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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友 ...

  •   鸦雏已经压好了酒。
      鸦雏曾是名满钱塘的歌伎,她的歌声打动过无数听歌的人,满城士子争相前来拜望,为她献词,以鸦娘一唱为荣。他们说,从她的歌里,能听出渭城朝雨浥轻尘,能听出北风吹雁雪纷纷。她是不可多得的才女。
      现在几乎已没有人来。
      这不是因为她的琵琶变得不好了,也不是因为她的嗓音开始喑哑,而是岁月不居,她红润的面孔不再细腻,朱颜辞镜,能从歌里听出什么便不再重要,万众追捧的才女早换了她人。
      鸦雏并不慌张。她唱过太多悲欢,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她也不害怕寂寞,她本从最热闹的地方来,知道那个地方的寂寞。
      何况她有一位朋友。
      墙外柳树已经光枯,庭中木兰的最后一片叶子也掉了。每当这个时候,鸦雏都备好酒,因为那位听歌的朋友也许会来。
      很多年了,她的钱财已经换成自由,她的酒已经从上等佳酿,变成了巷口沽来寻常的货色。但那个朋友一直会来拜访,坐在檐下,听一首歌,饮一盏。
      她想,即便有一天真的落魄,她也会用最后一根金簪换酒。只要客来。
      鸦雏抬头,见一位颀长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庭中。
      年复一年,这位朋友看起来没有变化,他总是穿着黑衣,眉心有一个不解开的结,他眼中有戾气,鸦雏想也许就是江湖人的杀气。不过他笑起来依然明朗,好像走的路固然凶险,路上总有知己。他腰间佩着一支剑。
      那支剑是新的。
      鸦雏笑道:“别来无恙?”
      青年踏过落叶,也笑道:“鸦娘别来无恙。”
      他把剑留在阶下。那是一口看上去很奇特的剑,剑鞘平实,十分简朴,但鞘上泛出黑铁的颜色,发出暗沉沉的光。
      “它是‘君’。”青年发现鸦雏的目光,说道。
      “‘君’?”
      “它是凶器,我不想带进你的屋檐。”
      “剑都是凶器。”
      青年微微一笑,坐在席前。
      “今年你来晚了,我的酒快要喝完。”
      青年听着挹酒的声音,道:“不瞒你说,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来。我也许不该来,但如果不来,一定也错了,我不能不向鸦娘告别。”
      鸦雏的手顿住,“告别?”
      “这是我最后一次拜访。”
      鸦雏不禁沉默顷刻,想要抬头注视他的眼睛,但最终望向庭院。
      “这么说,今日一会,原来是一别?”
      “正是。”
      鸦雏道:“喝一杯吧。”
      青年笑道:“我以为你会问为什么。”
      “你可看到?”鸦雏伸出食指,指向天空,“天朗气清,故友在席,酒在杯中,我不想扫兴。”
      青年合掌笑起来。“说得好。”
      他举杯饮尽,道:“你曾问我,每年来钱塘做什么。我不愿说,因为我不想让你闻见我身上的血气——我是来看一个仇人。”
      “哦。”
      青年自嘲一哂,道:“我经常来,是想提醒自己绝不能懈怠。我还要杀一个人。”
      “你已经……报了仇?”
      青年摇头道:“没有。”
      鸦雏道:“来日方长。”
      青年一听,微微一讶。
      鸦雏问:“这话错了?”
      他没有回答。
      鸦雏便没有再问。
      “你还记得我们初识的那天么?”青年问。
      “当然记得。”
      “鸦娘能不能再为我唱一首那样的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鸦雏道:“不能。”
      青年一怔,问:“为什么?”
      鸦雏道:“我的朋友很少,我不为朋友唱离别的歌。”
      青年默然,为鸦雏满上一杯酒。鸦雏一饮而尽。
      “多谢鸦娘。”
      “这真的是最后一会?”
      青年站起身,下阶拾起剑,笑道:“告辞了。”
      “这么快?”
      青年道:“她就要来了。”
      鸦雏摸不着头脑,问:“谁?”
