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辈 [排球]》青山疏影

3、争吵

　　“陆琦，”赵敏推门进来，眼眶微红，“走，你带妈妈出去逛逛吧。”

　　陆琦并不知道家附近有什么好逛的，她平时就是家和学校两点一线，赵敏这个问题有些为难她。最后反而是赵敏这个“外地人”带着陆琦逛起街来。

　　这个夜晚像梦一样，像是打开了糖果盒子，里面每一颗糖都是惊喜。
　　赵敏带着陆琦去了从没去过的商场。先是去了从没去过的炸鸡店吃晚餐，赵敏还细心地帮陆琦挤好番茄酱；接着两人坐电梯到卖场给陆琦买了一身十分合身的半袖和七分裤，面料舒适，正适合夏天穿；之后赵敏还到地下一层的超市买了很多零食让陆琦带回去。

　　她们牵着手，路过葱郁的行道树，路过盛夏的晚霞，路过轻柔的夜风。穿过过街天桥，走过人声鼎沸的街道，赵敏会护着陆琦躲避迎面而来的自行车，提醒她自己上学的时候注意避让路上小轿车。

　　赵敏问了陆琦很多事情，问她在学校有没有交到朋友，问她喜欢看什么动画片，问她学习状况如何，问她陆丰平时待她怎么样，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陆琦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形容过去六年贫瘠乏味的生活，她只能低着头平铺直叙自己单调的学校生活和家庭生活。

　　“我不太爱说话，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因为衣服破旧，同学总是嘲笑我是没人管的野孩子，不喜欢跟我玩。
　　“不怎么看动画片……”遥控器是属于陆小宝的，他从来不让我和他一起看。
　　“学习还可以……”靠着做完家务的缝隙里挤出的时间，勤勤恳恳走到了班级的中游。
　　“陆丰待我还好……”他基本不和我说话。

　　她们一直聊，聊到蝉鸣四起，聊到弦月低垂。

　　陆琦没有手表，她不知道自己和赵敏分别时是几点，只记得天已经黑了，往日里昏黄的路灯今日似乎格外明亮，给赵敏陌生的脸庞渡上一层柔光，满眼的温柔。

　　赵敏蹲下来看着陆琦，眼眶还红红的，眼皮也被哭肿了，她的语气自带镇定的气场，笃定地说：“琦琦，你等着妈妈。我先回沧市准备一下，等你期末考试结束就带你走，我们一起去妈妈家。我一定不会让你再过这种食不果腹的生活。”不会再被人说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我愿意，”陆琦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赵敏，黝黑的瞳孔深处藏着几分执拗，“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

　　陆琦回到那个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屋子，静静地穿过客厅到自己的小屋。

　　“呦，这一看就是有人撑腰了啊，看见人都不打招呼，真没教养！”陈淑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着陆琦的背影，阴阳怪气地说。
　　陆丰一如既往地不跟她讲话，陆小宝也沉迷在动画片里没空说话。陈淑芬见没人搭茬，撇撇嘴也不说话了。

　　陆琦侧躺在床上，曲起腿，看着窗外泼墨般深蓝色的天空，几颗银色的星星不时地闪烁。
　　她有一句问题在嘴边转了很久也没有问出来，在这个并不静谧的夜里，又开始重新思考。
　　赵敏当初究竟是为什么离开呢？又为什么抛弃我呢？
　　陆琦想，左不过是因为钱吧。一个单身女人离开熟悉的家乡孤身一人到异地打拼，再带一个孩子实在是太难了。

　　作业已经在学校写完了，陆琦无聊地回忆和赵敏见面、交往的一幕幕。
　　奇异的是，陆琦好像并没有一种澎湃的、激荡的快要喷涌而出的情绪，她的感情始终淡淡的。有一点期待离开，有一点憧憬未来，还有一些藏在行动间的自卑。

　　是的，自卑。陆琦敏感地注意到赵敏买东西时的动作是那么自然娴熟，熟练地仿佛演练过千遍。
　　她清晰地知道女孩子爱吃的零食，爱喝的饮料，爱穿的衣服牌子、颜色、款式；还记得在陆琦满头大汗时买一根雪糕，叮嘱她女孩子不要总吃生冷的，对胃不好。
　　她总是那么贴心，那么温柔。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吃雪糕，这也是时隔六年你第一次给我买东西。
　　那么，那些娴熟的动作从何而来，那些丰富的经验从何而来？

　　陆琦发觉自己离事实好像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可是她不想捅开，因为她不确定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陆琦缓缓闭上眼，在热闹的电视声中睡去。

　　第二天，陆琦如往常一样早起，帮陈淑芬做好早餐，给陆小宝热好牛奶，拿着自己的馒头蘸酱豆腐去上学。

　　临近期末，老师们一边戴着“小蜜蜂”疯狂讲题，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导大家不要紧张。时而因学生心理因素担忧，时而因学生不厌其烦地做错同一道题而恨不得让其回炉重造。

　　“错错错，还错！这道题我讲了八百遍你还错！你们上学带没带脑子？”
　　“你们简直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娃娃们给点反应好不好，我是在对着木头桩子念经吗……”

　　“陆琦。”
　　英语课上老师冷着脸把卷子甩给陆琦，“还有半个多月就要小升初了，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学。就你这个破分，还想上汇文？你想的倒是挺美，汇文失心疯了才要你。最后要还是这个成绩你就趁早回家种地去吧你，还上什么初中，浪费资源！”

　　陆琦捏紧试卷，低头回座位。
　　这已经不是英语老师第一次当着全班的面点名批评陆琦了。因为她成绩差，家长也“不上心”，不给老师表示，英语老师对她积怨已久。但这是第一次被她拿“想考汇文”说事。

