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之歌》醉鲸

4、第4章 沐光森林

　　扣除评定分，多少分啊，也没说。竞赛规定寒鸦早已烂熟于心。每个人得到的考卷都不同，寒鸦的那一份写着“月下三尺，头顶青天”，除此以外，就是一些利用你们的智慧和能力，取得优胜之类的废话。课业突击检查并非首次，但将考场设置在远离白塔的沐光森林，且要与未来的男巫们同台竞技，寒鸦还没体验过。高年级所在的白塔第三层，男巫与女巫虽然仍各自在东西塔学习，但已没有回声长廊的阻隔。他们甚至共享同一个图书馆与中庭花园。这次考核，应该是为即将升入高年级做准备，同时淘汰那些心有旁骛的家伙。卷宗上虽然没写，能否与男巫们保持合理的接触，一定是考察的重中之重。

　　寒鸦抬起头。日头已渐西沉，残阳将丛林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天空已由透彻的蓝转变为沉郁的墨水色，其上布满糖霜一般的繁星。然而林间的天空过于窄仄，寒鸦望了许久，也没能在叶片的缝隙间瞥见一丝猫头鹰的影子。导师们惯用猫头鹰作为夜间的监察代理，窥视的眼睛无处不在，伺机揪出任何违规行为。他们是故意的，有夜色作掩护，还有难得的男女巫师同台竞技的机会，一些耐不住寂寞的家伙注定要将自己的前途葬送。当然了，里面不可能有寒鸦。她蹲在树枝上，搓着手指，细数做好的准备工作。林子里总是黑得比平地快些，初春的林子里虽然没有蚊虫骚扰，但野物基本全从隆冬的沉睡中醒了过来。包括蛇，各种蜇人致死的蜘蛛，马蜂。熊的问题倒不是很要紧。这么多人在森林里活动，熊听到动静，早跑得没影了。比起张牙舞爪的大家伙，倒是夜间的低温更让人忧心。

　　对于巫师来说，弄出火来当然很容易，但光源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寒鸦熟记的考题上可没有写过不得夺取他人信物的字样。哼，巫园的小姐们未必领会到其中的深意，在龙尾沟长大的苦孩子可不一样。凡是政令上没写的，都是可能发生的，不管想象起来多么的荒谬。看看，眼前就有那么一对傻乎乎的倒霉蛋。

　　寒鸦沿着老榕树虬结枝干猫腰向前，有人掌起了巫火——一小团恒定的蓝白光团——寒鸦小心翼翼，拨开晃动着灰蓝影子的榕树叶团，露出眼睛窥探。现在她可得感谢低微的出身给了她黑色的头发和双眼了，瞧瞧齐光那头白毛，走在夜晚的森林里，简直是行走的灯笼。

　　齐光这种全校级别的风云人物，既不像普通的女学生，叽叽喳喳成群结队，也不像内墙外考进来的寒鸦，孤零零没人搭理。一般来讲，齐光在的地方，青岚都在不远处。青岚虽然没有姓氏，但也是巫园出身，五服亲属之内，不少都是巫师。寒鸦明白齐光为什么总跟青岚在一起。她成绩不错，最重要的是性格好，落落大方，头脑聪明，笑起来梨涡浅浅……咳，谁不喜欢呆在青岚身边呢。她要不是总跟那个高不可攀的齐光混在一起，身边的朋友肯定更多。

　　齐光和青岚手拉着手，从一棵叶片打卷的枇杷树下走过。她们的长袍下摆被灌木丛拉扯，皮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当心蛇。”青岚走在后面，低声嘱咐前面的齐光。“你的鞋带散了。”齐光似乎用耳朵也能观察到后面的情况。寒鸦翻阅过一本无名巫师写的杂论，上面提到过，那些天赋异禀的巫师们，不仅生来拥有浅淡的发色或眸色，就连视野也比常人更加宽广。以朱雀守护灵闻名的十二巫之一的雍易，据说可以看到自己的耳朵。

　　两个人同时停下脚步。齐光转过来，巫火漂浮在她肩膀上，正好照亮她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睛。“出来吧，我注意你很久了。”齐光面朝寒鸦藏身的大榕树，冷冷地说。她的嗓音比寻常女生低上许多，有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孩子的威严，就连寒鸦，也不禁屏住呼吸，抓紧树皮。要不是被从小骂到大，说不定腿一软，就滚下树了呢。

　　“真当我看不见你吗？一叶障目。”齐光抬起手，搓动手指。她的动作太快了，甚至没有吟唱，面前的空气就扭曲起来。我完了。寒鸦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抓紧树枝。无形的火柴刹那间擦亮，拖着明亮的橙黄焰尾，掠过榕树树干。她瞄准的不是我！庆幸之余，寒鸦仍然下意识屏住呼吸。背后某个阴影里，男人的嗓音响起来。他的吟唱也足够短暂，寒鸦尚未弄明白他吟唱的是什么，齐光的火法术就与他的防御法术正面相撞。撞击声惊飞丛林中的鸟雀，猿猴尖叫，男巫师像只巨大的皮球，砰地撞到背后的树干上，压弯了幼树。水蒸气嘶嘶地喷发，寒鸦扭头打量，树后的灌木丛一片氤氲，树影晃动不休，那男巫师正从地上爬起来。他气喘如牛，袍子是纯粹的黑色，表明他在二年级的男巫学徒中也是个上得了台面的狠角色。

