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之歌》醉鲸

5、第5章 月下三尺（上）

　　早知道月下三尺是这个意思……寒鸦收回拨开树枝的手，垂下腿跨坐在树枝上。树皮的感觉很亲切，森林里摸黑跋涉让她的指甲里塞满了淤泥和草汁，跟从前寻找猎物，指望背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的感觉很像。野外生活对寒鸦来讲轻车熟路，在这方面她难得的具备优势，想想看那些兔子也不会杀的小姐们，走出几步就要被荆棘绊倒了。我本应该胸有成竹的，可恶！寒鸦按住树干，心脏不争气地怦怦跳个不停。她的签运一向很差，分班时抽签被分到大小姐云集的三班，宿舍的位置也是最差的，冬天穿堂风吹个不停，夏天又闷又热，纱窗上停满大黑蚊子，但这个所谓的月下三尺……

　　寒鸦不死心地再次探出头。森林中少见地空出一片草地，除了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树，乍看上去空无一物。树顶上方，明月已煌煌升至中天，照亮几朵棉絮似的淡云。孤木所在的草地也被照亮，几块被青苔覆盖的顽石拥簇在孤木脚下，相互取暖。石块上方有无数长须垂下，树须上挂满水珠，被月光照耀，反射出诡秘的浅蓝光芒，远望过去有如珠帘般璀璨。那玩意儿才不是什么珠帘，好看的东西都危险，都有毒，这是龙尾沟长大的小孩都清楚的道理。寒鸦搓了搓冻僵的手指，鼓起勇气，再次拨开树枝，探头查看。

　　那棵巨大的独木叫玉榕树，既跟玉扯不上关系，也完全不是榕树。本期正式开课的《草药基础》上有它的图鉴。除了垂下的珠帘样气根，眼前这棵树长得和图鉴上的一点也不像。玉榕树的叶片可能是任何深浅的绿，也可能是黄色或红色，树木高度与树冠散开的尺寸，则与树龄有直接关系。寻常的辨别植物的手段用在玉榕树身上不好使。鉴别玉榕树的关键在于它下垂的气根。这些气根上悬挂的水珠极为粘稠，能在夜晚发光，伴有水果样的甜香味。玉榕树借此吸引昆虫，飞鸟，猿猴等活物。猎物被水珠黏上之后极难挣脱，此时玉榕树的气根会慢慢卷起，将猎物融化享用，直到白骨也不剩，方才再次打开。

　　寒鸦庆幸自己记性不错，也有预习的好习惯。否则的话……她伸长脖子，期望能够看得更清楚。树冠每一处臃肿的影子都值得留意，瞧那些枝叶间的鼓包，搞不好就是几只皮包骨的死猴子，或者是——装有信物的锦囊悬挂在玉榕树枝头上，夹在一大片气根之中，缝在锦囊正中的白塔标志反射出金属的冷光。“月下三尺，头顶青天”，果然是这个意思！寒鸦眺望玉榕树上方如钩的明月，努力想要忘记备注里关于玉榕树食人的记载，然而冷风偏偏送来一股腻人的香甜味。她立刻想起龙尾沟那些满身廉价香粉的女人，禁不住一阵反胃。

　　别管什么香味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鬼知道沐光森林还有哪个旮旯有这么一株玉榕树，以你的签运，说不定整片森林仅此一株。

　　危机感让寒鸦滑下树。她猫着腰，专挑有树影覆盖的兽道，迂回接近玉榕树。

　　越是接近林间空地，甜腻的香味就越是浓郁，寒鸦藏到草地边缘的灌木丛后面时，忍不住转过头干呕。也许是老天存心要我放弃。她边吐舌头边想。切，开玩笑，老天爷想让我放弃的时候多了去了。

　　“巫师跟我们这种人没关系，内墙里的都是大人物，哪有人看得起你？管你现在念得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得夹着尾巴滚回来，跟我一样在码头讨生活。”

