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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第二章

      次日一早,萧峰收拾了干粮、饮水、帐篷等物,带阿紫一路向西行去。

      一过白露,气候转凉,阿紫体弱,已经穿上了皮子衣裳。萧峰怕她受寒,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坐于马背上,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她依偎在萧峰胸前,一路行去,难得地一句话也没有。行出十几里,忽道:“你猜到了没有?”
      萧峰握着缰绳,心无旁骛,闻言一怔:“什么?”
      阿紫柔声道:“我问你可猜到了,那天我为什么要用毒针射你,害得你打了我一掌。”
      萧峰正色道:“我听信别人的谗言,信了是你的爹爹害了我爹娘,险些误伤了他,是我不对。你来找我,替你的爹爹报仇,自然是你的孝心。”
      阿紫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是,也不是。你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
      萧峰并未追问。忽闻头顶一声长唳,抬头瞧时,见是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扇动翅膀,自二人头顶缓缓地飞过。
      “天气冷啦。”阿紫瞧着雁群,柔声道。“过了中秋,眼看就要下雪啦。大雁怕冷,这就该回南方了。等来年开春了,还要再回来的。”
      她是自言自语,萧峰却隔了一会儿方应道:“是的,塞外苦寒。”

      阿紫听萧峰语气沉郁,似有无限心事,不由得俏脸一板,嘟起了小嘴,仰头道:“大哥,你这样陪着我,不开心么?”
      萧峰心不在焉地道:“开心。”随手将马头扳正,不让它偏离了道路。
      阿紫沉下脸来,待要发作,却又不知道从何发作起,怔了半晌,突然泄了气,轻轻地道:“大哥,咱们在女真人这里,眼看都快住满一年啦。你好好的,我现在也好好的,过上了塞外骑马牧羊,神仙一般的日子。你为什么不高兴?是我惹你不开心么?”
      萧峰听她问得关切,心一软,忖道:“她病着,我不能让她过分担忧。”打起精神敷衍道:“我忧心你的病不好。等你身体大好啦,又可以独自骑马、打猎,回去做你的星宿派大师姐,我就放心啦。”
      阿紫不答。半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等我的病好了,你就要赶我走了,是不是?送我回大理去找我爹爹妈妈。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宁愿那天被你一掌打死的好。”

      萧峰默然。阿紫这一语确实说中了他心事。他缓缓道:“我误将你打伤,是我的不是,自然要负责将你治好的。等你的身子大好了,我自然要送你回大理去你爹爹妈妈身边团聚的。我一个粗鲁汉子,你一个年轻姑娘,老跟着我,成什么话?”
      阿紫恍若不闻,低低地道:“大哥,你为什么不开心?……你明明去找了智光大师,又去找了那个狠毒的姓马的女人,把事情都问清楚了。你已经知道自己本家姓萧,身世也都访问清楚了。只等把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带头大哥找到,一刀杀了他,给你父母报仇便是。……你是契丹人,又不是宋人。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萧峰一时却也答不上来。他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呢,说的话也是孩子话。哪里有那么简单?”
      他语气温和,却不容分辨。阿紫便明白,他是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了,没有商量余地。她默然一会儿,忽然大声道:“我困了,想睡觉。”
      萧峰一愣:“你不是刚起来?怎么又……”他突然不再说下去了,只瞧见她背对着自己,肩头微微颤抖,几滴水珠一滴、一滴地滴了下来,落在马匹鬃毛上,像晶莹剔透的珠子,被她自己默默地伸手拂拭去了。
      萧峰默然片刻,道:“既然累了,那就回车上去睡罢。”
      他不向她脸上瞧,从马背上将她抱了下来,放入后面车中,自己骑马远远走在车边。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生火宿营。

