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是未绾呀

6、一封二十世纪初的信

　　吾妻:
　　见信如晤。
　　昨夜又下了雨，现在空气中还带着点凉，泥土的味道隐约在鼻间。你说那叫泥腥味，我总爱与你争辩那味道其实并不腥。于是我又想起了你。
　　想起已许久没与你通过信。近来很忙，几位先生同我聊起了现今的局势。诚然，像我这类酸腐书生做不得什么大事，只说着当作消遣。但心下却总不甘心，想着做些什么事罢，能做点什么，总是好的。除却这些，更重要的是我的书稿也快整理完了，我如今正东奔西走，想把这些书稿印成册，能给人看看。
　　不知不觉就又到了秋天。北平的初秋是冷的，并非那样刺骨的冷，也不像我们南方的城市，阴冷。就是那一点带着微薄的凉意，初时并未觉察，等觉察时已经凉进了心里。这秋天像你，但你是暖的，也是妥帖的，这冷却几乎叫我想起了你，叫我思念你。这倒叫我又记起去年八月底，我和你还有诚儿，我们仨在院儿里聊天，诚儿说想去北平。我摸着他的头，说等局势定下来，我就带着你们娘儿俩一起去。那时候谁也没料到，分别会来得如此措不及防。可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走的那天，我甚至都没来得及亲亲你的脸。
　　如今北平的局势并不好，你们在那儿安全。这么想着倒觉得分别也没有这么可怕，但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总还是难捱的。难得承认我很想你，怕你笑话我，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你看见这句话时的神态了，一定是笑着的，像个小姑娘。我成日里窝居在这间小寓所，久不见天日，也没有剃掉胡须，看起来像个糟老头子。但这不会太久，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打扮得很帅气，不然我老是疑心我配不上你。
　　但北平还是有一点好的，新东西多，人也多。在这里我认识了许多先生，他们大都留过洋，很有学问，也很有脊梁。但我不行的，一想到你们，我的心都在颤。你别笑我，我在国家和家庭之间选择了后者，我是个懦夫，但我也想着要做点什么——抛头颅洒热血是不成的，我一个死了没关系，可你们怎么办呢？所以我来了北平，来写写东西，鼓舞鼓舞人也是好的。
　　当然，我认识的也不止这些先生，还有一些很有趣的人。前些日子在信中跟你提到过的仲秋，也是我近来认识的妙人。他在他们家排老二，但行事做派却又是他们家三兄弟里最沉稳的。他早年在西洋留过几年学，平日里老称自己“犬儒主义”，跟那群先生又不大一样。我私下想，“犬儒”说的是“要像狗一样的生活着”，是要讲豁达和谦逊么？我不太懂，理解不了什么“犬儒主义”。但单论虞长春这个人，是很好懂的。仲秋他行事都非常直爽，但又不莽撞，叫人喜欢，和他相处很放松。在这个紧张的年代，能遇到他这样丝毫不受影响的人，也是一件趣事。以后若是有机会，真该叫你们认识认识，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近来找到一家做包子的，味道很不错，馅儿多，跟你做的味道有点像，应该叫你来尝尝，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改进。朋友送我一盒西洋巧克力，听说那是他们在过节时送给自己爱人的，我把它拿进行李里，等回来我们和诚儿一起吃。
　　但糟糕事也还是有的，报上说又有几十个学生被抓了，还有几个先生不干了，说太难了，这些我都理解，但总有点默默。还有就是书稿常找不到，又或是页数总对不上，常要花上我许多时间来理清。后来才渐渐学会了分门别类的放好，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此前的邋遢竟都是你的溺爱和纵容。说来惭愧，我竟记不清你是如何帮我收拾的，以至于在北平的好长一段日子里都因整理书稿而手忙脚乱。每当那个时候，我总是格外想你。
　　天气转凉，你和诚儿要照顾好自己，我只身一人在北平，无法照应你们。想起院儿里的花估计又开了，烦你帮我折几支过来，或你手巧，帮我做成干花罢，我夹在书里，看到这花，就能想起你，想起你们。
　　现在又开始下雨了。这间屋子采光不好，通风也不好，我坐在窗边，给你写信，雨飘进来，洒在了信纸上，墨晕开了，信纸不好看了，望你不要嫌弃。

　　一九年九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