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艾]奢侈品》饮洲

10、第 10 章

　　繁华喧嚣的都市渐渐从身后消失。
　　马尔科开了一点窗，冬季冰冷的空气从车窗缝隙间削进来，冷硬如刀的季风带着些许湿意。出城之后是一望无际的枯黄平原，柏油马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像是连接着天际低沉的乌云漩涡。
　　恍惚让人有种在奔向毁灭的感觉。
　　正在播放的车载收音机正好结束一段并不好笑的脱口秀，跳转到天气的环节。斯芬克斯城今年冬天的降雪量十分充足，预计今天晚上的降雪会持续到后天。雪后交通不便，提醒大家注意出行安全。
　　下雪啊。
　　马尔科没来由想到艾斯睡觉时所面对的那扇天窗，被雪覆盖之后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
　　他在那栋房子里住了快十年，每年冬天都会下雪，奇怪的是直到现在他才开始对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感兴趣。马尔科深入坦诚地剖析自己的内心，最后得出的结论既在意料之中又让他微妙地有些抗拒。
　　他并不是对雪后的天窗感兴趣，他只是对看天窗的人感兴趣。
　　马尔科无法控制自己去想和艾斯有关的事，但现在的他不应该将精力浪费在这上面。马尔科察觉到这之间的矛盾，他在活着与失去之间做过很多艰难的选择，不会因为无法自控就恼火。
　　人类是有缺陷的生命体，坦然接受自己的缺陷，多少能让沉重的生活变得轻松一些。
　　马尔科管这叫与自己和解。
　　然后他又想到艾斯——那个不再神秘却依旧遥远的年轻人。
　　艾斯肯定不会这么想，他会觉得这是向生活妥协。
　　而艾斯既不会认输，也不会妥协。

　　马尔科的旅途在想着艾斯与想着自己不能再想着艾斯但依旧放任自己去想艾斯的微妙情感中结束。
　　深蓝的宝马停在斯芬克斯城外北郊的酒庄门口。
　　他有两三年没来这里，想入内却不免近乡情怯。这是种很吊诡的感受，他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却又觉得熟悉的景象陌生至极。酒庄旁边的园子里还有他三十多年前与老爹一起种下的树。马尔科抬眼看过去，冬季的小树林一派萧条，在北风中晃动的苍劲上稀疏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摇摇欲坠。
　　那片园子里的树一共有八十九棵树，都是老爹和家族的干部一起种的——只有马尔科是例外。种下那些树的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马尔科不知道。
　　他和老爹一起种下的那棵树在其中并不打眼，生长地不是最好，树龄亦不是最老。在他之前种下树的人如今都在哪里呢？
　　马尔科靠着车身点了根烟，尼古丁的气息充斥着口腔与鼻息，这种滋味让他想起一个一个的名字。
　　但也只是名字。那些人就像是天气回暖之后的积雪，在不经意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有些人在他读高中时就不见了，有些人在他去外地念大学时走了。回过神来时，陪在老爹的身边的人就是现在的这些兄弟了。
　　老爹从来不让马尔科插手家里的“生意”。马尔科回想起爱德华·纽盖特这个人，先想到的不是他嗜酒如命的毛病，也不是那极具特色的胡子，而是很多年以前，他把自己从儿童福利院里带出去，然后两人一起在园子里种树的事。
　　记忆里的光景像是被光影蒙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布，影影绰绰地教人看不分明。直到烟头燃尽烫到手，马尔科才发现那暧昧模糊的风景并不是错觉。
　　他丢了烟头，在泥土的路上将之踩灭。而后怔怔地低头看着，零星的几点水珠没进积雪融入的湿润地面。

