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艾]奢侈品》饮洲

2、第 2 章

　　马尔科拿着剃须刀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男人眼眶深陷，眼窝发青，脸颊瘦削，下巴上的胡茬长得十分嚣张随意。被热水烫过的脸有些发红，这并不能让他看起来好一点儿，反倒透出一股强弩之末的病态。他本就不年轻，因为憔悴而更显苍老。
　　他记不清自己上次睡的囫囵觉是什么时候。三天以前？也可能更久。
　　尽管家里还有客人，但马尔科仍感到身体里长眠的疲惫蠢蠢欲动。他脑子里像是装着一个无穷无尽的螺旋阶梯，痛苦与绝望在上面结伴滑行。
　　他放下剃须刀。
　　算了，就这样吧。
　　他想着，随便找了一件家居服套在身上，胡子拉碴地下楼。

　　年轻人洗澡很快，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在楼上磨蹭了太久。艾斯穿着不合身的T恤和裤子，他不得不把裤脚往上挽了两圈才能保证走路不会踩到自己的裤脚。他正站在盥洗池前收拾背包，一根金属球棒靠洗衣机放着，上面还有没来得及擦干的水珠。洗衣机盖子上放着一顶深蓝色的棒球帽，一套运动服，一条白毛巾，一对护腕，无一例外全都湿透了。还有他早些时候穿的夹克、衬衫和裤子。内裤大概被堆在这些衣服下面了——
　　仗着身高的优势，马尔科轻松就能看到盥洗池里寿命已尽的NS和手机，还有一款黑色的皮质钱包。损失惨重的大学生眉眼冷峻，脸上写满烦躁。他把东西拿起来似乎要丢进垃圾桶，这才从镜子里注意到在门口靠门框站着的男人。
　　马尔科身上的家居服毛绒绒的，与他的气质完全不搭。第一眼看上去有些别扭，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艾斯问他借用洗衣机，马尔科自然不会拒绝，还贴心地跟他说明洗衣液与消毒水的用量。他问了艾斯有没有什么忌口，得到否定的答案便去厨房忙碌。
　　煤气灶嗡嗡运转，一圈虚幻的蓝色火焰裹着橙黄的火芯，在空气中静静燃烧。马尔科凝视着那团火焰，控制不住地想把手伸进去。
　　这时身后传来混乱的声音，踉跄的脚步声、年轻人的闷哼，玻璃杯撞击木质地板，混合在一起凑出奇妙的回响。马尔科回过头，看到艾斯单脚站在桌子旁，悬空的那只裤腿不知何时掉了下来，大概是踩到了。
　　“抱歉。”艾斯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马尔科关掉煤气灶走过来问他：“撞到了吗？”
　　“没。”艾斯眼神飘忽，悬空的脚往后挪了挪。
　　马尔科定定看了他一眼，不由分说抬起年轻人的手臂环到自己脖子上，半架半扶地走到沙发边。他松开手，让艾斯在沙发上坐下。马尔科在沙发边上蹲下来，他握住年轻人的脚踝轻轻抬起，把垂下的裤腿拉起来，小腿正面已经肿了起来。
　　马尔科在他伤处附近捏了两把，艾斯没出声，眉头却皱的很紧。马尔科松开他的脚：“没伤到骨头，拿点红花油擦擦，过两天就好了。我去拿药箱。”
　　“不用了，就是不小心踢到了。”艾斯想站起来，却被按住肩膀。
　　“我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遇到两三个把自己踢到骨折的倒霉蛋。”马尔科说道，“是职业运动员的话，就应该对身体更重视一点，这是医生的建议。”他说完便无视艾斯的抗拒，转身回到楼上。
　　他声音里带着笑，却又全无笑意。那声音和他们在路上时不同，有种疲惫的虚无感，像秋天早上的薄雾，太阳一出来就要散了。这种矛盾令人费解，就像一杯新调的酒，熟悉却似是而非，在习惯变幻莫测的味道之前，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艾斯靠在柔软的沙发里，天花板上的吊灯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辉，却没有温度可言。
　　中央空调的暖风柔软地滚过来，像江上接连不断的潮涌。洗衣机规律的震动声是屋子里唯一的声响，在十二点的夜里，描绘出孤独最真实的模样。

　　撞伤的地方被揉搓地发热，红花油的浸润效果难以察觉，疼痛却鲜明地立竿见影，且余味悠长。但艾斯向来擅长忍耐痛苦，他只是一声不吭的蹙着眉。
　　马尔科能看出，让他蹙眉的原因不止是生理性的痛楚。
　　他或许比看起来更年轻——马尔科心想，眉间的折痕会让一个人的面容比实际年龄更成熟。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就很习惯皱眉。
　　没什么人的生活是轻松的。

　　这之后的事马尔科全无印象。
　　他从强烈的饥饿感中醒过来，睁开眼睛费劲儿地就像要把十吨的大卡车从眼皮上移开。马尔科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他撑着床铺坐起身。屋子里有些昏暗，窗帘的缝隙间透出隐约天光。空调还在持续工作，马尔科觉得喉咙要废了，他徒劳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但桌边并没有贴心地被摆上一杯水，上面只有打火机与烟。
　　马尔科用手撑住头，忍不住开始思考昨天……可能是昨天，到底怎么回事。而记忆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不可控性——
　　人类的不可控是显而易见的。人类既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感受，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感情。与其说是智慧生物，不如说是一台精密复杂的接受器，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波段，对于外界的不同刺激会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记忆就像是存档，无法自主删除恢复，甚至无法决定读取哪些部分。

　　褪色的教堂。
　　辨识不出颜色的花朵。
　　来来往往的黑色西装。
　　厚重棺木之中他最重要的家人。

　　像是没有信号的黑白电视，满屏都是雪花。混乱的线条交织在一起闪烁几回之后，画面回到最开始。

　　在教堂里。
　　堆放在遗像前的花朵。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
　　主持葬礼。

　　然后循环往复。

　　马尔科停不下脑子里的录像带。他叼着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与玻璃。窗外一片白茫茫，平日所见的颜色都被覆盖重写，雪大概下了整夜。
　　破风的声响让马尔科收回视线。

　　金属球棒从凝固的空气里穿过，线条漂亮地无可挑剔，带着某种坚定的战斗的意志，仿佛连绝望的现实也可以击飞出去。

　　马尔科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但相同的声音再度传来，他生锈的大脑终于回想起年轻人的名字。
　　波特卡斯·D·艾斯。

　　黑发的年轻人穿着单薄的运动服，踩在雪地里，一下又一下空挥着球棒。一团白色水汽在他面前消散，又有新的形状紧跟着升起。
　　那根暗橙色的球棒，像飞舞的火焰。

　　颜色被带回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