　　同学们惊奇地看向她：汇文中学，多好的中学，市重点，她一个英语将将及格的人怎么敢肖想？

　　陆琦有些委屈。
　　想上好中学怎么了，你凭什么嘲笑我的梦想？
　　更何况我也明白自己是自不量力，早就放弃了，你一个当老师的人怎么还这么说呢？

　　陆琦深呼吸努力平复心情，转头看向花坛里的垂柳，死死盯着那抹鲜亮的绿色，试图把眼眶里的眼泪憋回去。
　　这种无声的嘲讽比她因为不合身的衣服和瘦弱的体格受到的嘲笑打击要大得多。

　　……没关系，我不用想方设法地住校了，我很快就可以跟着妈妈去沧市了，也不用纠结要不要上体校，只要正常上学就可以了。
　　陆琦竭力在脑海里想一些不相干的东西放空自己的思绪，堵住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以及英语老师尖利的话语和嗒嗒作响的高跟鞋声。

　　放学时，陆琦舒了一口气。想起那身干净整洁的新衣服和见都没见过的花花绿绿的零食，她内心久违地升起一种期待，连在学校受到的打击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回家”仿佛也不是那么难熬的事情了。

　　回到家里，陆琦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如遭雷殛般呆愣在原地。
　　那些让她心怀期待的零食撒得满地都是，漂亮的包装纸被撕得稀烂，连床单上都是食物渣渣。
　　她的胸膛忽然涌出一股怒火，连同往日的憋闷一起被点燃。陆琦随手抓起几个袋子冲到厨房举到陈淑芬眼前给她看。

　　陈淑芬被吓了一跳，不忿道：“干什么，你发什么神经！”
　　陆琦面色冷凝，仿佛连眼角都凝结了一层冰，冷冷地说：“陆小宝乱动我的东西。”

　　陈淑芬气笑了：“什么叫你的东西？这个家是我的，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连你都在我家的户口本上，哪来的‘你的东西’？”
　　陆琦死死盯着她：“我妈，给我买的。”

　　陈淑芬怒了：“怎么了，你有妈了不起啊？你在我们家白吃白喝多少年，现在你弟弟吃你点零食怎么了？你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干什么？造反啊！”

　　陆琦被陈淑芬的强词夺理气得发抖，“我一直有在干活，没有白吃白住。何况这是我亲爸的家，我吃我亲爸的饭，住我亲爸的家有什么错？我没有吃过陆小宝的零食，一口都没有，所以他凭什么不经过我允许动我的东西，不问自取视为偷你知道吗？陆小宝这就是小偷的行为！”

　　陈淑芬气得发狂：“好啊，好一个‘偷’，那你赶紧把陆小宝送进警察局，你看看警察局管不管！什么东西！看见你妈你就要飞起来了是吧，还冲我吼，你赶紧……”

　　陆琦冷眼看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女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俯视她。

　　陈淑芬有多高，一米六，还是一米六五？
　　不记得了，但总之，她没有一米七的自己高。
　　所以现在她可以冷静地看着陈淑芬像个跳梁小丑一般在自己眼皮底下歇斯底里。

　　陆琦不再跟他废话，转身抓着躲在门后暗中观察的陆小宝就要出门。
　　“你干什么！”陈淑芬连忙跑过来阻止。
　　“你不是让我带他去警察局吗？我也不必那么上纲上线，只要带他上街溜一圈，告诉周围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这家有个手脚不干净的小男孩，让他们多加小心就行。”陆琦微微扬起下巴，垂着眼皮盯着陈淑芬，一字一句道：“不用感谢我。”

　　陈淑芬慌了，让邻居议论自己的宝贝儿子手脚不干净？这怎么可以！想想儿子和自己可能会受到的非议她心都碎了。
　　她想拖着，等陆丰回来解决这件事，“行了行了，别闹了，不就是几口零食吗？回来让你爸解决，让他给你买！”

　　陆琦忽然拉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你想等着陆丰把我打服？那正好，我带着伤去警察局报案，陆丰殴打未成年，你猜警察局管不管？哦，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会告诉街坊邻居陆小宝自己手脚不干净，他还有一个包庇罪行的妈妈，一个暴力狂的爸爸。他从小就耳濡目染——”
　　她一边说，一边使劲儿拉着陆小宝往门口走去。

　　矮胖的陆小宝根本拉扯不过陆琦，只能挣扎着哇哇大哭被陆琦拖走。

　　“够了！”陈淑芬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也拉不动陆琦，含恨道：“好好好，你有靠山了是吧，你要把事情做绝是吧？你厉害，你厉害！”她跑进卧室，把门摔得震天响，拿出一张五十元扔在陆琦脸上，“给你，滚回去你房间！”

　　陆琦收起钱，冷冷看了她一眼，“你最好想清楚该和陆丰说什么，怎么说。反正我快要离开了，并不介意走之前送邻居一些谈资。”

　　关上房门，陆琦抬手摸摸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手还因为激动的情绪在颤抖，心里竟有种一泻汪洋的酣畅淋漓之感。
　　她终于鼓起勇气把往日的憋屈一口气发泄出来了，也终于和这个家庭撕破脸皮。

　　陈淑芬嘴里还在不停的念叨：“行，你有种，你真厉害。你最好祈祷你妈早点把你接走，但凡她不要你了，你都别指望在这个家里再待下去，我跟你没完……”

　　我会离开的，我会里这个糟心的家庭远远的。
　　陆琦坚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