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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年后的信使(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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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芙朵拉历1185年星辰节,在沃尔姆堡,希尔凡最后一次见到还在正常状态的英谷莉特。虽然她一直都他很重要的老朋友、青梅竹马,但是在那天,事情确实起了一点变化:
沃尔姆堡正在举行的一场舞会。舞会的主持人是沃尔姆堡的堡主、一位被正式册封的骑士。但前来的人却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场由王国(或者说前王国)最低爵位的贵族举办的舞会——法嘉斯地区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贵族都派了人前来,其中不乏家主或嫡子嫡女。洛贝公爵,卡隆伯爵,多米尼克男爵等等都是亲自前来……反倒派出了自己的侄子、一位和沃尔姆堡主地位相当的册封骑士前来舞会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才令人觉得古怪。
也因为这“蓬荜生辉”的参加者名单,沃尔姆堡不论东西南北,如今都是熙熙攘攘,兵卒遍地。甚至让人担心,这场舞会还没有开完,沃尔姆堡就会先成为“法嘉斯公国”和保王派的战场。毕竟,它如今正好位于公国和伏拉鲁达力乌斯领的边界上……
内战已经打了五年。无论是公国还是保王派,都多少出现了谈和的声音。这场舞会,可以说是这一派的声音促成的,尤其是被帝国扶持的法嘉斯公国,更期待能够兵不血刃地将保王派的领地纳入未来的帝国版图,哪怕需要付出一点在称呼、自治权方面的代价,从舞会的选址与相关者的出席来看,他们也的确做足了诚意。
而希尔凡在这样一场舞会的一角成功地找到了英谷莉特:她正在摆放着餐点的侧厅里,因为没有椅子,所以坐在窗台上,拿着一盘布鲁赞在吃,从她身旁的盘子数目来看,她显然已经在这里有段时间了。这个不大的侧厅就只有她一个人——看起来本来应该在此准备餐点的仆从们应该是忙着照顾别的事情去了,这也难免,这样规模的舞会对于这个小地方来说是史无前例的,不能指望沃尔姆骑士立刻训练出一批知道要照顾好任何一个客人以及看好每一盘糕点的仆从——因此,英谷莉特很快注意到希尔凡的到来。
“这里的红丝绒蛋糕不错。”她评论道,同时仍然在与自己盘子里的糕点战斗。
“你可真清闲啊?”希尔凡调侃道。
“我不习惯什么舞会。”她说,“而且罗德利古大人的意思不是很明白了吗?——没得谈。我可没在宾客名单上看到他或者菲力克斯。”
希尔凡从善如流地拿起了一盘红丝绒蛋糕,走到英谷莉特面前,笑道:“那菲力克斯可要暗地哭泣了。毕竟宾客名单上有我和你——他的盟友正岌岌可危。”
英谷莉特放下了手头的蛋糕,抬起头来,警觉地看着希尔凡。
哦,今天的她和平时不太一样。希尔凡暗自评论道。她的头发梳成了十分复杂的盘发,只有两缕头发恰到好处地垂在耳前。她穿着华丽的绿色织锦礼服,胸前的三角部分用金色的纱打底,银线和绿色丝线绣出了花卉的纹样,而蕾丝边则在周围一层一层叠加起来,坠着珠饰。两个袖口都是白色的荷叶边,而长长的裙摆上则对称地绣有花卉的暗纹,在烛光下隐隐发光。她戴着成套的绿宝石首饰:项链、手链和软链头箍。她显然画了点妆,不过还算淡雅,没有失去那种英气,只是比平时看起来温柔了点——虽然此刻,她的眼刀子还是一样的锋利。
对于从来都是习惯和他们这些男孩子玩在一起,平时几乎都是穿裤装、偶尔需要也是穿棉制轻便的裙子的她来说,这么打扮——或者按照希尔凡对她的了解,应该是“被打扮”——可真是非常稀奇。以英谷莉特来说……还挺漂亮的。
翻检一下记忆,上一次看到她这样郑重其事的打扮,还是她六七岁时,和古廉正式的举行订婚仪式的时候,被两家大人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公主。这样的联想肯定了希尔凡内心的猜测。
“不用这么看着我嘛。这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希尔凡说,“已经五年了,为了打这场没有尽头的仗我们都消耗了许多……伏拉鲁达力乌斯还好,只有西南边是公国,另外两边一个是贾拉提雅一个是戈迪耶,所以只需要一条战线。我们可就是腹背受敌了。我是南边公国,北边虎视眈眈的斯灵;你是西边公国,东边意向不明的同盟。所以,想有个缓和关系的机会不也很正常吗?而且,确实,罗德利古大人也许是对的,五年前殿下可能没有死,毕竟,科尔娜莉亚没有给任何人看遗体;但是已经过了五年,这五年中他有没有——”
“省省吧,希尔凡。你那套花言巧语和愚蠢的试探对我没有用。”英谷莉特打断了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罗德利古大人和边境伯爵派你来是干嘛的。伏拉鲁达力乌斯不好做出什么低姿态,而且就算让菲力克斯来,他也和我一样没法在舞会上得到什么。但是戈迪耶确实有个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和谈理由,而你也最擅长在这样的场合……发挥一下你四处调戏……好吧,擅长和女孩子们套话的长处。”
希尔凡做作地示出悲伤的表情:“真遗憾。这长处看起来对你完全不起效。”
“……你得到了什么情报吗?”
“啊,有很多啊。比如洛贝家的三小姐在五年内变漂亮了很多?她最近喜欢喝卡隆家领地产的白葡萄酒以及多了个绘画的高雅爱好;多米尼克公爵的嫡女剪掉了长发,刚看见她时差点认错人,不过她脸上的麻子还是让她离大美女差了那么一点点;还有科尔娜莉亚女士,明明已经年龄很大了,却好像和五年前没有变化,连皱纹都没多一条,简直不像是——”
这次英谷莉特的眼刀更锋利了:“希尔凡!”