      这么走了数日,已到大草原的边缘。阿紫像忘了这桩事情,兴致渐渐高起来,一路有说有笑。
      西行数日,四下眺望,已经望不见草原尽头。此时正值秋天,早晚天气转凉,深深的长草逐渐转成金色,草间伏着无数飞禽走兽,随走随猎,无比自在。
      又行了数日,这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竖立着无数营帐,又有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似部落聚族而居。萧峰道:“前面好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罢,不用多惹麻烦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萧峰拗不过她,只得纵马缓缓行去。走了七八里路,忽闻号角之声大作,跟着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人啊,不好什么?”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还是回去罢。”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
      没走出几步,听得鼓声蓬蓬,又有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峰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人,这些人是在操练阵法吗?”
      只见为首的骑兵举起一只号角,“呜呜”地吹了起来,这号角的声音与刚才不同,刚才的悠长沉郁,隐隐带有战场金刃之声,现在这声音却细长尖利,像极了呦呦鹿鸣。军中一名五彩衣装、萨满打扮模样的人盘踞于马背上引吭高歌,唱的调子又是悲凉,又是高昂,穿云裂石。士兵闻声都纷纷跳下马来,低着头,一手按于胸口,表情恭谨,凝神聆听。
      萧峰契丹文有限,勉强能听懂几个字,像“雄鹰”“山神”“猎鹿”,心忖:“啊,这必然是辽人猎鹿的仪式了。竟然如斯隆重。”
      这一年来,他也不少回见过女真人聚众狩猎,然而女真人虽彪悍,人数较少,礼法又粗疏,像这样排场阔大、近似于行军打仗的阵势,却不曾见过。他也依样下马,和阿紫一起驻足静听。歌词虽一知半解,老萨满的歌声却悲凉激越,听了一会儿,渐渐觉得胸中壮怀激烈,似灌满了塞北的长风,心中感动,自忖:“这就是我的族人。”

      歌声一止,一名军士小跑着过来,一躬身,将一只酒囊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递上。老萨满接过酒囊,伸出二指,喃喃祝祷,率先喝了一口,将酒囊递给军士,那军士躬身道谢,自己喝了一口,又捧着传递给其他兄弟。
      这时,忽闻一人遥遥叫道:“那边来的是萧峰萧大爷么?”说的却是带契丹口音的汉话。萧峰一愣,朝那边瞧去,见军阵中冲出一骑,马背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负责押送礼物的室里。
      他驰到萧峰身前十余丈处,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右膝下跪,喜道:“萧大爷,今天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里?”
      萧峰急忙上前搀扶,道:“我这个小妹子在家里呆不住,要出来瞧热闹。闲逛了几日,便走到这里。”
      室里道:“再好也不过。今日刚巧,我家主人出来围猎,他就在那边不远。自从那日回来,我家主人常常念及萧大爷,每日总念叨着。今日既然遇见了,那就是上天的缘分,说什么也要见一见的。”说着转头朝众人用契丹语遥遥呼喊了几句。那边应声作答,不少士兵打马过来,远远就飞身下马,一手按在胸前,上来和萧峰厮见。虽然人多,进退却井然有序,人人皆对他恭谨至极。
      室里接过酒囊,双手递了过来,肃然道:“今日猎鹿,这是咱们萨满祝祷过的开猎酒。萧大爷若不嫌弃,也请赏脸喝上一口。”
      萧峰“哈哈”一笑,更不推辞,接过饮了一大口。这酒和他在中原、女真喝过的却都不一样,入口凛冽,下肚狠辣,如同一条火线般熊熊烧入腹中,回味却极甘冽悠长,不由得赞了一声:“好酒!”
      室里喜道:“得萧大爷一赞,实在是咱们的福分。”他接过酒囊,用契丹语大声向众人下了几句指令,众人齐声作答,各人散开又聚拢,瞬间排成了猎鹿队型,尘土飞扬,蹄声四起,自去狩猎了。室里自己则率了一队青袍士兵,簇拥着萧峰阿紫二人向西行去。

      一路走去,室里陪二人谈天说地,但阿紫问起他家主人身份,则笑而不答。萧峰也不多问。见了那日押送礼物的车队,便知这人必然是辽国贵族,见了今日这围猎阵势,则料想这位义兄多半还是辽国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绎不绝,个个都衣甲鲜明,遥遥见了室里一行,或遥遥举手致意、或驰近行礼,室里都一一点头含笑答应,然而并不为他们介绍。
      如此行得十数里,只见前面一队骑兵急驰而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飞熊队到了。”那队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模样甚是威武。这队兵行到近处,齐声吆喝,同时下马,分立两旁,说道:“恭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敢!”举手行礼,纵马行前,飞熊军跟随其后。
      行了十数里,又是一队身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飞虎兵前来迎接。萧峰心道:“我那耶律哥哥不知做什么大官,竟有这等排场。”室里仍然不说,萧峰也就不问。
      行到傍晚,到来一处大帐,一队身穿豹皮衣帽的飞豹队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毡毯器物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肴果物,帐中却无主人。飞豹队队长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安宿一宵,来日相见。”萧峰也不多问,坐到几边,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军士斟酒割肉,恭谨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处大帐中宿歇。