　　寒鸦把脑海里母亲的声音狠狠碾碎。她再次施术，这回很小心地，没让结界推挤灌木，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树下有人，显然干着些与巫术无关的勾当。这可不是好事，不论亲自去做，还是旁观目睹，都不好。白塔不允许任何公开的流言，内墙以内都不可以，当然墙外也不行，但在无姓氏的贱民之间，流言才是最好的调味品。它们在龙尾沟散播的速度比蟑螂还快，寒鸦自认对那些事从来不感兴趣，万万没想到，一个晚上的工夫，自己很可能成为两起流言的见证人——不要是主角就好吧。

　　寒鸦安慰自己，但不起作用。玉榕树下，两个男巫并肩坐在一起，一张烧焦的锡纸摊开在他俩之间，锡纸正中，红褐的余烬还在燃烧。寒鸦吸了吸鼻子，她处在下风处，是绝好的埋伏地点，尽管如此，也没能在风里分辨出特别的味道。玉榕树的甜味太过浓烈，这正是男巫们选择此地的原因之一，既能掩盖火麻仁焚烧的味道，又足够危险，令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切，两个头脑发昏的瘾君子，等不及享受虚幻的快感，都没仔细检查过这棵树，就匆忙将它当作遮羞布。这样的家伙，压根就没想过要拿到名次，被揍成猪头，也是活该。

　　寒鸦幸灾乐祸。站在男巫面前的是姬扬，寒鸦老早就发现了，她张开结界的时候，姬扬额前的那几缕卷发尚未从亮金色转为平常的颜色。她刚刚使用过巫术，并且是动静不小的那种。同窗两年，我还不知道她擅长什么法术。寒鸦想从姬扬身上瞧出蛛丝马迹来，未能如愿。挫败让玉榕树的甜风更加浓烈，两个男巫满脸堆笑——他们倒想那么做来着，火麻仁焚烧产生的独特烟雾让他们失去了对颜面的控制。其中一个剃了寸头的家伙一笑，下巴立刻不受控制地垮下去，涎水顺着嘴角淌下来。

　　“我，我们可以解——释——”他的嘴歪向一边，吐字含糊，脸上收不住的傻笑跟邻居家的傻儿子铁壮一模一样。姬扬冷笑，虚甩手掌，作出凌空抽人耳光的架势。寸头不为所动，“嘿嘿”乐得起劲。一个银灰的影子从玉榕树上悄然落下，它落到男巫头上，挥舞双爪，顷刻间给男巫抓了一脑门子血痕。男巫丝毫不觉疼痛，跟他的同伴一样，觉得受伤的自己十分好笑，哈哈个没完。

　　“够了行露，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姬扬摊开手掌。在男巫头上忙碌不停的小东西依言停下来，寒鸦这才看清，那东西是只鼯鼠。它眼大如珠，通体银灰，只在脊背上生有一道乌黑的条纹。巫师们喜欢豢养宠物，他们的学徒也一样（当然是那些家境优渥，不用为口粮发愁的学徒）。寒鸦一面想，一面克制自己伸长脖子的欲望。一只活生生的巫术宠物！就在三十米开外！能听懂人话的那种！

　　那两爪尖尖的小东西摩挲自己蓬松的银灰色脑袋，忽然间转过身去，露出背在背后的锦囊。“怎么回事，取不下来了吗？粘上了是吗？”姬扬收回手，叉在腰间。“真拿你没办法。”她走向鼯鼠。两个男巫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他们的笑声差不多，寒鸦很惊讶，原来学徒之中，能够舍弃吟唱施法的人这么多。她的自卑还没来得及消化，姬扬已被扑倒。她的宠物行露和主人一样，大吃一惊，竖起身子，扬起小小的脑袋，拼命理解发生了什么。被它抓花了脸的男巫手脚麻利，一点也不像个被火麻仁放倒的人。他飞快地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布口袋，往鼯鼠头上一兜，一口气将它扎紧。行露被困在口袋里，吱吱尖叫，猛抓口袋。它的两只尖爪牛角一样顶出来，而那乌黑的口袋也绝非凡品，不仅没有损坏，反而越收越紧。

