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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弃 ...

  •   若耶溪上薄雾浮动,一直漫到水畔窄窄的石板路上。且惜愁便循着这条路,穿过微寒的晨雾而来。走了一程,她把持刀的右手负于身后,又把左手也放在后面,搭住了流水刀的刀鞘。
      “冶亭。”她望着前方已落于视线中的古亭,想道。
      这不是且惜愁第一次来到此地。很多年前,她也曾由这条水畔的路,走向铸师待客的冶亭。
      “铸师”一脉,源自春秋时造出过名剑“湛卢”的大师欧冶子,相传千百年来,他们代代隐居在此,便如这若耶溪般长久地传承。几乎每一代铸师都曾锻出过闻名四海的利器,那些利器被天下的武者奉为“神兵”。
      且惜愁上一次来,便也是为了求刀。
      岁月的流逝,使她几乎已忘记了前代铸师的面貌,但她仍然记得,铸师从一个铜匣中取出刀来,交给自己。
      铸师对她说道:“我一生造过一戟双刀,不过,这支刀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她伸手接过,缓缓拔出刀;刀在出鞘的刹那,狭窄刀面上光泽流动,青润的刀气如同流水,一波波汩汩地淌开,悄然汇进旁边的若耶溪中。
      她赞道:“好刀。”
      铸师一笑,露出父亲望着儿子般微微得意的神情:“祖师欧冶子铸剑,剑成时精光贯天,日月争耀,星斗避彩,鬼神悲号;我这支刀尽管没有那样的神通,但在这百年来,几代铸师里,却也算得上顶尖的兵器。”
      “多谢铸师。”
      “你不必谢我,”铸师说道,“这刀在你手中刀气沛然,可见跟你本来就有缘分,它最终归于一个女人,是它的宿命。”
      她淡淡一笑:“刀归于刀者。”
      铸师问道:“你赠何名给它?”
      她略加思索,手指拂过刀面,探往刀锋,过了一会,说道:“流水刀。”
      “唔……”铸师抚着胡须,也沉吟片刻,道:“此刀赠予你了,你要记得,你欠铸师一个情。无论多少年过去,你须得来偿还。”
      且惜愁拂开晨雾,缓步走去。她看到一个宽袖黑袍的中年男子从冶亭踱了出来,那男子在亭阶前略一驻足,便循阶而下,朝自己迎来。
      “他是铸师?”且惜愁心中想道。

