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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誓 ...

  •   那是石松与天下剑首白云剑洞庭湖之会三个月后。
      很多年已经过去,杜西洲已学会了不再想那一天。即便回忆有时仍来,他首先想起的,也是碧空云淡,大雁南飞,那天正是重阳,他和石松偶然遇于青阳,于是一起登上九华山。他们远眺群峰,心怀大畅,尽情痛饮了一番。
      石松对他道:“我在洞庭湖畔遇到了一个人,你听了也许不太高兴。”
      “哦,谁?”
      石松笑道:“且惜愁。”
      杜西洲有点惊讶,道:“且惜愁也在洞庭湖?难得难得。她在洞庭湖,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石松道:“因为看得出,她和白云剑关系不错。”
      “她和叶平安的关系本来就不错。”
      “哦,原来如此。”石松意味深长地一笑。
      杜西洲问道:“他们两个,在——游山玩水?”
      石松哈哈大笑,道:“我哪里知道?匆匆一晤,我总不能去问,请教娘子,天下剑首叶平安是你的属意之人么?我刚刚输给了白云剑,可不想再跟流水刀拼一场。”
      “你这么一说,”杜西洲道,“我真的开始有点……”
      “什么?”
      “失落。”
      石松道:“酒在这里。”
      杜西洲道:“你输给了白云剑,难道你不失落?”
      石松道:“如此说来,今天我们都是失落之人。”
      “你败在哪一招?”
      石松道:“‘远’。”
      “哦,‘远’。”
      石松回想了一下,“那一剑实在很妙,深沉自然,境界幽邃,我以为只差一点,我甚至知道那一点在哪里,但我过不去,我只好输了。”
      “哈,”杜西洲道,“我懂你的意思。”
      “是么?”
      杜西洲道:“因为那一招,我也输过。”
      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杜西洲无数次想过,如果他把话题停在这里,如果那一天只有莲台峰上重峦壮阔,只有美酒甘醇,和两个失落的人,那会怎样。
      但他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天地高远,旧友重逢,他们怀中有豪兴,他们都被激起了武者的好胜与好奇之心。这就是注定。
      杜西洲道:“我想过很久,怎么对付叶平安的那招‘远’。”
      “你想出了?”
      “不知道,我没有再和叶平安动过手。”
      石松站起来道:“给我看看。”
      “你想先试?”
      “有何不可。”
      杜西洲慢腾腾地抽出刀来。刀光流转,如同朗月。石松笑道:“‘追’,一别经年,锋锐如昔。”石松也拔出剑。秋风飒飒,崖边只有一棵老树,仿佛被刀剑扰动,落下叶来。那是“追”的最后一幕。
      杜西洲一直自认记性不坏。他曾约天下剑首叶平安战过一次,直到多年后,他仍记得叶平安的剑招。他记得每一个变化,每一个细节,他可以在脑海中重复推演,思考如果再来一次,不同的应对。
      他不可能记不住那天的经过——可是他真的记不住,他心中似乎有些茫然。
      他只知道他并没有保留。天下能挡住他的刀的人不多,石松是其中一个。他事先已推断石松将怎么挡住他,而他要怎样变化。他们都想看看那招能否对付叶平安的“远”,他不必保留。
      石松当然截住了他那一刀,势藏千钧的摧城之剑——后来他唯独记住的,是剑的威势,和刀剑相抵时那种异常声响,他记得那“叮”的一声。石松半截断裂的剑掉在地上。
      他们都猝不及防。他知道石松尽力避了,他试过要停下,然而实在太近,他一时收不住。他也尽力了。
      那时他的刀已经强悍地穿过断剑。
      他想,应该是九华山佛寺的钟声唤醒了他。莲台峰上只有他一人。他向远方望去,晚霞如火,一轮巨大残阳挂在山峦之后。他此前似乎从没见过那样惊人的夕阳,后来也没有。一日将尽了。他想原来已过了那么久,为什么他脸上的血还没有干透。他摸了一下,才发现那原来是泪。