　　遭遇偷袭的姬扬破口大骂。哈，巫园的小姐骂起人来，远不如隔壁卖臭豆腐的酸枣大妈厉害，只会在王八蛋和蠢猪间循环。“你再骂！古狄，用音螺给她录下来！扔去姐妹信箱里，让她吃不了兜着！”男巫用蛮力压制姬扬。笨蛋，不早做准备，现在根本没有吟唱的时间嘛。寒鸦默念咒语。数种攻击法术中，她选择了岩鸟。威力虽然不足以击昏成年男子，震慑他们也足够了。伤人性命与让他们失去意识之间只有一线之隔，这也是升上二年级学习有破坏力的巫术之前，老师反复强调和考核的。

　　“闭嘴！”姬扬的声音和男巫的尖叫险些令寒鸦分神，中断吟唱。姬扬显然忘了教导主任的三令五申，要不压根没听进去。男巫受了伤，他踩到火炭一样，猛地蹦起来，捂住右手小臂，“你你你”个没完。姬扬夸张地狞笑，亮出手里的□□，炫耀似的晃悠。寒鸦停止吟唱。白塔之内，携带利器可是重罪，足以被关进训诫塔！出手帮她，被监考老师发现，认作她的同伙怎么办？大家在监察兄弟会的看管下被赶上车，倒霉如寒鸦的家伙连午饭都没吃上，不可能抽出时间为沐光森林的课业考察做准备。也就是说，姬扬带着她的□□，通过了明河上的违禁品检查，并且把它带到了考场上！

　　“快录下来！”男巫扭头冲他的平头朋友吼。姬扬平挥尖刀，寒鸦和男巫同时捂住自己的嘴。平头男巫见状，扔了困住鼯鼠的口袋，虚握右拳，举到嘴边。他要吟唱了！男巫师的课程与女巫的不同，光是杀伤性巫术一门课，他们就从一年级学到三年级，而女巫们四年所能接触的只有薄薄的一本书，其中还不包括挑剔施法者体质的光系巫术与暗系巫术。

　　电光火石之间，寒鸦也不知道怎么一口气想到这么多的。她没有时间仔细揣摩，刚刚念过一次的岩鸟就在嘴边，没费什么工夫再次念了出来。土之力受咒语感召，凝聚成鸟形，拱开落叶，从寒鸦脚边钻出来。土鸟高昂着头，作出无声啼鸣状，拍打翅膀，挣脱土地的束缚，带起一串落叶，冲向吟唱的男巫。那家伙完全没想到姬扬会有帮手，咒语只念到一半，匆忙释放。一个软绵绵的火球迎面砸在岩鸟脸上，岩鸟不为所动，扇动翅膀冲过火球的黑烟，一头扎向平头。

　　平头一击失手，转身就跑，只可惜岩鸟还在寒鸦的控制范围内。让你们狗眼看人低！让你们没事欺负女巫！寒鸦操控岩鸟，飞上高空。平头焦急地回头张望，寒鸦的岩鸟兜了一个圈，迎着皎皎月光，撞向平头胸口。她本想撞歪他的蒜头鼻的，奈何肚子太饿，在巫术的精确操控上究竟差了些许。岩鸟撞上平头胸口，却不像雀鸟一般脆弱。平头大喊一声，被撞得倒飞出去，倒向玉榕树垂下的晶莹气根。气根遇物即收，发出毛骨悚然的濡湿的声音。而那平头被岩鸟彻底撞昏了过去，脑袋歪向一旁，一点挣扎也没有，任由玉榕树将自己裹紧，拉上半空。

　　完了，全完了！

　　寒鸦心神俱震，自个儿从结界里跑出来。在寒鸦分神的时候，姬扬已将自己的敌人收拾妥当。他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个大鸭梨，侧躺在地上，瞪着黑眼珠子，支吾个不停。姬扬拍拍手，打了个响指，说声“散”，附着在岩鸟表面的金之力顿时消散。岩鸟本就是土系法术中最脆弱的，能够撞飞平头，全靠金系法术加持。如今金之力撤去，岩鸟也被夜风吹散，化作一把褐色的浮土。