      到得第三日中午,队伍已然浩浩荡荡,在草原上铺了开区。室里勒马扬鞭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坡,咱们便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旌旗招展,一片大草原上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中间一大片空地。护送萧峰的飞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出号角、呜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突然间鼓声大作,蓬蓬蓬号炮山响,空地上众官兵向左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冲了出来,马背上一条虬髯大汉,正是耶律基。他乘马驰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哥了!”萧峰纵马迎将上去,两人同时跃下马肯,四手交握,均是不胜之喜。
      只听得四周众将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竟呼万岁!”游目四顾,但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其携着他手站在中间,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兄弟了。萧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萧峰虽然豁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今日见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说着便即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国皇帝,该当跪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着萧峰之手,同入大帐。

      辽国皇帝所居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绘金,灿烂辉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多时随驾文武百官进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南院知枢密使事、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况且契丹人名字,诘屈聱牙,萧峰一时之间也记不请这许多。
      厮见完毕,帐中大开筵席,各种肉干、奶酪、奶茶、瓜果干条、流水般送将上来。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扑击为戏,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斗。辽国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到后来,已喝了三百余杯,仍是神色自若,众人无不骇然。
      见他酒量已然镇服众人,耶律洪基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辽国的第一位英雄好汉!”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是第二!”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你陛下了!萧大哥本事虽大,却要顺从于你,不敢违背,你不是第一吗?”她是星宿老人门人,精通谄谀之术,说这句话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耶律洪基龙颜大悦,抚掌道:“小姑娘,说得好!说得好!”仰头自饮了一杯,转头瞧着帐中武士扑击,瞧了一会儿,又掉头去瞧着座间文武群臣,笑微微地道:“不过,我大辽地广物博,要论英雄,朕手下的这些儿郎,个个都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
      群臣闻言,齐声赞道:“知人善任,陛下圣明。”

      耶律洪基转头对着萧峰笑道:“朕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九岁了,八岁上立了太子。平日捺钵围猎,朕都把他带在身边。他骑射本领,自小在马背上练出来的,倒也还看得过去。这一趟朕出来打猎,留太子监国,令他历练历练。否则倘若他人在这里,定要来给兄弟见一见的,让你指点指点他本事。”
      说起自家儿子,疼爱得意神色,溢于言表。萧峰微微一笑,心忖:“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帝说起自家儿子来,却也跟常人没什么两样。”应道:“臣乃江湖草莽之徒,岂敢僭越?”
      耶律洪基笑道:“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你是我兄弟,叔叔提点侄儿,天经地义,有何不可?”说着哈哈大笑。
      这时旁边北院枢密使插口笑道:“听陛下提起萧大爷武功了得。太子自小也随良师学习中原武功,倘若能蒙萧大爷一二指点,那自然是最好。”

      萧峰微感错愕,心忖适才所见这些契丹武士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举手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巧妙虽不及中原武士,但直进直击,大开大阖,似更适用于战阵群斗。想至此处,不由得转头朝场中瞧去。瞧了一会儿武士搏击,愈看愈觉他们所使的一套搏击术,虽然乍看并无章法,然而细瞧之下,隐隐似有道理,似是从中原基本武术中化出,又加以改造,使之更符合战阵冲杀之效。更易见效。他心知这改造的法子非修为极高之人不能办,不由得好奇心大起,试探地问道:“太子也曾修习中原武术?”
      北院枢密使似猜知他心思,拈须微微笑道:“太子的汉人师傅,文武双全。萧大王瞧咱们契丹儿郎演练的这一套搏击术可还入得您法眼?也是由他所创。可惜这一回他随太子监国,不曾伺驾。否则倘若他来了,陛下就连辽国的第二位英雄好汉也排不上啦。”
      耶律洪基心花怒放,哈哈大笑,举起酒盏来,笑道:“我们辽人,不似你们中原人讲究一个胡汉之分。无论辽人、汉人、西夏人还是女真,只要能为我大辽所用,便是第一等的英雄好汉。他虽是汉人,朕上月才封了他一个侯爵。萧兄弟,你是契丹人,朕今日也要封你一个大大的官爵。让我来想一想,封什么才好?”
      这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额上弹了几弹。萧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难享富贵。向来漫游四方,来去不定,确是不愿为官。”耶律洪基笑道:“行啊,我封你一个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

      一句话没没完,忽听得远处呜呜呜的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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