“不像是人类。”希尔凡还是完成了自己对前法嘉斯圣女的评价,接着用和刚才谈论女性情报时一模一样的轻松语气说,“洛贝家最近也还是没有殿下的消息,他们和我们想确认他活着一样想确认他死了。多米尼克家似乎和洛贝家不是一条心,但是因为领地的位置也没法轻易脱离公国的控制,我顺便问了问雅妮特的消息,听说过得还不错?卡隆家与相邻的公国贵族已经重新做起了生意,但应该暂时并没有臣服公国的意思,不过再过个两三年就不好说咯?”
英谷莉特这回认真地听完了,在听到最后卡隆家的做法时轻轻叹了口气:“……是么。”
“是呢。”希尔凡笑着说,“你看,我这么开诚布公,你也该诚实点吧?”
“……我没有什么情报好和你说。和以前一样。反正我不会背叛殿下。”英谷莉特这回有点不自然地别过目光。——确实和以前一样啊,她完全不擅长撒谎。
希尔凡点点头:“是吗,那我们就聊聊你和洛贝家次子借着这场舞会相亲的事情?”
“不是相亲!”英谷莉特立刻反驳道,“就只是……”
“就只是?”
英谷莉特突然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希尔凡花言巧语的圈套之中,她眉头皱了起来:“他们确实有这个意向。但是我父亲没答应。”
希尔凡拿着他那盘蛋糕坐在了窗台上英谷莉特的旁边,稍微掀了掀她繁复蕾丝的荷叶边袖口:“你的所作所为可和你说的话没有一处对得上。在糊弄人的大师面前这样可不行哦?”
“……”英谷莉特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你今天一直摆着在士官学校收到了你父亲的相亲信然后把它们撕了时候的表情。我和洛贝小姐多喝了两杯,她喝高了的时候说的话还挺有趣的。接着我看到从舞池出来的洛贝家次子,他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只是估计他没想到你会在这里一盘接着一盘吃蛋糕……”希尔凡自己开始吃起了蛋糕,一边吃一边说,“确实挺好吃的。唔,其实这也不是完全的坏事?洛贝家是南边最大的贵族,自从公国建立,给了有拥立之功的他们公爵之位后,就是法嘉斯唯二的公爵。他家长子一年前被菲力克斯杀死在战场上,虽然有子嗣,但最近还是确定由次子来继承爵位……以后你就是公爵夫人了?”
“你脑子坏了吗?”英谷莉特本来不想说话,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开口,“他家长子被杀死那场战斗里我也在场!尽管不是公开以贾拉提雅家的身份参战,是没有披露名号的援军。但是,就是我带着一队飞马从山顶上往下突袭,阻断了洛贝家军队的退路,然后菲力克斯……洛贝家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疯了才要求娶我!”
希尔凡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说得好,我一直觉得洛贝家都是群疯子。他们起初抢着要背叛帝国投奔王国,献上了最坚固的要塞都市阿里安罗德;现在又抢着要背叛王国投奔帝国,献上了王族布雷达德一家。对于他们来说背叛来背叛去才是正常呢,你这点事情根本无所谓吧?而且我相信洛贝家次子一定很感谢你。不是你,他也当不了公爵。……对了,婚礼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当伴郎,在确保我不会被洛贝家抓住砍头的情况下?……啊,还有,作为你长年的朋友,建议你以后能改头换面,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不然哪天战场的对面看到一大票精锐的天马骑士,作为指挥官的我心理压力会很大的。”
“我的天啊……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英谷莉特这回是完全地投降了,她长长地叹息了下,最终,她缓缓地道,“……你知道,贾拉提雅和卡隆家一直都没有公开和公国宣战。只是不臣服公国,只承认法嘉斯王室。……没有办法。我们两家都背靠同盟。同盟现在……古罗斯塔尔和里刚争斗不休。看起来我的本家达夫纳尔能为贾拉提雅遮挡古罗斯塔尔的进攻,但实际上古罗斯塔尔是可以绕远走山路进军。而且贾拉提雅和达夫纳尔的关系也一向微妙……我们当年是背叛了达夫纳尔家,加入的王国,还因此让达夫纳尔失去了同盟议会五大家族的位置。现在达夫纳的当家烈女朱迪特小姐是个非常厉害的领主……一旦我们和公国真的全面开战,古罗斯塔尔随时可能在身后捅我们一刀,就连达夫纳尔也说不定会怎么做……更何况我们本来军力和财力就不足……我能够以个人的名义为王国而战,也是求了父亲很久的。”
“嗯……我知道。”
“更糟糕的是,贾拉提雅今年秋天的收成非常不好。虽然目前到不了□□的程度,但是存粮已经耗空了大半。明年夏天能想象到的,会很难熬。如果明年秋天不能获得一场大丰收的话……一切就完了。”英谷莉特说,“科尔娜莉亚的提议是,如果这婚事成立,他们可以把布雷达德的领地中,靠近贾拉提雅、非常富饶的一部分割让给我们。”
“很有吸引力的提议。在布雷达德找不到任何继承人的现在。”
“但是我没有骗你。尽管如此父亲也没答应。父亲和先王陛下、罗德利古大人的关系一向紧密,不然我也不会一出生就和古廉有口头的婚约了。不到最后,大家都要饿死的时候他是不会背叛的。就是大家真的都要饿死了或许也不会吧。”英谷莉特有点艰难地说,“……问题是……问题是我的兄长们……他们并不是铁板一块。”
这确实和希尔凡的预想有点不一样,他有些意外的转过头来。
“毕竟,伯爵的位置只有一个……而现在有一个机会,不需要规规矩矩地得到王室的册封,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英谷莉特叹了口气,“我不是很想说什么细节,现在这件事父亲也压下去了。我们毕竟还是一家人。不过,结果就是,我必须穿着这身衣服来这里。”
或许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又或者实质上的得到了好处而被威胁不这么做要开战?哦,也有可能是贾拉提雅伯爵多面下注,让长子与自己支持保王派,暗地里也默许其他儿子接触公国,这样一家人最终总是有能体面活下去、照顾其他人的一脉。在现在的艰难形势下,这大概也是可以理解的无奈之举。英谷莉特没有再说下去。希尔凡也没有追问。
“不过我是不会背叛殿下的。”英谷莉特重复了这句,“所以就让我在这里待到舞会结束,这样不论他们想做什么,我也只是吃了一屋子的蛋糕。”
“喂,‘不论想做什么’……这就像是你每次只会撕了相亲的信,却还是会去相亲一样的消极抵抗啊?”希尔凡说,“你真的觉得洛贝家想要娶你吗?”
