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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变 ...

  •   余苇端坐,凝视眼前的刀匣。
      匣中是一支狭窄的刀,呈现出淡淡的青色,好像不久前它还被埋在这若耶溪的水中,而水一直流向苍天。
      余苇拿起刀,“噌”地拔出,露出笑容。
      江湖传言,铸师的作品并不多,只有最与众不同的武者才能入他们的法眼。他的祖父、父亲和兄长们都没机会拥有一口来自若耶溪的刀,他自己不过是个岌岌无名的人,不知为什么,却收到了铸师的请柬。
      “这刀怎样?”卢北问道。
      余苇握着刀爱不释手,点点头。
      卢北微微一笑:“这不是一口新造的刀。”
      这当然不是一口新造的刀。余苇能看出一些用过的痕迹,但正是那些痕迹,使这支刀显得很特别,就好像一个人,经历过一些事,看起来便有些不同。它有杀气,但它内敛而又冷静。
      “请教铸师,不知它以前的主人是谁?”
      卢北失笑,问:“这刀,你不认识它?”
      余苇摇头。
      卢北摸了摸胡须:“它是流水刀。”
      余苇大惊失色,拿刀的手滞在半空,就好像这刀忽然长了嘴巴,咬了他一口。
      “流水刀?天下刀尊的……流水刀?”
      “是我的流水刀。”卢北语气淡淡地纠正。
      余苇张口结舌,瞪着这刀,一时不知该不该放下。
      卢北笑了笑,问道:“天下用刀的人很多,即便在你家,你还有七个兄长,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请你来么?”
      余苇又摇头。
      卢北道:“因为你和这刀以前的主人,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我?相似?”
      “你出身世家,对你来说,有太多值得去做的事、也有太多值得结交的人,所以有太多你在乎的东西会叫你分心。然而你没有。你是一个很专注的刀者。你追求的只有刀,从这点上,你和且惜愁很像。”
      余苇脸一红,“不敢。”
      “这口刀属于刀者,拿去吧。”
      余苇迟疑,问道:“我还想请教铸师,既然这口刀属于刀者,为什么刀者的刀会在你手里?”
      卢北笑了起来,道:“因为这是人心的难测之处,且惜愁也是一个人。”
      “什么意思?”
      卢北笑道:“你不想要它么?”
      余苇沉吟,再一次侧转刀身,凝视这支刀。
      这是当今最显赫的一位刀者用过的武器。他花了很多时间练刀,当然也幻想过,有一天将和那位刀者结识,平坐论刀。但不知为什么,流水刀在手,此刻他心里浮出的,却是另一个毫不相关的女人,他的母亲。
      不是那位高堂上的嫡母,而是那个低眉侍立,永远站在一边的女人。
      余苇犹豫着。
      “带走它。”卢北道。
      余苇抬起头,目光与铸师轻轻一碰。卢北冷然道:“取回我的‘君’。”

      舟子划开水面,湖上风重,将舟中人的衣摆吹得簌簌作响,不远处锁澜桥上,也有三五行人赶路。他们要去的应该是同一个地方:望湖楼。
      “望湖楼下,邀君一战。”
      几乎一夜间,这封战帖传遍了江湖。
      战帖下给一个近来炙手可热的剑客,自从半截刀燕开败给摧城之剑,石原这个名字,早成了江湖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实际上认识石原的人并不多,见识过他的剑的,就更少了。传说那是一个常穿黑衣的青年,带着一支举世无双的剑。好像很多人都喜欢石原的故事,这样的梦一直都很流行,一介无名之辈,猛然间也可以声动江湖。
      下帖的人出自庐阳余家。
      余家的入鹿刀法一直名望很大,家主余逢和半截刀燕开颇有交情。但下帖的并不是余逢,居然是他的第八个儿子余苇。听说过余家八郎的人其实也不多。认识余家的人声称,那是个看着有些羞涩的年轻人,从来没有出过风头。因此也没有谁清楚,余苇的刀法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噫,”杜西洲道,“要去观战的人不少。”
      且惜愁望着西湖对岸,此时塔下满山秋叶,半数凋零。
      “入鹿刀法,你曾经见过么?”
