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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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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落座半柱香时间,只听席间突然熙攘起来,文人志士们纷纷将目光汇聚于上位,只见那横挡于众宾客和主位之间的屏风被两旁的侍女慢慢撤开,无一人不屏息凝神,想一睹这位传说中的风流公子的真容。
宋莅之无需额外转移目光,他单是坐在位子上,一抬头便能同这位公子四目相对,妙绝。
说来奇怪,坊间多的是对这位公子身份的揣测,却鲜有人去推度才气相貌,想来是这位公子一掷千金但求风流的阔绰劲儿着实在陇南引发了轩然大波。
宋莅之还在敛眉喝茶,待到身边人尽数交头接耳才抬头望过去,冷不防地被这位公子的容貌吓了一跳。
时值五月,外头艳阳高照,仅仅待在室内不说话不走动便能让人淌一身汗,是以在座的各位都着一身宽宽松松的袖袍,上座的人亦是如此,一席白衣,丰神俊朗,行动处似有徐徐风来,带动衣袖翩飞,举杯邀朋之时颇具气定神闲之资。只是当那举杯的一双手缓缓放下,露出来的那张脸与齐王爷何等神似!
陇南距汾都也算有一段距离,毕竟一个在南一个往北,临皇上与官员微服私访也很少涉足此地,这里依山傍水,地势平坦,既不接疆域,亦不犯洪涝,无战事无灾情,最多只能吸引游山玩水的公子哥与吟诗弄画的风流客,这个地方,连风都不会来侵扰。
所以此地不算贫瘠之地,也当不得富庶之名,一切平平无奇,百姓各得其所,前朝政事很少有涉及这里的,再者,地方官八百年不入京一趟,平民百姓更是无缘得见御前官员,席间众人亦来自陇南本地,看情景竟是无一人认得齐王爷。
宋莅之哑然,在觥筹交错间再细细看了几眼,果然这位公子还是同齐王爷十分相似,只是年龄稍小,暂且不论齐王爷是否有这么一位血亲,单瞧这位公子周身的不俗气质,便绝非场上众人可以比拟,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小听闻的故事,先帝诞有三子,二皇子齐时征,即当今圣上,大皇子,齐骧腾齐王爷,还有三皇子齐云开,传言二皇子继位后他便整日沉溺于烟花之地。
最关键的是,这三皇子与大皇子乃一母同胞的兄弟。莫非……宋莅之注意着座上人的一举一动,怎么会呢?消失了十几年的三皇子居然一直待在陇南吗?贵为皇子,为何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当,偏偏要这样放逐自己,当年之事,果真有隐情吗?
他需要一个时机,他不敢轻易论断。
列位饮完第一杯酒,上座的公子便抚掌请出了舞女,这一位位都气韵天成,容貌清丽,非寻常勾栏瓦肆所见妖媚可比拟,宋莅之凝神听了听,其间吟唱的曲儿也非俗物,听罢让人心境顿时开阔,想必也是任思齐写的。
一曲舞毕,只见这位公子探手掀开桌前一块绸布,露出底下冒着清冽水汽的荔枝,清香扑鼻,色泽诱人,旁边的舞女随即旋身将鲜荔枝端过,等着公子的指示,公子不慌不忙地说了声“再奏乐”,下一支舞也开始了。
只是这支歌娓娓道来,与方才那首令人心旷神怡的小令又不尽相同,似有心事,却不缠绵,一字一句落在心上,引人无端生出许多滋味儿。
宋莅之注意到舞女的身形变换,那方才还拥在一起的花儿们四散开来,似被风吹散般飘落到每位贵客的桌前,又如轻云般在你目光停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人捉摸不定。琴声转变陡然,一改先前和缓的节奏,舞女们拾起桌畔备用的匕首,霎时英气逼人,在众人的惊疑不定中给手里的荔枝划了十字花刀,剥开朴实外壳,玲珑娇俏的一块璞玉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至此第二曲舞毕,舞女再次聚拢,行礼后撤,眨眼便消失在了屏风后面,方才那一出出仿佛不再。
场上宾客无一不抚掌惊叹,连连向座上公子举酒,有位风流场的惯客称奇道,“果然是公子,这当真道足了陇南风流啊!”这是称赞公子会玩,陇南盛产荔枝,未剥开时,殷红如血,形貌颇崎岖,却无奇处,经美人之手,一颗剔透玲珑心方问世,剔透美人与玲珑玉相得益彰,再一入口,拆吃入腹,唇齿留香,美人美,荔枝美,一语双关。因此在陇南,观美人剥荔枝实为一桩美差,这位公子长时间居于陇南,想必是对此种风情颇有心得。
周围人也附和,“对对对,兄台所言极是。”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久闻公子盛名,今日一会,果然名不虚传啊。”
有人岔他,“兄弟,你这话可有失偏颇吧,我们可还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谁呢?怎么就能叫百闻呢?”