“当然不是,他们想要离间、分化我们罢了,如果看到卡隆和贾拉提雅都在动摇,更多的小领主还指不定怎么想。这整个可笑的舞会都是为了这个。虽然我知道——说实在的,这要是在战场上就简单了,只要一枪把那位次子也杀了就完事了——但是……”英谷莉特说,“ 难道你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希尔凡看了一眼门口,然后又看向英谷莉特:“唔,比如说你现在冲出去和在场的所有人说,其实你们家打算恢复和伏拉鲁达力乌斯的婚约?”
这句话让英谷莉特刚才陈述自己家情况时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她再次对希尔凡怒目而视:“……会找你讨论这个问题的我才是疯了。”
希尔凡又看了一眼门口。英谷莉特这回觉得有些奇怪,也看过去,但是当然什么都没有。接着,希尔凡就说道:“懂了,你现在不能和公国撕破脸。那我们换个思路怎么样?比如说,千年祭的时候,我去帮你问问库罗德和洛廉兹,要是贾拉提雅真的和公国打仗,他们同盟内部被迫演给帝国看的把戏,会不会上升到将攻打你们作为戏剧的一场?”
“什么戏剧的一场?”英谷莉特莫名其妙地道,她顿了顿,“哦,好悬都忘了。你在士官学校的最后六节跑去了金鹿学级,和库罗德、洛廉兹那帮人臭味相投去了。……还有个什么千年祭的约定,是吧?”
“是的,所以我过两天大概能见到他们?别太紧张啦。我觉得以库罗德的手腕应该不至于让自己再多失去几个盟友……而且,今天也不会出事的,在舞会上就相信我的判断,毕竟我是搞这种事的行家里手。”希尔凡笑着道,“还有,我得提醒你,菲力克斯也去了金鹿学级,他显然不是为了找朋友才去的。”
“好吧。”英谷莉特看起来似乎确实放松了一点,至少比起刚才以大吃特吃来发泄不安时要好多了,“……只是开玩笑的。你们两个问题学生离开青狮,我和殿下都乐得清闲呢。至少有半年我都没看到你们在课上出的洋相——迟到、做出问题发言或者干脆缺席——你讨厌训练、菲力克斯讨厌战术课……所以我也不用生气,说不定会因此多活几年哦?”
“这么一说,那半年我们四个的关系确实还挺和谐。”希尔凡点头,他再次看向门口,然后又开启了一轮话题,这次连英谷莉特都觉得他好像是故意在拖着自己说话了,“一定要说的话……就只是有点遗憾没有能和殿下在一起创造更多回忆吧。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了。”
这个话题让英谷莉特也有点难过,没有再去介意希尔凡到底为什么一直拉着自己说话。而是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一定会有的……谁能想到一毕业就出了那样的事情。本来就只是去别的班级学一学而已,课后也还可以在一起吃饭聊天。之前我们是十几年的朋友,本来之后也会是很长久的朋友,本来……本来不在那一两节的。趁着在士官学校,多认识点朋友、学点知识,并不是坏事。”英谷莉特有点难过地说,“就只是……很可惜……明明只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选择,但是现在回过头去看,又好像变得有点沉重。我理解你的遗憾……我也有很多遗憾……如果当时我更努力一点,是不是能帮着殿下赢下狮鹫战;如果我更早注意到什么,是不是能够预先发现不对劲……其实,说实在的,我也有过想转去金鹿级的想法哦?”
“真的?”
“嗯。有一阵子你们老师不是经常拉着你和菲力克斯吃饭吗?我路过时就在想,要是老师再请我吃一顿,我干脆也和老师说,想要转级。”英谷莉特说,“老师和西提司大人学了飞行术,西提司大人总是很忙碌,没有空指导我,如果能和老师学一学西提司大人的技术的话……又或者那时候老师和西提司大人多学两次,我大概也会实在忍不住,为了请教飞行的技术而转级的吧?因为,菲力克斯和老师训练剑术后提高了很多哦,就是你也比以前厉害了,这些我都看到了,在和公国的战斗中,都靠你们变得可靠了才能取胜……我们去读士官学校,不就是为了学本领,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中,用来好好保护领地与祖国?能学到的话,不管是在哪个班级都无所谓吧?”
“我认为……”希尔凡顿了顿,“……你和菲力克斯肯定在这方面很有共同语言。”
“当然,我知道你转班不是为了学习。”英谷莉特点头。
“也不能说完全不是为了学习。”希尔凡笑道,“毕竟,老师事实上有好好督促我学枪术、马术和理学的。只是,我觉得老师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很有人格魅力的人……明明有纹章,却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对我们来说都是很值得羡慕的对象,不是么?”
“你的老师确实很厉害。但是汉尼曼老师也不差哦?你转班了所以不知道……汉尼曼老师在课上说了,他希望能研究出一种可以替代纹章的魔道具。如果真的可以的话,那大概会改变整个芙朵拉吧。”
“那个汉尼曼老师吗……”希尔凡有点意外,“记得后来他还来我们这边帮着出击过几次战斗。看不出那么严谨的他有这么……宏大的理想。”
英谷莉特知道希尔凡想说不切实际,不过她并不想就谁的老师比较强来吵一架。一方面,这场怀念学生生活的谈话,在五年的战争之后,显得那么宝贵,不想变成一场争吵。另一方面,希尔凡的老师已经在五年前帝国对大修道院的进攻里去世了……掉下了悬崖,连尸骨都没有找到……这个比较已经只剩下悲伤,没有其他意义了。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舞会的外面吵吵嚷嚷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雷克特·古兰德的身影在门后出现,他小跑着过来,带着常见的讪笑。英谷莉特知道这个人,从很久以前就是希尔凡各种胡闹事件的帮手,虽然也可以说是个忠心的仆从,但英谷莉特显然并不会喜欢他。
“刚才洛贝少爷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雷克特兴冲冲地讲,“将一位打扮得还算不错、打算在少爷们中间寻得艳遇的平民女子当成了贾拉提雅家的小姐。结果在和对方跳了大半场的舞后才发现……”
“……当成了我?”英谷莉特莫名其妙地道,接着她突然领会到刚才所有的谈话的意义,转过头问道,“等等,你做了什么?”
