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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一 长干行(上) ...

  •   李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醒来,床榻一侧的帐幔高高挂起,他被满屋子明亮的光线晃了眼睛,一时间弄不清是不是仍在梦中。

      他记得自己死过一次,在阴曹地府中见了形形色色的鬼魂,又在三途河中溺水挣扎,最后被黄九郎所救。毕竟咽气了六七日,再返阳间时,家中灵幡遍挂,院子里人人披麻戴孝。偌大一个李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他以魂魄身形穿行其中,瞧着或真或假的哀悼和哭泣,只觉得自己像皮影戏幕布前的观众。直到看到蜷在棺材边睡着的人,身量纤细瘦弱,双手缠着厚厚的纱布,神情苍白地紧闭着眼,李魏骤然感到心口一阵紧缩似的疼痛,可鬼魂分明没有呼吸和心跳,也会心痛难当么?

      是了,廖敬呢?她既随黄九郎一道回了湖州,现在人在何处?

      他躺了太久,四肢颇有些不听使唤,想立刻撑起身却未能成功,只鲤鱼打挺般在床榻上挣动了几下,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外间的人立马掀帘子进来,李魏还没看清那是谁,怀中骤然一重,扑上来的人将他死死地搂紧了。

      他病这段时日,头晕眼花惯了,好在嗅觉还没衰退,闻到梳头水的蕙兰香便放下心来:“……你在呢。”

      沉疴之人久未说话,嗓音也哑得不成样子。廖敬听在耳朵里,刹那间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庆幸感再次漫上心头,眼眶中顿时淌下泪来,不一会儿就濡湿了李魏的衣襟。

      李魏一手抚着她后脑勺,另一手轻轻在她背上拍着,安静地任她哭了一阵。他仰面躺着,胸口的湿润和压在身上的重量令他有了几分重回人世的真实感,两人有片刻没说话,直到李魏闷闷咳了两声,廖敬才如梦初醒般撑起身来,慌张道:“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我压着你胸口了?”

      李魏终于看清她的脸,和梦中那张妖冶似桃花的面容全然不同,真实的廖敬一贯不爱打扮,妆容和服饰都素净极了,因为忧心他病情,长久哭过的眼睛红肿着,唇色苍白,瞧着比他更像个病人。

      李魏伸手将廖敬脸上横七竖八的泪迹轻轻揩去,笑道:“没有的事,我已经大好了,你别哭。”

      他上一次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同她说话,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廖敬听在耳朵里,嘴角一咧差点又要哭出来,李魏便伸手戳中她耷拉下来的嘴角,评价道:“丑死了。”

      廖敬:“……”温柔是错觉,这人说话还是一如既往难听。

      两人贴得太近,帷帐里的气氛有一瞬间怪异,廖敬垂下眼,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低声道:“你既醒了,我去叫姨母来。”

      李魏瞧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那晚他在燕春楼狎妓,在一屋子莺莺燕燕中挑了许久,同去的公子哥儿们搂着美人笑他眼光越发高了,最后老鸨领了个穿霜色对襟裙的女孩儿进来,一抬头便让他晃了神——眉眼竟与廖敬有七八分相似,配上秾丽的妆容也不显突兀,反倒与他做过的无数个梦重合了。

      后面发生的事黄九郎在阴阳界都与他说了,那女子是影魅,专化作凡人模样混迹娼馆、赌坊、酒楼等地方吸人阳气。李魏久在花街柳巷,身体早虚耗成了空壳,被她施了术,便显现出风邪入体、重病不治之象,若非黄九郎追至地府,按着生死簿上的记载,他确然该死在这一场“风寒”中。

      李魏母亲在丫鬟婆子簇拥下进了李魏的小院,还未至卧房,先传来了她的抽泣声,隐隐听得一旁黄九郎劝道:“李夫人莫急,李公子此番凶险已过,往后必是平安康泰,诸事顺……夫人当心脚下!”