      青年笑而不语,向鸦雏一揖,转身又踏过满庭落叶,径自离去。鸦雏不禁追到门口,故友已消失无踪。

      鼓声敲过,香客大多散去,只有几点暮鸟停在净慈寺的屋脊之上。且惜愁沿着佛寺,觅到上南屏山的小径。
      杜西洲的居所,就在南屏山上不远之处。两间房屋、一所竹亭,静静埋在夜色里,如豆灯光从窗内映出,一如以往。
      且惜愁拾级而上。
      “嗯?”她心中忽生疑窦,驻足门外,片刻才伸出手。
      将要触到门的刹那,这门猛地洞开,一股黑影挟风兜头扇来,且惜愁早有防备,顺手抓过墙根的一把柴刀,“铛”的一声,溅起两点火星。且惜愁顺势退开几步。
      那人已经挥起的第二下停在半空。
      “是你!?”
      “你以为是谁?”
      那人瞪着不速之客,扔掉手里的家伙,原来是一把火钳。
      “我说怎么……”他自言自语,又露出稍许尴尬,“哈哈”一笑,“经我一钳试探,阿愁你风采如昔,一点都没有退步……”
      “这是你的待客之道?”
      “你的脾气半点没变,我正要问你,你为什么闷葫芦一个呆在门口?”
      “我知道你要下重手。”
      “我下重手,”杜西洲摇头,“是因为我知道你知道。唉,来来来,进屋说话。”
      且惜愁捋顺一缕头发,目光扫向屋旁三棵桂花树。
      那是三棵种了很久的老桂,此时正该花粒无数,香满竹亭,但借着屋内的光,只见它们枝叶七零八落,其中的一棵,拦腰一道伤痕,已经奄奄一息。
      “那是三剑?”且惜愁问。
      “你看差了,”杜西洲道,“那是两剑,却毁了我的三棵好树,剑招利落霸道,实在也是好招。”
      “还有一剑,在你肩上。”
      杜西洲不由苦笑:“唉,好眼力。”
      “你伤得不轻。”
      杜西洲右手摸向左肩,透过衣衫,又有一点血迹渗了出来。“刚才那一下太用力,早知道来的是你这样的高手,我何必自讨没趣?”他朝椅子坐倒,叹了口气,“唉,好痛。”
      忽然他又站起来,“怪事。”
      他看着且惜愁手里,道:“那好像是我的柴刀。”
      “嗯。”
      杜西洲奇道:“你的品味什么时候变了?”观察一会,觉得更奇怪,“我好像没看到你的刀?——两年不见,难道你又学成了不再用刀的新绝学,成了人就是刀,刀就是人的……‘刀人’?”
      见她不语,杜西洲追问:“你的刀呢?”
      且惜愁道:“丢了。”
      “哈哈!真好,你也开始说笑了。”
      “我不是说笑。”
      “不是说笑,什么意思?”
      且惜愁道:“我从会稽来。”
      杜西洲脸色微微一变,目光与且惜愁交汇在一起。彼此相视片刻,剩下的话当然已不必再说。
      “我……”杜西洲苦笑,“难怪你突然会来。”说着摇头一叹,“不管什么缘故,你不该弃刀。”
      且惜愁道:“我已经弃了。”
      “你这个人,就是太认真。天下刀尊流水刀,假若没有流水刀……唉,没有流水刀,你也是天下刀尊……”
      且惜愁问道:“你为什么要抢那支剑?”
      “喂,”杜西洲摇摇头,“这个抢字有点难听,我没有抢,也没有偷,我只是去了一趟冶亭,向铸师借了一口剑。”
      “借?”
      “借。铸师把剑亲手交我。”
      “剑呢?”
      “这……”杜西洲无奈地看向好友,“丢了。”

      那一天,杜西洲乘着一只小船,渡过西湖。
      湖的对岸,是望湖楼。
      当年天下剑首白云剑、天下刀尊流水刀就在望湖楼后一教高下。江湖传说,那是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两位绝顶高手在山石上遗留的刀剑痕迹,至今还是江湖人络绎不绝慕名前往观摩的胜景。
      杜西洲倒了一盏酒。
      他旁边,就有一位中年刀客,向同桌伙伴议论着江湖上的新闻。
      “你们可听说,半截刀燕门主被一个小子下了战帖?据说燕门主气得须发倒竖,以他半截刀的威望,居然被一个小儿上门挑衅。”
      “咦?据我所知,燕门主应战了。”
      “不错,那是因为燕门主后来看清了那个小子的姓。”
      “老郑,少卖关子,这怎么说?”
