转头瞧去,耶律只斤刚刚解决了那名叛将,杀得满脸满颈都是鲜血,粗声道:“谢萧大爷救命之恩!”于马背拱手朝他一揖,转身提刀又拼杀去了。萧峰一笑,自走回耶律洪基身边。
耶律洪基神气感激,道:“萧兄弟,你又救了我一员爱将。朕实在不知该怎么谢你。”
萧峰摇了摇头,道:“陛下,这些话以后再说。如今这不过是是敌军缓兵之计罢了,只怕他们大军还在赶到。倘若不速战速决,待敌众我寡,不知怎生收场。还望陛下圣裁。”
耶律洪基不语,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脸色凝重,眺望了一会儿敌人后方仍然络绎不绝赶到的援军,又瞧了一会儿战场上相拥痛哭的御营兵士和家人,忽然喝道:“全军听令:停止作战,向西北苍茫山退军!”
八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又累,在山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以作守御之计。安营甫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山下,立即向山坡冲锋。御营军士箭石如雨,将叛军击退。楚军见仰攻不利,当即收兵,在山下安营。
入夜了。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见叛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条火龙蜿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攻。耶律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北院枢密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耶律洪基挥了挥手,摇头道:“这也怪你不得,去休息罢!”
转过头来,见萧峰望着远处出神,说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来攻,我辈尽成俘虏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徒,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冲了出去罢。你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说到这里,突然仰天“哈哈”笑了两声,笑声中意味又是悲凉,又是自嘲,笑毕道:“我本想大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而累了你啦。”
萧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再举。”
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那里还说得上什么大丈夫?契丹人眼中,成王败寇。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罢!”
“成王败寇”这四字一出,萧峰顿时怔了一怔。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另一个人冷静的声音,略带嘲讽意味,于耳边响起:“……成王败寇,就是如此。”和耶律洪基这句话重叠到一起。
不及思考,他胸中热血“呼”地涌了上来,脱口而出:“既然如此,那我便陪着你,明日与叛寇决一死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自当与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
耶律洪基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伸出手来,握住他双手,重重摇撼了几下,终于含泪迸出一句话,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萧峰回到帐中,见阿紫蜷卧在帐幕一角,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
阿紫问道:“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大哥,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
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她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显得娇小稚弱。萧峰心中大起怜意,柔声道:“我怎会怪你?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阿紫微微一笑,轻轻地道:“你道那天为什么我要来找你,要用毒针射你?……倒不是因为你差点失手打死了我爹爹。他自小除了我娘,还有无数个女人,害得我娘亲伤心欲绝。我才不管他死活呢。大哥,那天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
萧峰奇道:“那有什么好?”
阿紫微笑道:“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我不起,随时就抛开我,不理睬我。”
萧峰不防她竟出此言,心中一凉,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嗒然半晌,只道:“快睡吧。”心忖:“反正明天大家横竖都是个死。她还是小孩子,说两句傻话,又有什么要紧?”
阿紫却撅起了小嘴,道:“这会儿我睡不着,罚你讲个故事给我听,我就睡着啦。”
她此是撒娇之语,萧峰却震了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阿紫笑道:“我说,你讲个故事给我听,我就睡着啦。”半天不闻答复,她好奇心起,又是不耐,一笑道:“怎么不说话?”一抬头,却见萧峰怔怔地盯着自己,眼神像飘到了极远的地方,虽然阿紫就在面前,却好像看不见她。
阿紫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低声道:“……你……你干么这样地瞧着我?”
萧峰如梦初醒,叹道:“我瞧着你,就好像瞧见一个人。我遇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身上带着重伤,迫不得已,要受我的看顾。”
阿紫奇道:“哦?他也是被你失手打伤的么?”
萧峰摇了摇头:“他是被别的高手所伤。可是究竟谁伤的他,我也不知道。”他俯身替阿紫掖好毛毡,迟疑了一会儿:“……实话告诉你罢。一开始,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阿紫拍手笑道:“这可奇了。哪里有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总是他不愿意告诉你。”
萧峰没有立即回答,半蹲半跪着,大手握着毛毡,一时忘了是要拿起还是放下,怔了一会儿,道:“是的。是他不愿意告诉我。”
他忽觉黯然,松开毛毡,立起身来,想结束这场谈话。阿紫却在他身后叫道:“喂,喂,这人脾气怎么样啊?比我好不好?大哥,大哥,我不许你照顾别的人。要是有一天他被我遇见,我脾气可坏了。一言不合,我就一掌打死他。”
萧峰失笑:“他脾气虽好,武功可比你厉害得多了。虽说惹怒他不容易,可你要是有本事把他给惹急了,即便是我,也不敢说就能护你周全。”
阿紫“哼”了一声,道:“那我就毒死他。”
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孩子话,却也不禁暗暗心惊,正色道:“如今我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你又上哪里毒他去?再说了,我最不喜星宿派这些狠毒手段。你要是再对人下毒,我第一个不允。”
阿紫听他说得严厉,“嘁”了一声,翻了个身,将毛毡往头上一蒙,向着帐壁睡下,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蹲身替她添盖了一层毛毡,轻轻拢好,展开毛毡,自行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
虽然明知明天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恶战,但是他仍然沉静而镇定,无所畏惧。躺在黑暗里,睡意渐渐袭来,入睡前意识微明的间隙里,几乎是半年来第一次,他没有节制地想起李延宗、慕容复,和那一段发生了很多事情的日子。
沉入睡梦之前,他模糊地想:“阿紫说,打伤了我,我就不能走路了。她好照顾我一辈子。……可是他就像一只凤凰,受了伤,暂时栖在人的肩头歇脚。等伤好了,自然是要远走高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