      且惜愁道:“没有。”
      杜西洲“哈”地一笑,道:“去看看也好。不知你上一次看人打架,是在什么时候?”
      且惜愁没有回答。
      因为那个答案是洞庭湖。
      她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但当年天下剑首叶平安和摧城之剑的一场比试,她正巧也在洞庭湖。于是她在一旁观摩了两位绝顶高手的较量。
      在叶平安深沉渺远的白云剑映衬下,她对石松出剑时一招一式的壮阔宏大印象很深。
      摧城之剑,势拔五岳,石松的剑法大开大阖,剑气雄浑,令人有无坚不摧的错觉。
      她不由看得很专注,没有意识到两位剑意纵横,战圈挪移,石松被叶平安逼得退后,摧城之剑一记重招横过,剑气向她扫来。她只好挥起刀鞘一挡。
      那时正战得酣畅淋漓之际,石松却好像吃了一惊,撇下对手,向无辜受到波及的观战之人赶去。见她毫发无伤,松了口气问:“朋友无妨?”
      她点点头。
      石松疑惑地打量了她一会,问道:“不知朋友大名?”
      她道:“且惜愁。”
      石松猛地动容,笑道:“原来如此!改日拜会。”
      那是一位善意坦率的剑客,难怪是杜西洲的好友。但她没有与他再会,因为数月之后,他死在杜西洲的刀下。
      舟子已经过了湖心。
      “洞庭湖。”杜西洲忽开口,自问自答,“是在洞庭湖。”
      “阿愁,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叶平安和石松的那一战,你也会在洞庭湖看大戏?”
      且惜愁道:“叶平安请我去巴陵吃鱼。”
      “吃——鱼?”
      “嗯。”
      “原来你是为了吃鱼才去?”
      “嗯。”
      “唉。”杜西洲叹了口气。
      “如何?”
      “我听到了两个高手的哭泣声。”
      且惜愁道:“叶平安只请我吃过一次鱼,还没吃完,他就走了。”
      “呃……”杜西洲道,“我们快要到了。”
      他们在断桥旁登岸,往望湖楼走去。他们去得有些迟,两位将要对决的人已经在了。且惜愁立刻被那位刀客吸引,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沉默的少年,目光一直落在脚前方的地上,好像周遭争相观望的人不值得引起他的关注。他右手握着一支刀,且惜愁当然认得,那是她的流水刀。

      余苇到的时候,他的对手已经在了。
      石原来得很早,抱剑望着西湖对岸的南屏山,仿佛此时等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也许会提前来的人。石原淡淡道:“幸会。”
      余苇道:“幸会。”
      余苇注视石原,诧异发现,这个人竟比想象中顺眼得多。大概是因为这个近来名满江湖的人看上去并不张狂,也大概因为这黑衣剑客面孔上有一种沉郁的东西,世上免不了伤心事,余苇不讨厌伤心之人。
      余苇将目光挪向那支剑。拙朴的剑,乌光润泽。余苇道:“这就是‘君’?”
      “不错。”
      “你为什么要夺走它?”
      石原忽一笑,“我告诉你理由,这一战就可以罢了么?”
      余苇道:“不能。”
      “正是。”
      石原抽出剑。剑离鞘的瞬间,一声悠长的“嗡”,剑的吟哦陡然穿透了嘈杂人声。
      于是余苇也缓缓拔出刀。他的刀是沉默的,狭窄刀身在午后秋阳下发出幽幽青光。
      人群静了一刻。
      蓦地有个声音惊呼:“那是流水刀!”
      哗然之下,石原挑起眉,惊讶道:“天下刀尊的流水刀?”