　　“嘿，嘿嘿，看我，我投降啦！放下你的手，我说，没必要吧，姐妹。我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男巫师连连摆手，另一手扶住树干，帮助自己站起身。“虽说大家都是竞争对手，在这里打趴我，对你也没多大好处。反正你们信物到手，前一百名不分先后，你们就这样慢吞吞走到终点，时间也足够了。”男巫师离开树干，走进灰蒙蒙的水汽里。他的眼睛没有向上看，寒鸦却忽然生出一股被人窥视的危机感。她默念吟唱的句子，以便法术可以在受到威胁后即时激发。

　　“蛇神的眼泪，蒲公英的翅膀。”后面的吟唱该是随风而起，驱云而下，白绳，束缚他！齐光只念出了一半，叶团下立刻光明大作，法术却没飞向树下的男巫。他还有同党！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发现的？这就是传说中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的光法术天赋吗？寒鸦咬住嘴唇。被齐光攻击的倒霉蛋立刻被束缚住，从寒鸦的角度看不见他的面貌，只能窥见他被光索束缚在身体两侧的手，以及落在脚边的，写有咒语的明黄符纸。

　　“你，给我停下。”齐光指向第一位男巫。那家伙表现得很听话，他黑乎乎的影子笼罩在未散的水雾中，让寒鸦想起龙尾沟专收烂账的地头蛇毛刺。他的同伴在他的三点钟方向，支支吾吾，显然言语也被法术封印住了。两个人之中，先暴露的那个才是首领，他们觊觎着齐光，但应该不是为了她手上的信物。寒鸦抿紧嘴，打定主意不要掺和到巫园这些有名有姓的家族的争斗中。

　　“举起双手。”齐光又说。这次男巫磨蹭起来。他缓缓举起手，左手拂过胸前时，忽然夹出一张符纸。一定是符纸，寒鸦只瞥见它黄色的残影。那东西利箭一般射了出去，齐光与青岚所在的地方随即爆出一大团青紫的烟雾。不好，是猛毒符。寒鸦立刻捂住口鼻，屏住呼吸。东山之牙，南山之钟，铁甲，坚壁，星辰的暗影，结界！随着咏唱的结束，寒鸦周围三尺以内的空气凝结起来。榕树小巧的椭圆叶片被无形的手轻推开，那点细微的声响与下方张开的战斗比起来，不过是绣花针掉在地毯上的声音。

　　男巫袭击齐光，她二人早有预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站立的形象变成了幻影。男巫什么也没打中，浮石却在他脑后显出身形。西瓜大的土块猛地砸向他，有结界在，寒鸦放纵地惊叹了一声。浮石只是引子，土球内部塞满了暗红的粉末。男巫被土球砸中，满身赤粉，一声也没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的脸似乎磕到了石头上，骨头碎裂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青岚从藏身处跑出来，径直奔向男巫。齐光在她背后现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别去，万一他布置了陷阱呢。”她说的有道理。寒鸦暗自赞许。青岚停下脚步，左右看看，依然有些迟疑。

　　“他流血了。”

　　“只是撞歪了鼻子。”

　　齐光放开青岚，绕过倒在林地间的男巫，走向他的同伴。她踢起枯叶，长袍沙沙作响，脚步声干净利落。男巫呜呜个不停，几乎是在悲鸣了。

　　“你哭什么。我又不会杀你。”齐光在他面前站定，亮出右手。半透明的金色光幕包裹她的整个右手，每个手指尖端都是利爪的模样。她伸出食指，探向男巫脸面，那家伙吓得连“呜呜”也忘记了。躲在结界中的寒鸦张大嘴，不知是不是该跳下去阻止这一切。监察猫头鹰呢？监考都死去哪儿了？杀人了呀！只要动手的是齐光这样的家伙，杀人放火也没关系吗！

　　被光索束缚的男巫噗地一声仰面倒下。齐光收掉她的光拳套，背起手来。眨眼之间收拾了两个对手，她看上去比从前更高了，强硬的肩膀有股凛冽的气势，仔细想想，和她平常那副谁也看不上的冷淡气质颇为相称。

　　行了行了，这下可知道你的厉害了。以后她们再编排你，我可不敢瞎掺和。寒鸦双手合十，恳请十二巫看在自己日夜勤勉的份儿上保佑自己。青岚一路小跑到齐光身后，揉她的肩膀，继而挽住她的胳膊。

　　“好了，都过去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这两个家伙学艺不精，要是下次来的是更厉害的……”