“唔……英谷莉特,在舞会上认错人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吗?连我都因此搞出过惨绝人寰的意外。何况是那位天真可爱的洛贝少爷。”
英谷莉特确实想起了希尔凡的所谓“惨绝人寰的意外”,以前他在某次祭典舞会上误追求了男扮女装者的事情。但这次肯定不是什么意外,她认真地道:“告诉我。”
“洛贝家的次子比你小一岁,”希尔凡说,“他正式踏入法嘉斯的社交界是六年前,那时候你去了大修道院,后来我们开始打仗。所以,他没见过你。至少没在舞会上见过。但或许有看过你的画像。……我趁着和洛贝家的人交际的时候,和他说了两句你的趣事,比如从来都是穿男装、不喜欢太繁复的打扮一类。”
“……”
“舞会上总有安排些面容姣好的平民美女供贵族公子们取乐——很多艳遇的开头,对吧?我让古兰德去那些人里找一找有没有和你长得类似的,很幸运,真的有个金头发绿眼睛的小姑娘。当然,她不可能穿着你这样的华服,但装扮得也算不错了。有我之前的铺垫,足够以假乱真。所以,趁着舞会的间隙,我去勾搭了她一下。并不是很难,毕竟只需要‘不经意’地暗示自己纹章贵族的身份,对方就会像看到鱼饵的白鳟一样容易上钩……”
英谷莉特听到这里,几乎是强忍着按下了说教的欲望。
“当然,这场持续了一刻钟的约会在舞会的奏乐开始、夜晚的舞池正式开放时不得不结束了。她当然想要请我一起跳舞,不过我以有约在身拒绝……但我告诉她,我能够为她介绍另一位纹章贵族。“
英谷莉特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她就听你的,装成我去约会洛贝少爷?她不要命了吗?”
“这么直白当然不行啦。事实上,我给这位小姑娘讲了个故事……”希尔凡说,“我说我有一位贵族朋友,在战争中失去了所爱的女孩,在那之后一直郁郁寡欢。你和她长得很像,我希望你能去安慰一下我那位朋友。他看到你,可能会叫出别人的名字,但是请你不要介意,也不要多言,就当你真的是那位小姐,和他共舞一次吧,这样他至少能有这一刻的欢愉……这也是你的好机会,如果能让对方把你当成女孩的替身,有进一步的关系,对你也没有坏处吧?我这么说了后,小姑娘就同意了,我远远地把她领到舞池,给她指了指洛贝少爷的位置。然后看着洛贝少爷领着她进去跳舞,然后就过来你这里吃蛋糕庆祝下了——这个故事怎么样?“
英谷莉特瞪了他一眼,但这次并没有含有不快的意味,她笑道:“唔……除去你似乎是编造了一个我死在这场战争里了的可怕桥段之外,确实是个不错的故事。”
“失去也不一定就是死了吧?只是那个小姑娘‘自行’那么认为而已。而且……反正那洛贝少爷也不爱你,不论如何也是不会成真的。”希尔凡笑着说,“另外,放心吧,那位洛贝少爷虽然和我们立场不同,但并不是个暴虐的,或者不如说是在长兄阴影下被刻意养成了温文尔雅、不会制造麻烦的老实性格哦?之后就算那姑娘真落在他手里,知道来龙去脉,也是不会对她怎样的。只会恨我,我倒是虱子多了不痒。”
“……但是这个故事似乎还没有完吧?”英谷莉特站起身。这时候的她显然比刚才要熠熠发光。
“真是明察啊,搭档。”希尔凡说,“接下来就是你擅长的领域了。我可正期待着呢?“
事情不能停在“大家知道了洛贝家和贾拉提雅家好像有什么默契,只是出了意外”,那也会让许多人心生不安——
“我可以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吗?洛贝少爷。”
一身华服的英谷莉特双手抱臂,皱着眉头,咄咄逼人地对洛贝家的次子说。周围已经围上了一些人,还有更多的人在舞池中翩翩起舞,视线却看向此处。
其实希尔凡一直觉得,英谷莉特在义正言辞、英姿飒爽地训斥人的时候,是挺帅气的——如果不是因为她训斥的对象相当一部分时候就是自己(或者可怜的菲力克斯,很多时候他是被牵连的),希尔凡甚至会说,她那种天然自成的正气凌然是别有一番可爱之处的——而他现在正在人群里,欣赏难得出现的另一个被训者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是误会——”洛贝少爷是从没有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次子,他又是一付温吞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不知所措。他试图寻求父亲的帮助,但稍微有些资历的公爵、伯爵们此时都在另一个厅堂一起饮红酒相谈,将舞池让给年轻人们玩乐。他知道自己搞砸了父亲交给自己的任务,但却不知道如何处理。
“事实上,我本来就对洛贝家的邀约感到困惑。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实在很古怪。不过我们是为了可能的和平来到这里的,所以我姑且没有拒绝。”英谷莉特说,“但当我看到你拉着一个平民女子,叫着我的名字,走到舞池的中央,我就知道,你们的意图不是要修好,而是借着这个机会来报复、羞辱我。呵,战场上做不到,就在舞会上找机会?我本来以为洛贝家在法嘉斯的年份已经够长,足够让你们学到法嘉斯引以为傲的骑士精神,但看起来你们从来都没有学会!“
英谷莉特的语速很快,但话语却十分清晰、气势很足,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周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哄笑。
洛贝少爷满头大汗地道:“真的是——”
“误会?”英谷莉特挑了挑自己的裙摆,又指向站在一边的那位小姑娘,“不论贾拉提雅领再怎么贫瘠,也是王国的伯爵,难道我会穿着那样的衣服来到舞会上?我做足了诚意,而你们却在借此侮辱我与我的家族——哦,这位小姐,也为难你还要假装成我了。”
人群传来又一阵笑声。
那位战战兢兢的小姑娘不由得为自己分辨:“有人说贾拉提雅小姐已经死了,所以我才——”
英谷莉特冷笑了一声,微微仰头,骄傲地看向洛贝少爷:“我以为你们不需要用这种无聊的诅咒手段来确保公国的胜利——如果你想要我死,我们可以公平地比武决斗,就在这里!”