      余苇道:“我的流水刀。”
      “有趣。”
      两个对决之人朝彼此冲去。“叮”一声,刀剑相碰,没有谁可以再回头。

      余苇听说过摧城之剑,今日一见,比想象中更为壮阔。
      但和一般情况不同,余苇很快感到了“君”的特别,那是一支极为霸道的剑,显露一种长驱直入的威势,他察觉到石原运招时固然纵横跌宕,但经由那支剑,剑气才能强劲至此——那支剑似乎放大了持剑者的力量。
      铸师的告诫一闪而过。
      “我想告诉你,”铸师道,“提防我的那支剑。”
      “哦?”
      “‘君’剑气充沛,它很强硬,也很好战。”
      “什么意思?”
      “一旦见过,你就知道。它不是一支好对付的剑。”
      “我想流水刀也不是好对付的刀。”
      铸师淡淡一笑。
      “切莫轻敌,”铸师提醒道,“你当然是高手,但你要小心。如果被它伤了,你会十分麻烦,‘君’的剑气会盘桓在伤口里,那道剑伤不会太轻,也不会好得太快。”
      余苇并不着急,入鹿刀法轻灵稳重、法度严谨,他只要等。
      铸师有一点错了。
      他并没有太多值得去做的事,也没有太多能够在乎的东西。他记得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很冷,他一个人在庭院里练刀,他的父亲余逢恰巧路过,对手下人随口说道:“去给八郎拿一件斗篷。”
      他后来想了很久,他的父亲有没有停下脚步,驻足片刻,看他练刀。其实他知道没有,那道目光从来不是他能有的东西,他只有一件斗篷。
      还有手上的趼,和刀。
      他还年轻,但他看过的破晓比很多人都多。他已经明白,一式三伏练不好的刀,练到三九就可以;或许仍然不行,那么他就会等到第二年的暑天。
      他一直都很有耐心。
      他等一个对手不备的机会。

      “好剑。”且惜愁道。
      “这是你第二次赞它。”杜西洲道,“可惜它晚来了十年。”
      “它确实和摧城之剑很配。”
      “你觉得谁会赢?”
      且惜愁沉吟,道:“用刀的人。”
      “哈,”杜西洲道,“反正流水刀不会输,是么?”
      “嗯。”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这样不懂谦虚的人。”
      “噫,西洲……”
      对决之人战得难解难分,日头渐向西方偏去。
      石原的剑看得众人目动神驰,但有眼力的也已经看出,余苇貌似不占上风,其实刀起招落圆熟妥当,没有破绽。
      众人正啧啧称奇,这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忽然变了。
      余苇刀路一转,身法忽快了两倍。
      他已感到有些力竭,他知道,石原一定也一样。
      为了应付他骤变的速度,那沉重宏大的剑招在转合一瞬间,出现了一丝迟滞。这个破绽实在很小,几不可察,甚至只是他看错了。
      但余苇想要赌这个机会。他抓准这一瞬,足下一点,身形疾窜,左右避开剑刃,行云流水般穿过空隙直掠而上。流水刀的刀尖在石原衣襟上一掠而过。
      石原胸前衣衫轻轻裂开。
      这一刀划出了两人的胜败。
      余苇露出微笑,刀势顿了一下,他并不想当场要了这个剑客的命,这是个高手,这样的高手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败了。他想石原会收剑退开。
      但他错了。
      石原根本没有理会,“君”趁他那一顿,直追要害而来。
      余苇吃了一惊,急退数步,举刀抵挡。他慢了一步,等他狼狈站稳,血从他的灰色衣衫慢慢洇出。
      他仍然笔直站着。血迹扩大,很快染透,只听“滴”一声,一粒血珠滚下,落进了尘土里。这滴血又拉开战幕。
      余苇俯低重心,双手举刀,朝剑冲去。这是入鹿刀法中玉石俱焚的一招。
      石原迎向刀锋,两人都已拼上全力,电光石火的一刹,刀剑相撞。
      一记重击,余音半晌不歇,仿佛剑与刀同时诵出长吟。流水刀的刀面此刻出现裂纹。
      刀忽地断了,众人一阵惊呼。
      余苇已经知道,他的性命只在顷刻。
      这一刹似乎那比他一生都长,可他竟然还活着。
      众人只看到,有个人仿佛一道幻像,凭空出现在两人之间。这个人的装束好像是个寻常的书生,握着一支同样普通之极的刀。那刀不知怎的,竟替余苇截住了石原手中的剑。
      而余苇知道,这死里逃生的一刹,有一道刀芒后发先至,宛若湍流,与他擦身而过。他从未见过这样又轻又沉、疾速奔涌的刀流。
      余苇甚至以为时间真的停了,但这其实只是弹指。石原手一撤,已转换剑势,再催了一招。刀剑再度迎头撞上,又是“铛”的一声。
      那书生轻喝:“退开!”