      李夫人跌跌撞撞进了里间,掀开床帐瞧见自己儿子气色红润,双目有神,顿时放下心来,搂着李魏又是一通哭号,喜悦之词中夹杂着斥责他玩乐伤身,荒淫无度的言语,李魏这回竟没有反驳,只默默听着,并郑重地向他娘承诺不再过声色犬马的日子了。

      黄九郎站在一地凡人中颇为格格不入,他瞧见大病初愈的李魏,以及满屋子人对他感恩戴德,忽然想起了去年正月里何逸的那场大病,他醒来时面对的也是这样一群庆幸不已的家人么?而那书呆子当时是否也郑重地承诺过,不再与他这只狐狸精来往了?

      他正兀自胡思乱想,余光忽然瞥见廖敬一转身,悄悄从人群中出去了。

      李魏自然也瞧见了,他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出声,廖敬的裙摆在屏风边一闪,人已经走远了。那厢李夫人还在喋喋不休,李魏只好接话道:“娘,您从前说,身边须得有个操持家务的人,以便我规束自身,从前是我不懂事,如今我觉得此话甚是在理。今后成婚大事我不再推诿了。”

      李夫人又惊又喜,他二人母子离心的根源即在于此——李魏自十六岁起便不再听从她安排,越劝他洁身自好,他越要往烟花柳巷钻,替他寻的各方亲事都被他使计搅糊,大有当一辈子纨绔的打算。李夫人瞧在眼里,渐渐心凉了,有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李魏的父亲如是,成日和几个姨娘们作乐,几乎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眼见着李魏也是个花心浪荡子,李夫人疲极倦极,便不再严厉斥责他,连带着生活琐事也都不大上心了。廖敬一个外人反而成了维系他们母子感情的纽带,成天张口闭口“姨母说”、“姨母让我来问你”、“姨母给你做的点心”,回头对李夫人则是“表哥带了东西回来”、“表哥今日去学堂”、“我与表哥同去承平坊,我替您盯着他”。

      起初李魏并没察觉母亲的厌恶与疏离,直到他十七岁那年冬天。那天他同钟勇去庄子上玩,猎了几只兔子制了手炉套子,正走至李夫人院里,忽然听见廖敬的说话声遥遥传来:“表哥心孝,今日去猎场必是给姨母寻件做冬衣的好料子……”

      他听到这里便驻足,正疑惑廖敬为何知晓他要送东西,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他浑身冰凉:“上次带给您的老参和血燕,姨母可还受用?若您进补些了,也不枉表哥千辛万苦找了来。”

      李魏呆立当场,听见他母亲冷笑道:“他能有几个走正途的朋友?成日里尽带着他花天酒地,在那风流地界做些下流事,何曾想得起我这个老娘来?今日去猎场,哼,怕是为了逃学罢。”

      手里柔软雪白的兔毛一瞬间成了毫针,扎得他手上和心上都鲜血淋漓。

      李魏没再往院里走,转身自回了燕春楼——因他是熟客,老鸨特辟了一间屋子便他长用。晚些时候廖敬来找他,话没说几句,目光落在了案几上。李魏心下冷笑,故意道:“这是我新猎来的皮毛,腊月将至,正是用的时节,你可喜欢?”

      廖敬下意识要摇头,顿了顿,又点头道:“瞧式样像手炉套,我很是喜欢。表哥,我还不曾用过毛料子呢。”

      她极少直接说自己想要什么,通常是李魏想送,廖敬固辞。这两年她逐渐学会安然接受了,李魏还挺高兴,以为她终于放下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没想到……

      “好,那便送你了。”

      “谢谢表哥!”廖敬将兔毛炉套揣进袖子里,美滋滋地打算离开,李魏忽然出声叫住她。

      “我送你的血燕可用了?”

      廖敬怔了怔,笑道:“用了,秋冬干燥,血燕正好滋阴润肺。”

      李魏将他那把一年四季不离身的扇子一合,扇骨在掌心敲了敲,玩味道:“用了,是用在谁身上了?”