　　“你，是你！你的巫术附在我的岩鸟上，撞飞了他！”寒鸦理清前因后果，指向姬扬，胸脯起伏不停。姬扬斜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笑笑。寒鸦急得快哭。离得近了，玉榕树气根卷起的动静变得无法忽视，平头的一只鞋被玉榕树抹掉，啪地掉落树下。困在巫术袋子里的行露趁机挣脱出来，捋了捋银灰的脑袋，一溜烟跑向主人，攀住她的学徒长袍，坐到她肩膀上。

　　“帮我检查看看，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带了音螺。依我看，八成没有。只要没音螺作证，我担保你没事。”

　　“你怎么担保？把你的学分分给我？还是代替我去蹲训诫塔？”寒鸦颓丧地坐下来。她用力捂紧脸，不想要任何人看到她流泪的样子。眼泪毫无用处，她恨恨地想，可就是忍不住，让她越发痛恨自己的无能。

　　“真是的，本以为你从内墙外而来，该比寻常女生强悍许多，没想到跟她们一样，遇事就要掉眼泪。”姬扬似乎蹲了下来，弄出些窸窣的噪音。被她困住的男巫呜呜地叫，扭着身子抗拒搜身。

　　“你懂什么！寻常女生！你们就算被退学，从宿舍搬回家，半天需要吗？我——”寒鸦拿下手掌朝姬扬吼，迎面飞来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她下意识接住一看，是一只梨。“奶奶家的冻梨，甜得很。把皮咬破，用吸的。”寒鸦本想反驳，无奈肚子不争气地大声抗议。天大的事，先把肚子吃饱再说。

　　她捧起梨子，盘起腿，用门牙啃出一个小缺口。梨子表皮坚韧，咬破之后，内里柔软无比，充满香甜的梨汁。寒鸦吸了一口，果然甘美，立马大快朵颐，饱满的梨子顿时瘪下去。“慢点吃，喜欢的话，我家里还有很多，正愁吃不完。”寒鸦吃梨子的工夫，姬扬已把地上的男巫摸了个痛快，有些动作颇让人脸红。寒鸦假装没看见，有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吊在后面，摸上男巫两把，不过疥癣之疾。

　　“如我所料，什么音螺，骗我！让你骗我！”姬扬狠扇男巫脑袋。他呜呜呜地抗议，并不如何疼痛的样子，只是梨汁鲜血糊了满脸，十足狼狈。“够了，我受够了你们的花言巧语，别再给我找借口，别再给我抓到下一次！”姬扬说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黑布袋子。袋子封了口，系紧袋口的麻绳和方才困住鼯鼠的看上去很像，寒鸦猜测也是某种巫术道具。脸上的伤口和生死不明的同伴都没令男巫流泪，这个小布袋子却轻易让他淌下男儿泪。他呜呜个不停，想哭又想说，无奈被堵住了嘴巴，一口气没喘上来，整张脸憋得青紫。

　　呵，咎由自取。寒鸦边吸梨汁边想。这些拿着父母的钱，过着悠哉日子的少爷们，不仅不好好读书，还用父母的钱搞火麻仁这种勾当，再哭一百次也不嫌多！寒鸦正乐得欣赏他无能的模样，感受到姬扬的视线，转过脸去。

　　“来一口？”姬扬解开掌心小小的黑布口袋，倾斜袋口朝向寒鸦。巫术口袋的内衬在月光下发出微弱的灰蓝光芒，寒鸦没看清袋子里是什么东西，只勉强分辨出满满一袋子都是粉末。“火麻仁？不！”寒鸦断然拒绝。姬扬冷笑，刮过两人之间的夜风更冷。寒鸦没能察觉出两人间尴尬的氛围，自顾自吸尽最后一口梨汁。“药物学课程上要用到的那种多多益善，会害我毕不了业的就免了。”她拍拍屁股站起来，猫头鹰哭泣般的叫喊猛然间大作，听上去只有几百米。寒鸦惊得立刻扔掉梨核，伸出吃过梨黏糊糊的手，一把抓住姬扬，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