      杜西洲杀过人,受过伤,也有敌仇。他在勉强收刀的时候受伤很重,他希望他的仇人会来,于是他可以了结一点恩怨。
      但来的居然是一个朋友。
      他看到那个女人站在他的竹亭里,凝视着他的桂树。
      “意外不能避免。”她道。
      且惜愁惯于沉默寡言,他的话一向比她要多。然而那一次他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看着桂子一颗颗地跌落。
      且惜愁道:“我也收不住。”
      “你也收不住。”
      “换作别人,我可以;如果是石松,我不会留力,我也收不住。”
      杜西洲把视线挪向她,然后向她腰间的流水刀。这是当今最顶尖的一位刀者,她不是个会虚与委蛇的人,她说的是实话。
      他以为他不会再流泪,但一道泪淌了下来。他解下“追”,奋力插在地上。他道:“我此生不再用刀!”
      后来杜西洲听说,叶平安专程前往会稽,请铸师修他的古剑白云。想来洞庭湖一战后,两人的剑已各有损伤。叶平安的剑法并不凶狠,力道韧而绵长,石松的剑没有当场折损,那使石松失去了警惕之心。

      天尚未完全破晓,有迷蒙薄雾;净慈寺中和尚的早课也还没结束,梵呗声声而来。一个老和尚到门口,把杜西洲领进寺里。
      和尚的禅房素净,只有两面蒲团,一张矮几。
      几上搁着一支刀。
      杜西洲趺坐于蒲团,看着它。
      他最终把手按在刀上,缓缓抽出了刀。他听到了刀出鞘时那种锋锐的声音。它比流水刀宽半寸、长一寸,它的刀光如同月色,能在白日落下清辉。十年过去,它没有钝。
      他横刀在前,手指拂过刀锋。拿刀的感觉,他以为他忘记了,但是不曾。
      他闭上双眼。那些刀路历历在目,那些血流加速的快意涌上心头,就好像此时干了一碗烈酒。他甚至想起他打算去破“远”的那一招。白云剑已成为绝响,石松的尸骨也冷了。可他还记得。
      杜西洲睁开眼睛。
      “罢了!”他冷笑一声,长身而起,“噌”地还刀入鞘。
      推开门,他看见禅房外立着一个人。
      他们的目光并没有相对,彼此静默了一刻。
      “‘追’。”且惜愁道。
      “当然。”
      “你决心破誓?”
      “这件事因我而起,剑是我借来的,我不能不理会。”
      且惜愁问道:“他会把剑还你?”
      杜西洲摇头:“不会。”
      “你要杀他?”
      杜西洲的回答就在嘴里,然而一时语塞。和尚的梵呗这时歇了。
      杜西洲道:“石原杀了铸师门人,铸师不会善罢甘休。铸师会找你杀我,找余家那个小子对付他,当然也会找别人。我不想再有别人。”
      且惜愁走过去,指着他的肩膀道:“你该把这里重新裹一裹。”
      杜西洲下意识看了一眼肩膀,但电光石火之间,知道他错了。他不应该毫无防备让这个人靠得这么近。她不仅仅是朋友。天下刀尊流水刀,她出手一直果决,也一直很准。能躲开她出手的人本来不多。

      和尚正在洒扫庭除,今日韦驮菩萨的目光不知为何,比往常更显得凶肃。和尚摇摇头,站直身体,避开那目光。
      天光还早,寺中还空。和尚蓦然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独自穿庭而来。和尚不由奇怪,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从面前走过。和尚忽然发现,这人手持一支刀。
      和尚大为惊讶,道:“这刀——?”
      书生道:“他借我了。”
      和尚迟疑地目送这道背影,这是个看上去很斯文沉默的人,但握着刀的感觉却没有一点不妥之处,和尚眨眨眼,这人的脚步明明也不急,头巾系带仿佛还在眼前飘动,可一时穿过晨雾,那身影已消失在寺中。