眼看事情闹得越来越僵,周围已经开始有人不安地互相看着。要知道,在沃尔姆堡外面,现在可是真的围着大军。洛贝家的继承人惹怒了贾拉提雅家的女骑士,谁知道会连锁反应成什么样子……已经有人想要上前当个和事佬。
——不过他们都没有快过希尔凡。
“这么生气可是会破坏你的美丽的哦,英谷莉特?”希尔凡从人群中走出,然后向着洛贝少爷笑了笑,“啊,亲爱的洛贝先生,又见面了。事情看起来变得有点糟,也许我可以提供给你一点帮助?“
英谷莉特扭过头去,没有搭理希尔凡。洛贝少爷显然很意外,但他此刻太需要援手了,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其实,不就是一个平民女孩起了心勾搭少爷的事情吗?洛贝先生又正好为人友善,给她骗了去——让她退下就是了。咱们不能指望这个小地方的女孩子们懂得眼色。”希尔凡把事情都推到了平民女子身上,而洛贝少爷也显然认为这个解决办法不错,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是、是啊。都是我被骗了。“他附和。
这话倒是没错。希尔凡心里想。确实很好骗。
那位平民女子看到希尔凡的出现,已经是瞪大了眼,听到这里,更是想要分辩什么,却被雷克特先一步给捂住了嘴。希尔凡对着雷克特扬了扬头,雷克特和两个侍从就把平民女子给拉走了。洛贝少爷当然也没有阻止。
接着希尔凡转过身,用标准的贵族礼节向英谷莉特伸出手:“那么,美丽的英谷莉特小姐,可以与我跳一支舞吗?让这件事就此揭过,继续这场愉快的舞会。”
“虽然我不是很想就此揭过……”英谷莉特看起来还在生气,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回握住了他,“不过……好吧。这回看在你的面子上。”
“啊……”在这一刹那,洛贝少爷突然意识到了问题。他的目的是破坏不臣服公国的几家贵族之间的团结,但是如果事情继续发展下去,真的让贾拉提雅家的小姐和戈迪耶家的继承人跳舞的话,那就完全没有达成目的,甚至是反效果了,这还不如让贾拉提雅小姐骂他几句然后离开呢,“等等,事实上,我也愿意为了赔罪而——”
“好啦,洛贝先生,作为绅士,多少应该体谅一下淑女的心情。”希尔凡转过头笑着道,洛贝少爷完全看不出这个笑容里有什么敌意,“毕竟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总不会还想要比较下那位平民小姑娘和贾拉提雅小姐哪个做舞伴比较好吧?就算你没有这么想过……这也会被别人当成笑话的。”
“但是,”洛贝少爷看向英谷莉特,用略带威胁的口吻说,“贾拉提雅与公国——”
“哦,哦,只是跳个舞。”希尔凡打断了他,用有些吃惊而夸张的口吻说道,“而且,我想戈迪耶和洛贝家刚才还算谈得不错,我以为你理解我们的难处所在……难道你认为我完全不可能做公国的朋友吗?这可太令人伤心了。”
“啊……我并不是说……”没说两句就又被扣了个帽子的洛贝少爷显然会越描越黑,他的侍从见状只得上前给他解围,以洛贝公爵有事叫他为由,让他有个体面的借口离开。
因为洛贝少爷的离开,人群也很快散去。只剩下希尔凡和英谷莉特走到了舞池的入口。
“所以,这位‘公国的朋友’,”英谷莉特放下了他的手,说,“我们还跳舞么?”
“如果我有这个荣幸?毕竟,我还从没有和你跳过。”希尔凡看向她,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没忘了怎么跳?”