      这一带距城已远,人踪寂然,卢北放眼望去,古道上只有一个装扮普通的书生正徐徐而来。卢北知道,这是一个女人。
      此时若耶溪畔山水幽邃、叶落萧然,那书生身处其间,好似一个极淡的剪影,然而她明明这样孤身沉默地走来,身影却并不显得萧索,竟反而像这若耶溪江山画卷的主角。
      “她来了。”卢北想道,“天下刀尊……流水刀。”
      这扮成书生的女人衣衫寻常,称不上美,只有眉目间略显婉丽。然而卢北也知道,对这个人来说,“婉丽”这词没什么意义,她行动之间,隐约透露着一些难以说清的气度。她手里持着一支刀。
      于是卢北走下石阶,迎出数步:“刀尊,久仰。”
      且惜愁颔首致意:“阁下应是铸师。”她取出一枚黑黝黝的铁牌,道:“我收到了阁下的印信。”
      卢北接过铁牌露出笑容,将身一侧,作了个“请”的姿势。
      冶亭建在若耶溪畔,两人入亭落座。卢北道:“刀尊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铸师客气了。”
      卢北道:“铸师一脉虽然锻造兵器,但向来只精研冶炼一道,而与世无争,我这次邀请你前来,实在有些冒昧。”
      且惜愁只是一笑。
      卢北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他知江湖上传说,天下刀尊流水刀性情孤僻、寡言少语,现在一见,果然传言不假。
      “虽然冒昧,有件事还是不得不来打扰啊……”卢北亲自取水烹茶。
      “阁下遇到了什么麻烦?”
      卢北沉吟片刻,道:“关于一支剑。”
      “哦,剑?”
      卢北将茶盏奉于且惜愁面前:“你应当知道,铸师一脉隐居在此若耶溪畔,向来别无他求——铸师只为锻造最上等的兵器,对我来说,神兵利器要比自己的性命还来的珍贵。”
      且惜愁道:“嗯。”
      “这与用刀人修炼刀法相似。”卢北注视她道,“一名刀客终其一生,未必能将刀法练到极致——而铸师,你应当理解,实际上铸师一辈子也未必能铸造一件得意的作品。”
      卢北伸手朝东方指去。
      “会稽山大禹陵距这里不远,我从投入铸师门下,就时常在大禹陵旁思索锻造的法门,几十年寒暑的苦功,我试验百次,终于锻造出一支剑。”
      且惜愁取过茶盏,浅饮半口:“想必此剑不凡。”
      卢北道:“那支剑是我毕生心血所在,因它脱胎在大禹陵,聚拢上古领袖的气脉,我把它取名为‘君’。”
      “‘君’。”且惜愁低声重复。
      “不错。”卢北也端起茶盏,但又放下,“从剑铸成,两年来我一直把“君”藏在剑庐;我在等一个机缘,将它送入江湖。”
      “嗯。”
      “三个月前,有人夺走了它。”
      且惜愁一讶,她并不熟悉铸师一脉,但既然能在此地千百年地传承,必定有他们的能为所在,岂会轻易被人抢夺?
      且惜愁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夺剑那个人?”
      卢北也不禁一讶,问道:“难道刀尊还不知道,不久前,鼎鼎大名的半截刀燕开败在一口剑下?”
      且惜愁眨了一下眼睛。
      她的意外之色当然不是假的,卢北苦笑:“江湖传言,流水刀不问江湖,看来当真。”
      “你要我替你取回‘君’?”
      “那个从我手里带走它的人,我想请你取回他的性命。”
      “他是谁?”
      卢北一字一字地道:“杜西洲。”
      且惜愁蓦地抬起眼。
      卢北道:“杜西洲住在钱塘城外,据我所知,他没有离开家中,所以你只需去那里与他会面就好。”
      且惜愁淡淡一笑,道:“铸师,既然你这般清楚,那么想必也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卢北凝神望着茶炉上袅袅热气。
      两人不语,各自饮了一盏茶。卢北道:“江湖人来人往,我虽然不懂江湖,但我在此地见过无数来求兵器的人,我见过的人里,有一位剑客,我觉得他与众人不同。”
      卢北叹道:“我想你知道他是谁。十多年前,天下剑首叶平安曾来拜访,我修过他的白云剑。”
      “叶平安和我说过。”
      卢北点头道:“我与天下剑首有那一面之缘,这些年来,我又见过了很多人,但只有一个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和白云剑相似的东西,他是一名最顶尖的武者。”
      且惜愁道:“杜西洲。”
      “不错,”卢北淡淡道,“在我能想到的人里,也只有一个人,能取他的性命。”
      “我没有把握。”且惜愁摇头,“我也不会去。”
      “你不肯去?”
      “铸师,抱歉。”
      卢北指尖轻抚茶盏,道:“在你取走流水刀时,曾答应过一件事,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
      卢北注视她道:“那么就请你去一趟钱塘。”
      且惜愁也注视着他。
      卢北道:“你和白云剑齐名,当年白云剑纵横天下,所持的有‘道义’二字,如果白云剑在这里,大概不会这么答复吧?”
      且惜愁淡淡一笑:“我不是叶平安。”
      “你真的不肯去?”
      “我已说过,杜西洲是我的朋友。”
      “既然如此,”卢北冷冷道,“我只好请你留下流水刀了。”
      亭中一时默然,只有一缕烟气,从茶炉上方曲折飘散。
      且惜愁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手一挥,流水刀划出一道弧线,“铿”地落到卢北身旁,刀鞘顶端把地面凹进一个浅坑,流水刀凭空竖立。
      她居然真的弃刀,卢北反而吃了一惊。
      “天下刀尊流水刀,”卢北道,“如果没有这刀,或许——就没有‘天下刀尊’这个名号。娘子,刀者弃刀的后果,你想过么?你莫忘记,江湖上有多少人朝思暮想,想要夺去你这个称号。”
      且惜愁站起身,道:“我会为你访那支剑。”
      她走出冶亭。卢北注视着她的背影,忽道:“既然你决定弃刀,这流水刀重归我了,我可以把它送给任意一人。”
      且惜愁脚步稍顿,道:“在我手里,它才是流水刀。”

      且惜愁循来路离开冶亭,这时雾散尽,她眺望着青山,心中思索:“杜西洲……”
      她一生结交的朋友并不多,而杜西洲是可以托付的朋友。
      两年前她不慎受伤,就是在杜西洲的陪伴下养伤。她在钱塘住了数月,每天依净寺钟鼓作息,有时泛舟湖上,与他赏雪饮酒。
      一日清晨,西湖旁风冷霜重,她独自伫立湖边,凝视碧波思刀。杜西洲提着一盏风灯,从南屏山寻她而来。
      他站在远处望她很久,才悠悠走过去,问:“再过两天,你就要回桃林筑?”
      她微一颔首。
      杜西洲笑笑,一样望向湖面,又问道:“除了刀,你曾追求过别的东西么?”
      她道:“不曾。”
      杜西洲轻轻一叹,“在你面前,我真感到……羞愧,唉。”
      当时拂晓,晨星寥落,一点青色将要从天际散开,西湖静谧幽深,后来她回到桃林筑,有时也会想起。
      杜西洲跟她一样,用刀。即便杜西洲知道有绝世好剑,也不可能见猎心喜、弃刀从剑。何况他连他自己的刀都早已存封不用,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对一支剑起了觊觎之心?
      “唉,”且惜愁想,“我要去一趟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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