      石原从鸦雏处出来,走的涌金门。这条路他很熟,这些年来,有太多次他在水门外雇一只小船,泛舟西湖。
      他并不是赏景,也不是为了渡湖。他独自坐在船头,望着南屏山。不算太远,可他心中知道,这条不远的路可能一生都走不完。
      今日他没有逗留,他径自去了望湖楼。
      不少视线投到他身上,他并不在意。他曾来过望湖楼多次,站在白云剑和流水刀留下的刀剑痕迹前,揣度当时天下剑首用的是不是就是那招“远”。
      “白云剑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石松曾对他道。
      “可是爹爹输了。”
      “胜败是常事。”
      “爹爹以后会赢么?”
      石松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能妄言。”
      “如果天下剑首白云剑是个永远打不败的人,那岂不是很遗憾?”
      石松笑道:“确实很遗憾,但人间总有憾事。阿原,你要知道,如果你有很多朋友都比你厉害,你自己就差不到哪里去。”
      可惜爹爹从没跟他说过,如果比他厉害的是一个仇人,那该怎样。如果他永远超不过的是一个仇人,他杀不了他,该怎么办。
      石原一哂。
      他其实也没有很多比他厉害的朋友,他的朋友只有一个,是那位不给朋友唱送别之歌的女人。
      石原已经忘了当年为什么会路过那个街坊,他只记得那天满月,他坐在庭外那棵大垂柳的梢头。庭中人声喧沸、觥筹交错,围着那个女人——那是个非常美的女人,两颊靥钿闪着细细的光。然而是她的声音令他驻足,她的歌有一种神韵,她正唱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她唱得很稳,令他想起了绝顶高手的剑。她也唱得很大气,好像狂放诗仙就在席中。只可惜有那么多人听她唱歌,却没有人真的在听,他是惟一的一个。
      他正要走,一个小鬟眼巴巴地站在柳下等,对他道:“鸦娘子请你一见。”
      石原一点也不知道,原来那时,鸦娘的一面贵值百金。
      那位女人请他喝酒。“你是唯一一个在听歌的人。”她道。
      他想,也许这就是朋友。
      石原曾经去过一次洞庭湖。他在巴陵徘徊,等数年后再去钱塘,他发现那条巷的车马稀疏了,鸦娘的门庭冷落不少。
      那位朋友一如以往高兴地招待了他,布上酒,对他道:“酒,也许不如从前;歌还是一样。”
      石原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我以为鸦娘已经等到了要等的人。”
      她笑道:“我在等什么人?”
      石原笑而不语。
      鸦娘摇头笑道:“不错,我曾经等过——可我现在知道,听歌的人已经太少,我等的人不会来。”
      她道:“人总有做不到的事。”
      鸦娘不是江湖人,他只向她说起过一次江湖事。两年前退隐多时的天下刀尊流水刀突然重出江湖,连杀四人,其中三个都是一流高手。流水刀独来独往,和她交好的人不多,知道缘故的人也不多,但传说她是为一个朋友报仇。
      “快意恩仇,”石原道,“我羡慕她。”
      鸦娘听了却摇头,道:“她并不快意。”
      石原不禁一怔。
      “你说她是一位隐世的刀者?”
      “不错。”
      “那么,那位朋友对她来说一定非常重要,她非但不快意,还很伤心。”
      石原哂道:“也许吧,但她能杀了她想杀的人。”
      “你说她的刀很厉害?”
      “不错。”
      鸦娘道:“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更伤心,她也有做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爱别离,求不得,每个人都一样。”
      石原坐在桌前,叫了一壶酒。佛说人间八苦,刀尊剑首也是凡人——然而他们的悲欢和恨真的和他一样?人间总有憾事。可大概并不一样。
      “阁下可是石原?”一个陌生人搭讪道。
      “正是。”
      “阁下的剑真是神品,”那人笑道,“一剑折了流水刀,阁下难道不怕天下刀尊找上门么?”
      石原道:“她就要来了。”
      那人一愣。
      石原道:“你可喝酒?”
      那人笑道:“我请阁下喝一杯。”
      酒倒进杯中,石原一口喝干。那人问道:“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天下刀尊,她真的会来?”
      石原道:“她已经来了。”
      楼上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投向一个方向。那儿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独自站着,手中有刀。她好像刚刚才顺阶而上,但没有人看到她何时来的。这位刀者看上去其实并不太显眼,也很沉默,但周遭的谈笑声忽地消失了。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石原道,“刀尊喝一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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