“没忘。”英谷莉特说,“但也只是没忘,别抱期待。——走吧。”
她先迈开步伐,用着像是要去训练场搞舞蹈训练一样的表情,眉头微皱,仿佛在思索回想着舞步应该怎么走。希尔凡愣了下,因为这时候通常的礼仪是女方牵着男伴的手走进去,两个人要并肩。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跟了上去。
她在前面走着,头上的头饰在舞池的灯光下流光溢彩,裙摆上的银线随着摆动而显出纤细美丽的花纹。这是专门为了舞会而造就的装扮。事实上,整个舞池的小姐们都穿着这样的衣服,她们或者是贵族,或者不是,但是都一样。
希尔凡当然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舞会,和不同的小姐们跳舞,感受她们炙热的视线。每当这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三个:三分之一的自己在和对方跳舞,温柔而熟练,时不时风趣地引导话题;三分之一的自己在审视对方,将对方每一次的微妙表情与步伐的变动都观察到,然后评判对方的种种言行;三分之一的自己则在审视自己,将对她们的憎恶与随之而来的扭曲的快感收集起来。充斥了利用与欲望的舞池大概可以算得上培育那些憎恶的池塘,时不时冒着黑色的泡泡,与舞会上小姐们的欢声笑语融合在一起,让人非常想要踏入……
今天的英谷莉特,也加入了参加舞会的小姐们的行列。
今天——
“……”
“怎么了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英谷莉特转过头来,她看到自己和希尔凡吗的距离已经颇远了,又走了回来,她看向还在舞池入口附近的希尔凡,突然恍然大悟,“啊,是了!我差点忘了。”
英谷莉特伸出手,拉住了希尔凡:“你那么讲究这些舞会的礼仪的吗?那也应该喊我一声,不然……算了,今天就不说你了。”
希尔凡觉得如果要客观描述一下的话,他这次是被自己的舞伴给强拉进舞池的。这大概还是第一次。但是这不是问题,因为问题实在是太多了:首先,今天的舞池看起来很不正常,没有黑色的泡泡也没有像是耳语一样出现在身边的什么欢声笑语,大家都在安安静静地跳着交谊舞,而且看起来其中有不少翩翩起舞的,也并不是为了纹章与血脉而勾引一方的关系,只是正常的……跳舞,行为间尚且算是彼此尊重;其次,今天的自己也不太正常,三个自我并没有出现,一定要说的话,就像是和她聊天、吃饭或者训练时一样,只是那个……普通的自己在场,和平时一样,感觉到的是放松和安心……;第三点,今天自己的舞伴也不太正常,并没有让人感到憎恶……当然,他本来也不太可能去憎恶英谷莉特,就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英谷莉特是英谷莉特,对他来说很重要的老朋友和青梅竹马,她不是那些小姐的一员。但是,今天英谷莉特又的确是那些小姐们的一员,穿着华服、化着妆,是个美人……
平心而论她跳得还不错,比起从来没有练过武的小姐来说,更轻盈柔韧一点。今天的她,大概是刚刚解决了一个心头忧患的缘故,一直在微笑着,就像是她戴着的绿宝石一样,发出淡淡的光辉。
“……那个,希尔凡?”
回过神来时,舞会快要结束了,至少,英谷莉特已经拉着他走出了舞池。
“你今天都在想什么?”英谷莉特看向他,“你踩了我至少有三次。我都怀疑,到底是我太笨不会跳还是你不会跳……或者这是你趁机在报复我。”
“……确实……确实是在想些事情。”
英谷莉特有些意外,对于他这次没有以花言巧语找什么理由,她问道:“啊,关于什么?我以为这场舞会的危机已经过去了。”
“我……我觉得今天的你还挺……漂亮的。”希尔凡这句话说得有点磕绊,就像是在想着如何措辞一样。
英谷莉特立刻便不意外了,她笑了下,说道:“好吧,真佩服你随时随地对任何人都能说出这种话来。……你不想说就算了。”
“——那个,英谷莉特。”
——刚才的并不是花言巧语,而是真心这么说的。
这句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作为侍卫而前来的加尔从外面匆匆进来,找到希尔凡后目光一亮,他跑过来,带着明显的喘息地说:“有事情要向您报告!”
“出什么事了?”加尔的样子让希尔凡吃了一惊,“难道外面真打起来了?”
“啊,不是……”加尔想说什么,但是有点犹豫地看了一眼站在希尔凡旁边的英谷莉特。
英谷莉特立刻就明白了,或许是戈迪耶家内部的事情,她说道:“舞会快结束了,我也出去找找我的侍卫们,到了回家的时点了。”
“嗯,不好意思了。”希尔凡这么说,“一路小心。”
“你也是小心点。听说大修道院附近挺乱的。”英谷莉特已经转过身,她背着希尔凡举起左手晃了晃,只是微微侧过头,爽利地告别,“还有,今天真是谢谢了。下次请你吃烤肉。回见咯。”
“没什么~回见。”
就是这样日常的告别。她迈着和平时一样轻快步伐,向着厅堂的出口走去。
有时候希尔凡在想,那个时候是不是可能阻止她。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把她打晕了扔在哪里(比如大修道院)让她得不到帝弥托利的消息(就像是自己和菲力克斯)。她要知道了绝对会去,因为换位思考下,自己知道了也绝对会去。但是由于可能打不过她,而且回到那个时候自己也没有任何动机做这种事,所以大概是没办法——命运的分歧点似乎在更早的时候就被决定了。
“是什么事情?连我们的盟友都不能听?”希尔凡半开玩笑地问道。
加尔上前轻声说了两句,最后补充道:“这是我们的探子看到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合适与贾拉提雅小姐说。”
“……看来,舞会之后才是正宴啊。”
科尔娜莉亚和罗德利古在舞会的掩护下都秘密地前来此处,并且不知谈了什么。
“虽然多少也能猜出来。”希尔凡叹了口气,“虽然双方都极力遮掩,但看起来去年整个法嘉斯的收成都欠佳……”
加尔在一旁没有说话。
“不过,这样也好。暂时也不用担心会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了。”希尔凡说,“收拾收拾,我们也走吧。”
如果真的有命运的话,那么它的齿轮大概是在那一刻转动了。
“——去加尔古-玛库吧。”