      石原一剑穿透防御,正感到意外,他的“君”被一道漩涡缠住,不能再往前半分。石原没有防备,不由退了几步。书生将刀一挥,摧城之剑剑意消散,风卷尘扬,西湖上掠过大片粼粼微波,半晌才消散。
      好像每个人都被这场转折惊住。鸦雀无声中,“嗑”一下,书生手中的刀忽地也断了。
      那书生的神情并不吃惊,也不愤怒,只是沉默地看着石原。
      石原没有趁机再攻上前,他当然看到,刀虽断了,悄无声息间,那书生的指尖停着两枚暗器。那是一种极轻极薄的小刃,形状好像花之瓣——流水刀、桃花刃,他不会没听说过,他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石原收起剑负于身后,道:“原来是刀尊大驾。”
      那书生始终不语。
      石原与她对视,最终还剑入鞘,径自跳下望湖楼外一处栏杆,唱道:“桃花流水窅然去——”他扬长离开,朝城门而去。
      众人只见书生仍盯着石原去的方向;有风从西湖上拂来,她的衣踞衣袂却是静止的,只有两枚桃花刃仍在她指尖轻颤。太阳已沉下大半。山间最后的秋虫开始了啾唧悲鸣,这是此时唯一的声音。
      当她最后转过身,桃花刃已经消失了。不知为何,人人忽然都感到心中石头落地、松了口气,就好像一场大家都要倒霉的暴雨已在天边,却毕竟没来。众人见她弯腰拾起断成两截的流水刀,夕阳逐渐黯淡,她的面容隐在暮色中,只有几个离得近的人,恍惚之间,听见一声叹息。

      杜西洲拍了拍前面那位刀客的肩膀,道:“如果我没记错,朋友贵姓郑。”
      那老郑奇道:“我们见过?”
      杜西洲点头道:“一面之缘。”
      老郑还在疑惑,杜西洲道:“你的刀断了,抱歉,我替她赔个不是。”
      “这……”老郑尴尬摸摸腰际,他的刀本好好地系在那里,不知怎的,忽然就到了别人手里。
      杜西洲道:“她不是故意和你过不去,只是你站的位置正好趁手。”
      老郑怏怏道:“我的刀虽然普通,到底也用了很多年,也是我的心爱之物。”
      杜西洲道:“真是抱歉,刀尊会赔你的,她不至于不讲道理。”
      “当真?”
      “那自然当真。呃……只是最近几天你最好别去找她赔刀,最好避避风头,拖个十几天再说,等她心情好一点。你刚才看到了?”
      老郑犹豫一下。
      “哈,”杜西洲道,“一招‘追洪’,一招‘湍洑’,为了救刀,她把压箱底的本事都使了出来。”
      老郑道:“可刀还是断了。”
      杜西洲叹了口气:“只差半步。可惜。”
      老郑又犹豫了一下,显然他也不知道差了究竟多少步。
      老郑问:“恕我眼拙,不知朋友大名?”
      杜西洲道:“我就是那个传说因为仰慕刀尊不得,一怒封刀的人。”
      “这……”老郑搓手,“这……”
      杜西洲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正要走,老郑忽问:“阁下……阁下真的封刀了?”
      杜西洲无奈笑道:“你没看到?她忍住这一口气,真是给了我很大的面子,只怕我的刀再也封不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好武侠啊,如果是现在的我,大概写不出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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