　　“那也不可能赢过你。”

　　青岚语气轻快。齐光叹气，将青岚鬓边垂下的一缕长发别到她耳后，然后蹲了下来，在地上摸索起来。寒鸦迟疑片刻，然后才明白她是在帮青岚系鞋带。天呐，那两个黑袍男巫还不知死活地躺在地上呢！难怪你俩整天腻在一起，原来骨子里一般货色，脑筋都不正常！寒鸦舔了舔嘴唇，只盼望树底下两个大魔王立刻就走，饶过她这个整天为分数发愁的穷苦学生。

　　“你呢？你什么时候下来，还是打算一辈子呆上树上扮猴子？”

　　不是我不是我，她说的一定不是我。我可是有结界在呢，她不可能听见我的声音。寒鸦亮出两只手，蹲在树上飞快地思考对策。嗨，哪有什么对策啊。她一个人我都不可能打赢，何况她们是一边的。不对，我为什么非要跟她俩干架啊？我连比赛的信物都没有。完了，她该不会是要杀掉我让我永远闭嘴吧。既然如此，那也不能坐以待毙。齐光是光系的天才，火系的行家，地系法术虽然不克制以上任意一种，好歹也不会像木系那样被她压着打。寒鸦正搓着双手，打算搞个土龟甲来保护自己呢，系好鞋带的青岚一溜烟跑到榕树下，双掌合拢，拍了个响亮的巴掌，口呼“破”。寒鸦的结界“啵”地一声，肥皂泡一样破碎了。被结界推开的树枝弹回来，扫中她的脸，她“哎哟”捂住眼睛，透过指缝偷偷往树下瞧。

　　青岚站在树下，笑眯眯地望着她，齐光走向她，脸上看不出喜怒。寒鸦把眼一闭，把心一横：大不了放火烧山，把监考都引来。学分不要了，总不至于交代在这里吧。她跳下树，两位出身高贵的女巫被她突兀的泥腿子举动唬住，诧异地望着她。寒鸦满不在乎，拍掉袍子上的落叶和泥土，跟她们解释：“内墙外的果树不像巫园里面的，只准看，不准摘。我小时候附近山上什么都有，榆钱，枇杷，野枣，野梨，野苹果，野山楂，谁先爬上去，果子就是谁的。”

　　“再这么蹦下来？”青岚一笑，嘴角立刻浮现出一对梨涡，让人忍不住不多瞧。

　　“对，对啊。”再一次地，寒鸦弄不清这些大小姐们在笑什么，直觉告诉她，不要跟着一起笑。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不是嘲笑你举止怪异，就是暗讽你不知礼仪。尴尬的气氛让寒鸦浑身不自在，她小心翼翼打量齐光。她也在端详她，乌黑的眼睛反射出冷漠的月光。寒鸦猜不透她的心思，干脆豁出去了。“你们放心好了，今天的事情我会烂在肚子里。你们知道，我没什么朋友，这两个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人了？”

　　“见过的下三滥多了，耗子也能嗅出来他们身上的味道。”

　　青岚笑了，齐光也在笑，她就算笑起来，也这么引人注目。青岚那对梨涡，在齐光的微笑之下就像烛火的影子，黯淡无光。“此事与你无关，我也不怕你告诉任何人，包括岳聆风。”这回齐光帮寒鸦节省了胡思乱想的时间。见她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寒鸦立刻转身就走。我应该去哪儿呢，寒鸦边走边打量森林。森林虽然名为沐光，眼下可一点光也瞧不见。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普通学生里面，除了脑子进水的，没几个会像齐光一样，明目张胆打起灯笼，宣告自己的位置。巫火照亮身后三尺的树林，更远的地方，是浅灰，深灰，最后黑如墨汁的树影。幢幢黑影深处，猫头鹰突然间哀嚎，除此之外，万籁寂静，风的声音鬼鬼祟祟，掀起寒鸦的袍摆，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们这就离开，你可以跟我们一起。”青岚发出邀请。寒鸦有些吃惊，她转回头，青岚微笑的脸庞让拒绝的话哽在了喉咙里。“三个人一起行动暖和些。你还没有得到信物吧？跟我们一起，完成任务会容易的多。”寒鸦瞥向齐光，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可她也没有表示赞同，不是吗？

　　“不，我一个人就好。我是说，谢谢，我想凭自己的力量……”寒鸦的尾音被寒风吹散，她握住自己的手指，移开视线。在两位优等生面前说这种话，要被嘲笑不自量力了。“随你。”齐光立刻迈开脚步，把落叶踩得沙沙响。青岚责难地看了她一眼，跟寒鸦解释。“那你一路小心。需要的时候，打出星灯，只要我们在附近，一定赶过去帮你。”

　　帮我？你和她？真的会帮我吗？寒鸦愣了很久，直到巫火的光芒被重重树影掩盖，耳畔只剩下风摇树叶的声音时，她才醒悟过来，重新踏上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