每个人化作棋子,落在了不同的格子中。或黑或白,或生或死。
——那是芙朵拉历1185年的星辰节,在沃尔姆堡,希尔凡最后一次见到还在正常状态的英谷莉特。那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下一次见面就会是在战场的两端。因为他所做的任何一个决策都不像是会导向这个结果的:至少在本节底 ,当他选择留在大修道院与“死而复生”的老师和野心勃勃的盟主合作时,他的动机与最后结果的差距简直可以说是荒谬的……
大修道院已经失修数年,如今金鹿学级的同学们与归来的骑士团团员正在加紧修缮和清理。一些原本隐藏在周围村落生活的修道院修士也因为教团新领导人的出现和骑士团的回归而来到这里。除了教堂顶部的破损因为太为严重而无法在战时修好外,其他地方都已经清扫得像模像样了。
在已经基本清扫完毕的训练场找到菲力克斯时,他正如五年前一样,正在对着训练用的铁质偶人挥剑——这玩意看起来没有生锈,不知道是从仓库拿来的新品还是靠着五年前最后一次涂抹的防锈油而幸运地扛过了风吹日晒的老伙计。希尔凡站在他身后片刻,但他没有停,直到做完了一组训练。才转过身来。希尔凡看到他脸上挂着菲力克斯式的不耐烦,不过实际上这个表情在他们与公国战斗时并不常见,这也许说明他和自己正在想差不多的事情。
菲力克斯在转过身的那一刻说:“今早收到了父亲的信息。我想边境伯爵已经知道了,所以告诉你也无妨:我们与公国会停战四节。”
这是伏拉鲁达力乌斯和科尔娜莉亚最终秘密签订的协议,姑且不管是否真的有效力——毕竟能评判和约束国际约定的教团已经没有了权威(或者将来有了的话,帝国派系也不会听从的)——但至少也表达了双方打算停一停的意向。小规模的冲突或许很难避免,但大规模的战争的可能性至少是下降了。
“哦,看起来,不仅是我们,科尔娜莉亚和洛贝在大树节的春收前也变不出他们的军粮来了。我有听说他们因为历年苛政,这个收获季反倒是比我们收成还差的传闻……”希尔凡笑着道,“不过,真羡慕他们在南方。虽然产量不多,但勉强还算能播种冬小麦,还有春收呢!在北方,那玩意种在地里可过不了冬就全死绝了。……唔,也不是没有好消息?这次听洛廉兹和莉丝提亚说,帝国方面也没有迎来什么好年成,今年在粮食方面没有支援同盟内部的帝国派,大概也支援不了公国,不然咱们现在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大树节后,形势会很紧张吧,至少要撑到秋天……”
“撑不到。”菲力克斯打断对方,说,“如果是那个所谓的圣女,不可能放过这个好机会。会不停地进攻吧。”
的确,打仗与种地都需要人力。如果是一两场、甚至四五场战争,存粮大概是足够撑住的,伏拉鲁达力乌斯作为法嘉斯的第一大领主,拥有广阔的平原和肥沃的土地,家底也足够丰厚。但是如果是连续不断的持久战,就不好说了。而且牵制太多的士兵在战场上,也就意味着农民数目的减少,如果整个农忙季都靠着老幼妇孺来干,那又要损失许多秋收的成果……这点对于科尔娜莉亚当然也是一样,不过以她刮干百姓每一滴血的施政风格来看,她是宁愿下一年来个更大的饥荒,百姓的境况更糟糕,也要趁着自己那方有点资源优势的时候打来的吧。
“哦哦,有道理。看起来我们应该感谢女神啊。”希尔凡看起来还是挺轻松,“至少给了我们四个风调雨顺的年头。”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冷嘲热讽一下我们的处境吗?”
“别这么说,在艰难的时候活跃下气氛也是很重要的嘛。或者你有有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四个月,找个办法速战速决。”
希尔凡点头:“唉。签了协议的第二天就有一个打算撕毁的家伙在这里了。如果你打算和科尔娜莉亚一样被骂成是苛政之人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毕竟现在我们和他们倒的确是境况一致。”
“从战术上那样的确是最优的解答。但是,”菲力克斯这次用坚定的目光看向了希尔凡,“从战略上,效忠没有王的国家,是没有未来可言的。”
“……是无法反驳的正论呢。“希尔凡说,“你相信他真的已经死了?”
“哼,不相信的人才是傻瓜吧。”
“哦,菲力克斯,想不到你对自己有时候很笨拙这件事有这么清醒的认识。”
“……”
“不过,我同意你说的:就这样留在法嘉斯战斗,好像也无法改善局面。”希尔凡说,“如果同盟内部能被库罗德整合好一致对抗帝国,那么我们就能得到背靠同盟的卡隆和贾拉提雅的更多支持。如果老师能够恢复教团的声誉,那么我们甚至可能通过教会的支持,让拥有布雷达德远亲血脉的贵族被认可为法嘉斯的正统继承人,让我们不至于只是在为死人鸣冤般地战斗。另外,假若帝国本土被同盟攻击的话,对公国的支持力度也会大大降低,我们甚至有可能说服西部的多米尼克等领主反抗帝国势力……”
“的确可以改变战略本身的劣势。”菲力克斯闭眼了片刻,“但是,这种选择,在战术上可不一定是好的。”
“的确。如果是父亲大人听说我想要来这里和同盟军在一起的话,大概会狠狠地骂一通我,说不定还会觉得我是贪生怕死、在最艰难的时候跑了呢。”希尔凡点头,“因为,这种选择建立在相信……老师,以及库罗德,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极大的改变局势上。老师确实很厉害……在战场上,很多时候都让人怀疑是不是能未卜先知般的擅长指挥。但以现在的兵力差距来说,这种信任就和相信骑士文学里那种正义必胜邪恶的故事差不多吧?不能指望父亲他们也相信这个。”
“……”菲力克斯叹了口气,“所以,你是想说,假如英谷莉特在这里的话,她就会毫不犹豫的支持老师吗?”
“……哈哈,我不知道。”希尔凡说,“干脆问问她好了。我正好帮她问到了关于同盟的消息,要给她写封信。说来,你说的停战的事情,是需要保密的吗?不需要的话我就也写进去了。”
“她的话无所谓吧,贾拉提雅伯爵是否知道我不清楚,不过她又不会到处乱说。”
希尔凡点头:“嗯。那就把你这句话也加进去。生日祝福也会带上你的名字的。”
星辰节过去就是守护节,守护节4日就是英谷莉特的23岁生日。事实上,如果帝弥托利没有离世,他们可以连续两周之内庆祝二人的生日的。上次这么做,已经是五年之前了,但是记忆似乎也还焕然如新。
“——要写信的话,你打算留下来?”