一时众宾客又狂笑不止。
齐云开听罢也笑了,望着满堂笑得前仰后合的文友,浅浅开口道,“诸位莫要争了,我于多年前抛弃前尘旧梦,在陇南建这纤云楼,一是为了给诸位一个堂堂正正的去处,任他外面诸般风雨摧折,我们自得其乐。二是为了……”说到此处齐云开有些停顿,似乎不好开口。
宋莅之拎起面前的小荔枝,含入口中,汁水迸溅,鲜极美极,神清气爽,在这种热天气里实属难得一见的美味,他余出一部分精力留心齐云开说的话。
“我不曾告知各位友人我的真实身份与背景,实属无奈之举,我来陇南,其实也是为了避世而居,避我的身世,避天下势。”
宋莅之不言语,等其他人先开口。
这时坐他左侧的那位兄台不禁颔首,语气带心酸,“公子这般举措,我们也并非全然不能理解,说实话,我也是厌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才想着寻处僻静地儿听听曲谈谈天。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腔热忱,誓要一展抱负,可后来,到了我如今的位子上,却发现不能做的要远多于能做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云游客呢。”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纷纷感慨造化弄人,宋莅之坐于其中,早已没了实感,既无能为力,何不放手,于他而言,同先生讲明白的那一日起,他便放下了执念。
齐云开终于显露了一些情绪,他原本正襟危坐,此时背部有些塌陷,竟是要低头掩住悲戚的神色,宋莅之捏酒杯的手一紧,他仿佛,越来越靠近真相了。
待平复了心绪,齐云开才再度抬头,他望着窗外纷飞的柳絮,恍然间回到多年前。
那时他还未及冠,在两位兄长的庇佑下长成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打仗有齐骧腾,建言献策有齐时征,仿佛什么复杂恼人的事情都轮不到他。父皇也从来不会压着他们,由着他们做自己喜欢的事儿,齐云开跟着教书先生在自己的府里学古今帝王明鉴,学辅君之道,学时兴文章,摇头晃脑吟哦作赋,大半时光就溜走了。
不过父皇也常说,世事难料,要他们早作打算。
齐云开第一次对这句话感同身受是在父皇的病榻前,先帝忧国忧民半生时光,换来一个太平盛世,父皇要他们兄弟几个切勿为了争权夺势忘了总角情谊,误了万千百姓。
齐云开那时不懂,他望着父皇日益苍老,或许是痼疾缠身的缘故,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发,他的精力在皇位上用尽了,他的苍生是被他那副血肉之躯喂养长大的,即使只剩一把朽骨,他也情愿再发出几声呐喊。
但齐云开从未怀疑过他的父皇不是一位明君,他敬仰甚至是崇拜这样一位父皇,就像老师教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这些,他都在父皇身上看到了。
可惜好景不长,他记得那是一个骤热的五月天,明明那样热,举国上下却渐渐被凄迷的气氛包围。
父皇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先从哪个人口中传出来的,它就像齐云开抓的那只小云雀儿,扑扇着翅膀在闷闷的天气里不胫而走,在宫里宫外都引起了一片片恐慌。
那段时间,他和大哥二哥天天都得往父皇寝宫跑,父皇好像有很多东西要交代,临到跟前却只让他们好好当兄弟,当一辈子。小太监喜欢嚼耳根子,天天在他们耳畔煽风点火,诸如父皇更喜欢大皇子和二皇子不喜欢他之类的,齐云开听过不下三遍,更有甚者,还说父皇之所以没有立太子,正是因为更属意二皇子而非大皇子。齐云开每次都跟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只有他自己知道,父皇之所以不立太子,就是因为害怕他们争夺储君之位而生了嫌隙,这不是父亲想看到的,也不是黎民百姓想经受的。
父皇想让他们自己商讨,谁来当这个皇帝,谁又从旁辅佐,他坚信自己花费二十几年调教出来的孩子绝非等闲之辈,也绝非心胸狭隘之类。他如此践行着,亦如此坚信着。
齐云开早早地想通了,他少时不学无术,也没有什么经世之才,皇帝还是让两位皇兄当去,他不如就留在汾都讨个闲官,偶尔还能给两位皇兄解解闷。
他在这个五月天里提着笼子要给皇兄们看赛蛐蛐儿,却无意间听到那个嘴碎的小太监跟二哥交头接耳,他以为又是在乱嚼舌根,当即要冲上去理论一番,下一秒却听到二哥说话,“公公办事儿妥当,我自然信得过,放心,且等那个老不死的魂归西天,我登上皇位,公公想要什么我都给得起,荣华富贵任你挑,这次再好生煎点药,就一切都结束了,齐骧腾走了,齐云开又是个孬种,再没什么能威胁到我了。”
公公连连点头哈腰,“那奴婢就预祝二皇子早日实现心中所想了。”
齐云开捂住嘴巴,丢下笼子慌慌张张地逃走了,他从王府一路跑到城门口,又跑出去几里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皇兄的马绝尘而去,日头晒得他心里发慌,他哭了,像十几年前那个没长大的孩子般,毫无顾忌地喊出声,他一遍遍求着他的大皇兄回头看看他,却再也追不上了。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没来由的绝望,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羞愧。
后来的几日,二皇子登基,因大皇子主动请缨去北疆杀敌而擢封他为龙骧将军,封三皇子为齐王,民间多闻三位皇子自小感情甚笃,大皇子主动让贤从旁辅佐,三皇子无心朝政,二皇子谨遵先帝遗志承袭帝位,三人愿齐心协力,共襄盛举。
齐云开在一个雨天收拾东西离开了,他只随身带了一些金银珠宝和地契,确保自己后半生不会饿死,大雨浇灭了他的少年意气,也浇醒了他一直以来的妄想。兄弟阋墙,父子相争的命运还是在他们身上应验了,他不愿也不敢面对,只能狼狈逃窜,就当世上再无齐云开。
多年以后,齐骧腾从战场立功回来,却发现再也找不到那个天天绕着他打转的小狗了。
烈日灼伤旧肝胆,少年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