      廖敬脸上的笑顿时僵住:“自然是我自己身上,表哥不是说,血燕珍贵,我又打小体虚,正是适补之物……”

      “你既自用了,又是从哪里寻来的另一块送与我母亲呢?”李魏冷笑道,“还有老山参,我竟不知,你打着我的名号,把你家药铺子都掏空了。”

      廖敬霎时白了脸,知晓他今日定在门外听见了。李魏不待她分辩,又道:“果真这么想嫁进我家,还没过门就开始讨好公婆?今日要了这手炉套,莫不是又要寻着我尽孝心的借口拿去送她?使千百种法子去我母亲跟前讨巧卖乖便罢了,偏你还知道拆东墙补西墙,我奉劝你一句,少自作聪明!”

      他这通话说得极为难听,廖敬将嘴唇咬了又咬,强忍着没哭,深呼吸了片刻方道:“好,是我逾矩了。”但委屈至极下,终是没能忍住眼泪,“但我送姨母山参,并不为刻意讨好,只是因为她是你母亲!”

      李魏话出口也有些后悔,但一时气上头来,光顾着将最难听的话挑出来说了,此时见她流泪也有些慌神,刚想说什么,却见廖敬将兔毛炉套掷回他怀里,哭道:“谁要嫁你!枉我滥好心一场,落得里外不是人!”语毕便夺门而出。

      “菁妹!菁妹!”

      那年廖敬十四岁,名字还叫“菁”,母亲徐氏是李家二夫人的庶妹,父亲是廖家药铺的主人廖郎中。她家世与李魏差了十万八千里,因而徐氏姊妹口头定下的婚约很快就不作数了——李廖二人自小一处玩耍,两家长辈偶有逗趣,是以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桩旧约,但李夫人近年为李魏相看的皆是钱氏谢氏等世家,廖家自知高攀不上,便再没提过。

      于栋摇了摇头,将茶盏放下道:“这便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李魏仰头猛灌酒,闻言张开五指道:“别学逸哥儿那书呆子咬文嚼字!我听不懂。”

      钟勇笑道:“这回可不算我最不用功,于兄的话我听懂了,他笑你当局者迷呢。”

      李魏有些醉了,眼神不太清明,摇头道:“我不在局里,我也不迷。”

      钟勇道:“你果真不喜欢你表妹?可这些年你待她如何,我们都瞧在眼里,你何曾对别的女人如此在意过?”

      李魏沉默了片刻,仍是摇头。于栋道:“好罢,那如今魏哥儿是什么打算?廖小姐既要一同听学,童试府试还需着手安排。”

      李魏抹了把脸道:“这个好说,明日我去邀王六,待他输我几注,不愁他不肯帮我这个忙。”

      于栋担忧道:“王家可不好相与,先不说你赌桌上赢面有几分,即便赢了,打点提学官恐怕也不是易事。”

      钟勇道:“这……我大哥在湖州城也算说得上话,我让他去打探打探官学里的老爷们都喜欢什么物件,咱们一并搜罗了来。”

      李魏被他财大气粗的直白之语逗得勾了下嘴角,无奈道:“那就拜托钟兄了,往后我们几个若要进乡试,也少不了与提学官应酬,此番菁妹的学籍就当给咱们先开个路罢。”

      钟勇拍胸脯保证道:“包在我身上。”

      李魏道:“还有一事相求,往后菁妹以男儿身听学,还请两位哥哥替我保守秘密,不可再让第四个人知晓她是女郎。”

      于栋奇道:“这是为何?律例只禁止女子参加科举,她在学堂抛头露面无非传出去不大好听,左右将来要嫁与你,倒也不用避嫌至此。”

      李魏苦笑道:“她志不在此,自然不会甘心嫁与我,困在深宅里草草一生……”

      于栋瞧着他颓唐的神色,想嘲一嘲分明是他舍不得让廖菁困在深宅里。这番多管闲事的话到嘴边打了个转还是收回去了,他最后只点了点头表示应允,心中想着这小子迟早有一天要将肠子悔青。

      ·

      李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回来,突然转了性,听他说要痛改前非,娶妻生子,他娘高兴得热泪盈眶,一迭声“好好好”,而后黄九郎上前来摸李魏脉象,又叮嘱了许多食宿上的禁忌,李夫人便没寻到机会说话。等儿子身体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康健,能去李家的赌坊和钱庄收账了,她才又到他小院里去寻人。