从这里回去戈迪耶领,要走非帝国控制区域的路线的话,是会经过贾拉提雅的。
“我不知道。也许……再见一见老师后会确定吧。”
但希尔凡接下来见到的第一位老师,却另有其人。
接下来的预定行程是帮雷欧妮和希尔妲清扫完大教堂前最碍事的几块石头。希尔凡和正要去往自己办公室的汉尼曼在训练场的门口照了个对面。
“汉尼曼老师。真是好久不见了。”
“……是希尔凡啊。”汉尼曼老师的近视眼看起来又加重了点,他眯了下眼睛,“不像我们这些老骨头,你们倒是都变化很大。一下子还有点认不出来……啊,又或者是你到了金鹿学级里,就有成长了。”
“哈哈,汉尼曼老师,还在记恨我转级的事情吗?”希尔凡开玩笑道。
“怎么会。”汉尼曼用严谨的口吻回答,“教团的新任领袖是位极有魅力的人,连我这把老骨头都被吸引了。只是,说到以前——“汉尼曼停下,欲言又止。
“……老师是想要问我青狮学级的大家的事情吗?”希尔凡立刻明白了。
“嗯。毕竟也曾经是我这老头子的学生。当然,我知道帝弥托利已经……”
希尔凡苦笑了下:“是的,除了殿下,还有在殿下去世后就行踪不明的杜笃……其他人都还好吧。只是不是每个人都站在反帝国的这一边。前几天我还见过英谷莉特,她挺好的。雅妮特在臣服公国的多米尼克领,没有上战场,应该是性命无忧。亚修……他现在是洛贝家的骑士,也算是实现了他的骑士梦想吧?他和关达尔将军都一直驻守在洛贝领防守,应该过得还可以。梅尔塞德斯……我也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不过她在后方,而且长期和雅妮特通信,我想我们没有接到雅妮特那边来的坏消息,就说明她也应该是平安的。“
汉尼曼看起来放松了些许,虽然表情没怎么变化,但对于他这样平日严肃的人来说还是很明显,他显然不希望听到自己的学生们都去世了消息:“谢谢你告知,希尔凡。”
“不值得老师道谢啦。”希尔凡笑道。汉尼曼点头与他告别,就在两人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希尔凡又问道,”我听说……汉尼曼老师,您在研究一种叫做魔道具的东西?”
“是啊。莉丝提亚与林哈尔特也在帮助我。怎么,难道你也对这些感兴趣?……我记得你虽然和我说过想要学理学、魔道方面的知识,不过每次到上课与训练时,你都不怎么参与。“汉尼曼一谈到自己的研究领域,便多少有些兴奋,”看起来老师真的挺厉害,让你认真的好好学习了。所谓魔道具的原理还要从纹章与魔法的关系说起,你知道纹章显现魔法是——“
希尔凡当机立断地打断了汉尼曼即将进行的演讲:“啊!关于原理的部分您可以择期在告诉我。我是听说,您研究这种魔道具,是为了能够让没有纹章的人也能够……拥有纹章。“
“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是我研究的终极目标。”汉尼曼点头,“不过理论困难还有很多,比如说纹章,我们研究认为它储存在身体的方式和遗产引导其起作用的方式之间……咳咳。理论部分就不说了。总之,还离你说的那种理想的状态还差很远。我期待有生之年能够完成——不能的话也有两个小家伙继承我的意志啦。”
原本是黑鹫学级的贝尔娜提塔和林哈尔特也申请转级到了金鹿学级。尤其是林哈尔特,几乎是学期的最末尾才选择转级的。当时负责此事的西提司大人还十分奇怪:学期只剩下一个月了,转级有什么意义吗?但林哈尔特打着哈欠也坚持要和老师“结缘”:“以后我作为老师有记录下来的学生,需要老师帮一点小忙的话,更方便开口。所以转级是最大化避免了未来的麻烦。”,现在想想,大概是出于纹章学者希望更亲近有神秘的炎之纹章的老师的目的……不过他虽然仅仅只做了不到一个月的学生(而且那个月大家明明在备战帝国),却也甘愿冒着风险赴了五年之约,甚至选择留下来、叛国……
——老师拥有超凡的领导力与魅力,能够聚集足够多的的人们反抗帝国……
“为什么汉尼曼老师会想要……做这种事呢?”
“为什么……?”汉尼曼想了想,说道,“我并不喜欢用纹章的有无来决定人的一切价值的世界。那是用先天而未知的一切去掌控人的理性的选择。客观地说,在我人生的早年,这样的世界也阻碍着我想要做学者的道路……而且,让我的亲人……妹妹,遭遇了不幸。明明纹章就在那里,在我们的身体里,我们却无法对抗它带来的乖违的命运。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源头,这就是学者的天性。但是,一定要说的话……有‘那个想法’起因是因为老师吧。看到老师拥有纹章,却过着平民的生活——”
“啊……”
“我就在想,有没有可能真的让平民拥有纹章呢?如果这样的话,那个世界就不攻自破了吧。一这么想,就没法停下大脑的思考了。希望这不是一个错误的研究方向。”汉尼曼说,“不过我认为老师一直是受到女神庇佑般的幸运。按照老师带给我的方向,不会错的。”
“……”希尔凡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这真是……很不一样的思考方式啊。”
——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都会认同老师代表着某个“崭新的未来”。就是库罗德那个表面嬉皮笑脸其实心思缜密的盟主,也认为跟随老师,就能够实现自己的野心。
“哈哈。”汉尼曼对这样的赞誉显然很受用,“每当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把思维逆转过来,往往路就走通了,这也是做学者的基本功。”
“……谢谢您的指导。祝您很快就有好的研究成果,汉尼曼老师。”希尔凡顿了顿,用轻快的声音说,“虽然现在这么说有点怪,但是做过您的学生一阵子……您是青狮学级的老师,真是太好了。我感到有点自豪的。”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么想非常、非常奇怪。但希尔凡觉得,这就是他下定决心的那个瞬间。
他甚至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见到老师时要说的话。
——哟,老师,好久不见,看到你还是一样,我就放心啦。我想应该没人想到,戈迪耶家的继承人会和同盟的家伙们并肩作战吧。哈哈,我能想象到父亲大人怒吼大叫“这个蠢儿子”的样子。但是,我认为就那样留在法嘉斯战斗,好像也无法改善局面。所以我就来到这里了。请让我相信……我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而老师也一定会用自己和平常一样的,面无表情却又让人不知为何想要信任和依赖的面孔,轻轻点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