　　马尔科最后还是没有把车开进庄园。
　　他推开大门，走过林荫路，穿过爬满葡萄藤的走廊……他踩着一路泥泞，慢吞吞地走到别庄的大厅。
　　大厅里已经等着不少人，马尔科一眼扫过去，每张脸都有印象，每个人都曾在外面种下那棵属于自己的树。或许是因为这样，他发现有些事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难。
　　马尔科和家族的干部们简短地吃了午饭。下午他们在被当做休息室的大厅里一边喝酒一边聊了些斯芬克斯城的近况——
　　这个话题对马尔科来说并不怎么愉快，因为他们谈话的大部分内容都围绕着蒂奇和他的黑胡子家族。他没掩饰自己对蒂奇的厌恶，其他人的态度则更加露骨，提到蒂奇时前面必定会带着“操他妈的”的前缀。
　　谈话进行到下午三点，马尔科已经大致掌握他想知道的信息。他没怎么客气地请他们离开，萨奇第一个离开。纵然有人想单独与马尔科说话，有萨奇在前，现在也开不了口。

　　以藏走时坐的是萨奇的车。
　　“你不是自己开车来的吗？”萨奇古怪地看着后座上阖着眼睛休息的女装丽人，给他做司机倒是没什么，反正他自己也要回去的。
　　但车就留这儿了？
　　“明天再载我过来，一样的。”以藏知道他在问什么，答地很干脆。
　　“你就这么相信马尔科？”萨奇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以藏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却不吭声，萨奇被他看得后背发凉。他仔细琢磨自己刚才那句话，虽然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但也没什么值得以藏这么盯着他吧？
　　“你不相信他，就不会前脚刚回家收到他的信息，后脚就来我家拖着我来这里了。”以藏慢悠悠说道，他没和萨奇在这个问题上过于纠缠，马尔科的声望不用他们担心。既然他愿意出来主事，再去纠结那些也没有意义。“我看他横竖年前是要收拾妥帖的，这段时间天天都得过来。”
　　“但你不觉得他态度变得太快了吗？”萨奇对马尔科的打算不感兴趣，他的强项不在于计划而是执行，“昨天晚上他不是回避就是打断，还把我们喝得烂醉，最后送我们走的时候也没说什么。结果没过半天就说要召开家族会议，还把自己收拾地人模狗样的。你来的时候就不担心他要撂挑子吗？”
　　“我不担心。”以藏翻了个白眼，他和马尔科认识很多年。萨奇虽然是后来才加入的，但以藏相信他对马尔科的信赖比自己只多不少。
　　马尔科和他们不同，他已经从这里走出去了。他拥有一技之长，生活安定富裕，没必要接手这个烂摊子。但马尔科不会让老爹这么多年的心血被杀死老爹的叛徒据为己有，别说是抛弃现在的生活……就算是让马尔科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就算要他舍弃一切……以藏觉得，马尔科也不是放不下。
　　人在做一个重要到足以改变自己的一生的决定时，或许总会衡量值不值得。
　　改变一生——这不是说起来那么简单的事。命运轨迹就此失控，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平静的生活被替换成无休止的争斗，治病救人的充实日常变成灰色地带的搏杀……对马尔科来说，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这些变化毫无疑问都是负面的。
　　值不值得，当然不值得。
　　可马尔科不会去衡量值不值得。
　　白胡子永远不会被他摆上天平。
　　马尔科会接手老爹的生意，或早或晚。尽管这不是老爹期望他过的生活，但这个世界并不会永远按照老爹所期望地那样运转。
　　萨奇没拆穿以藏的谎言，如果不担心，昨天就不会和他一起去找马尔科。说到底，他们都知道马尔科迟早会撑起这个“家”，但谁都希望是尽早。等到局面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那时就太迟了。
　　见以藏不想和他谈论“马尔科为何会回心转意”的话题，萨奇也乖觉地不再提起。两人在一路沉默中回到斯芬克斯城。

　　马尔科对这些并不关心，他独自在酒庄呆到夜幕低垂。
　　驱车回去时，洁白晶莹的雪从混沌的天穹上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