      那老郑捋捋胡须,微有得色,道:“我比大伙多吃几年饭,所以知道得多些,你们可听说过,十几年前有一位剑客姓石名松,‘摧城之剑’威震天下?当年石松在洞庭湖畔曾和天下剑首白云剑一教高下,那场较量,绝不输给这望湖楼剑首与刀尊的一战。”
      桌上一个少年“哧”的笑了一声:“说的好像你都亲眼见过。”
      老郑脸一红,怒道:“摧城之剑威名赫赫,当年谁不知道?你又笑什么?”
      “老郑,别理他,”又一人忙道,“那洞庭湖一战,我也听说过,好像是白云剑赢了。”
      老郑道:“白云剑赢了。不过石松输得不多。”
      “既然如此,那位石前辈为什么无人再提了?”
      老郑一叹,道:“那当然是因为他死了。他死在一口刀下。”
      众人吸了口气,齐声问道:“流水刀?”
      老郑嘿嘿一笑,道:“刀尊她老人家独来独往,不问江湖,石松倒不是她杀的。十几年前,还有一位叱咤风云的刀客,你们可曾听过?”
      “谁?”
      “那口刀名叫‘追’。”
      诸人有的摇头,有的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老郑又侃侃而谈:“那位刀客杀了石松以后,从此也销声匿迹,有的说他隐退江湖,也有的说他其实也已经死了,还有一些流言蜚语,你们知道是什么?”
      “老郑,有话快说。”
      “嘿嘿,”老郑压低嗓音,神秘地道,“据说他对刀尊她老人家一见倾心,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一怒之下,便封了刀。”
      杜西洲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时差点一口酒呛住了喉咙。
      之前的少年又来拆台,道:“我明明听说,刀尊剑首交情至深,相互爱慕,又关那个刀客什么事?”
      “唉,不要说岔开去,燕门主发现战帖上的人姓石,难道他是那摧城之剑的传人?”
      “正是。”老郑道,“从年纪看,大约是石松的后人。”
      “他战得过半截刀燕门主?”
      “这……哈哈,哈哈。”
      半截刀燕开毕竟也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众人忽觉多说无益,纷纷咽下嘴里的话,推杯换盏了一番。
      忽然一人笑道:“也不过十来年,风云人物转了一轮,人走茶凉,倒是真快。”
      老郑道:“这便是江湖。”
      杜西洲望着湖水自斟自饮。
      他等得很耐心,不过他等的人没有让他坐太久,他正缓缓倒第三盏时,见一名黑衣的青年携剑款步上了楼。杜西洲打量着这青年,能够感觉出一种气息,他知道,这是个高手。他依稀看到了故人。
      “前辈。”青年的语气尊敬。
      杜西洲微微一笑。“我以为你邀我前来,是想杀我。”
      青年摇头笑道:“我杀不了前辈。”
      杜西洲做了一个“请坐”的姿势。
      青年道:“我在望湖楼后看过了刀尊剑首留下的刀痕和剑痕。”
      “哦,怎么样?”
      青年道:“我在想,不知天下刀尊流水刀杀得了你么?”
      杜西洲哑然失笑,为青年斟酒,想了一想。
      “她没有把握,”杜西洲很老实地说,“但是她也许可以。‘天下刀尊’这四个字,不是别人做好事送给她的。”
      青年道:“前辈过谦了。”
      “来日方长。”
      “什么?”
      “有一天,你或许也可以杀我。莫忘记你手里的,是摧城之剑。”
      青年道:“不瞒前辈,阿原今天劳动大驾,就是为了摧城之剑。”
      这旧日称呼让杜西洲提酒的手停了一瞬,但他面不改色,笑道:“如何?”
      青年道:“前辈想必已知道,我有一战。燕门主的刀法名动江湖,我不想输,因此想请前辈帮我借一支剑。摧城剑法须配一口好剑——这个嘛,我想前辈最清楚不过了。”

      且惜愁道:“铸师借你了。”
      杜西洲叹了口气:“他借了。我答应铸师,摧城之剑和半截刀一战过后,就把‘君’还给他——唉,阿愁,你下手为什么不能稍微轻一点。”
      且惜愁把杜西洲的剑伤重新裹起来,紧紧一拉,打了个结。
      “好剑。”且惜愁道。
      “摧城之剑,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说的是‘君’。”
      “你看着我的伤时,能不能不要赞它,给我留点面子。那剑太霸道,出乎我的意料,只要再偏一点,我的麻烦就真的很难收拾。”
      且惜愁问:“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杜西洲摸着新裹的伤,平静地道,“但很快就会知道了。铸师能叫你来杀我,自然很快也会叫人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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