      她这几年不常进李魏的院子,便是李魏病中也只来探望了两次,如今心情愉悦地上门,倒添了几分生疏感。她循着青石小路走至李魏书房前,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喝药。”

      她儿子轻飘飘道:“不喝。”

      另一个人明显是廖敬,心情不大好地又强调了一遍:“你气血亏空,需药补,这药一日三次,不能误了时辰。”

      李魏同她嬉皮笑脸:“药太苦了,我喝不下。”

      廖敬有一会儿没搭话,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更冷:“你晕着的时候,什么药都灌得进去,不如……”

      书房里传来一阵东西撞落的声响,像是李魏跌跌撞撞起了身:“我喝,我喝,你不要生气。”

      李夫人便推门进去,笑道:“做什么呢?”

      “问姨母安,我来给表哥送今日的汤药。”廖敬同她见了礼,便将空碗和托盘一收,转身出去了,李魏龇牙咧嘴地捱过了嘴里的苦味,郁闷道:“她越发气性大了,如今对我也不肯赏几分好颜色。”

      李夫人回想着刚才听见的对话,试探道:“菁儿早到了嫁人的年岁,你也该避避嫌,莫要将她当作你那些青楼旧交戏耍。”

      李魏心里一突,面色已先沉了下去:“我没有。”

      李夫人便借着话头引出自己的来意:“好罢,那便来说说你的事。你既同我允诺要好好觅一门亲事,可是有了中意的姑娘?”

      李魏却不说话了,李夫人心里有了猜测,便道:“哼,即便有,我也不好说亲。从前说与你的谢家四小姐也已定亲,城内鲜有适龄的姑娘了。再者,你该知道你在湖州城的名声有多臭,如今谁敢把女儿嫁来李家?”

      李魏心里乱糟糟地,低声道:“我自有决断……”

      李夫人叱道:“先前你自有决断了许多年,可决断出什么了?分明又是想推诿!幸而我不曾将菁儿嫁来,没得误了人家一辈子!”

      “你可知,你病中这段时日,她如何衣不解带地照料你!大仙作法时要她的血,她二话不说割了手,如此放血三日,接着昏死了好几天!这些年来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对你有意,我却偏不主张她嫁给你,说来可笑,堂堂李家二公子,竟是个酒坊赌棍,何曾有一星半点配得上她!”

      她在屋子里愤然踱步,织金马面的下摆在李魏眼前晃来晃去,教他一阵头晕:“我知道我配不上她……”

      李夫人道:“好,那我明日便带菁儿去相看张五公子。”

      城南德心医馆的张家与廖郎中常有生意往来,两家也算相熟,张五前年中了举人,如今一边在医馆帮忙,一边在私塾做稚子的开蒙讲师,论家世论才学与廖敬都算相配。

      李魏急道:“娘!”

      李夫人转身看他,李魏苦着脸道:“您再给我几天时间,我自去与小敬说。”

      ·

      黄九郎一心想着远在京城的何逸,见李魏和廖敬都恢复康健了便打算离开,他在黄昏日落时分寻到廖敬,同她简单作了别。

      廖敬彼时倚在药铺柜台上拨算盘,闻言有几分不舍:“这……你与何兄此番上京,往后怕是难得回来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她眼里流露出一种向往,不待黄九郎细想,廖敬躬身行了个大礼,勉强笑道:“大恩无以为报,若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还请黄公子吩咐,我必当竭尽全力办到。”

      黄九郎知晓她心中感念,便点头应了,随口道:“你与李公子相守,也算是我促成的一场良缘,不必挂怀,我们还会再见的。”

      廖敬怔忪道:“良缘?”

      黄九郎道:“我见李公子幡然悔悟,想必不会再做流荡优伶之事,他既有心娶你,往后必是百年好合。”

      他白日与李魏商议造户籍黄册之事时,李魏多次问及廖敬在上京路上的经历,黄九郎答了几句便不耐烦:“你既关心她,为何不自己去问?”

      李魏却只摇了摇头。

      黄九郎对廖敬转述此事,无语片刻道:“我虽不知你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但既然两情相悦,便不要干等着不说,白白错失了光阴。”

      廖敬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拖沓,所以分了上下两章,应该很快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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