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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喜事 ...

  •   他哄人的话信手拈来,如同扯谎不打草稿一样。至于何逸是什么时候原谅他这番胡闹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49.

      如此又过了半月,眼瞧着放榜在即,何逸心中焦灼日胜一日,他嘴上虽然不说,但近来夜里颇为辗转反侧,弄得黄九郎也紧张起来,两人夜里都睡不安稳。既然光明磊落、襟怀坦白的枕边人不许他随意干涉科举,黄九郎只好懂事地不再提起春闱二字,陪着何逸在城中瞎逛了几天,盼着这大好的春天能让他紧绷的心弦放松一二。

      京中春日长,二月初入京时陌头的杨柳还黄着,春风一遍一遍地吹来,花瓣渐次绽开又委地,至四月,枝头的绿意终于吹稳固了。

      两人在永和坊的深巷里慢慢走着,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身上。坊居中的稚子举着画片小人追逐嬉戏,有两个扎着羊角髻的小女孩边跑边回头张望,便直直地扑向了黄九郎的腿,后者强忍住了闪躲的本能,弯下腰去将小孩们一把扶住:“当心。”

      两个小孩仰起头来便愣住了,抱住黄九郎的腿也忘了松开。她们的小伙伴久不见人跟上,转头来寻人,等见了黄九郎的脸也愣住了。一时间巷子里静默无声,两个大人被五六个小孩围在中间,几双眼睛在他俩身上来回看着。

      何逸朝黄九郎略扬了下眉梢。他许久没做过这样轻佻的动作了,从前与狐朋狗友们出游时并不注意神情端庄与否——有时端庄了反而显得不合群,到京中后却不得不端起翩翩君子的架子,不可在人前故意挤眉弄眼,有失风仪。

      黄九郎也跟着他挑了挑眉,顺手将腿上粘着的小孩揭下去,抬脚便打算走,忽然有个稚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是神仙吗?”

      黄九郎诧异地低头看过去:“你怎么知道?”

      他自认将气息隐匿得很好,难道真是“大隐隐于市”,这一堆不起眼的小毛孩子中间,竟有个天资非凡,早开慧眼的?

      那个穿紫裙子的小女孩嗫嚅半天道:“只有神仙才好看,哥哥就很好看。”

      她的伙伴反驳道:“明明凡人也有好看的,我大哥也很好看!”

      小女孩不服气道:“那他有这个哥哥好看吗?我娘说了,和凡人一比,特别好看的,就是神仙!”

      黄九郎:“……”

      何逸在一旁骤然大笑出声,他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连连摆手道:“快走罢,快走罢九郎……”

      黄九郎无奈地握了他的手腕,另一手推开旁边一户院子的侧门,就这么将何逸拉进去了。

      何逸的笑声还在喉咙里,随着他进门了才后知后觉道:“这……这是哪户人家?我们这样贸然打扰……”

      黄九郎握着他手腕的手向下滑动,改为扣住了他的手心,继而十指交缠,将掌心的一点潮热传了过来。

      这狐狸竟有些紧张?

      “无事,何兄只管随我来罢。”

      黄九郎带他走入了一条开满紫藤花的长廊。这处宅院原本并不大,房屋格局也与普通四合小院不同,应当是主人家别出心裁设计的——二门和东厢都拆除了,空出一大块地,便正好在东墙下修了一方池塘,走上架起的长廊可以绕池子游览半圈,岸边伫着两座假山,孔洞里有几条锦鲤摇头晃脑地游曳着。岸上有竹有柳,郁郁葱葱地覆了池子一角,瞧上去生机勃勃,这风格颇有南方园林的味道,在梁柱敦厚的北方屋群中很是突出。

      主屋门前的空地上种了几棵海棠树,何逸一眼便看出和他苕溪别院的装点一模一样,惊讶道:“九郎,这……”

      他先前被故乡风物吸引,光顾着看池塘,此时终于意识到这处宅邸的主人是谁。可黄九郎在京城置办一座宅子做什么呢?偏还按着他的喜好精心修饰,一草一木都尽力还原了江南的风景,他竟想在这里长住?

      何逸迟疑道:“九郎,这宅子是你买的?”

      黄九郎点了点头,见何逸面色似有忧虑,担心何逸不喜欢这些布置,想了想道:“何兄来京有些日子了,既已将城中逛遍,总不好长住客栈。我在牙行一眼相中此地,便自作主张买下了,何兄若不喜欢宅子的装潢,我推了重建也可。”*

      “没有的事。园子很美,我很喜欢,只是……买了宅子做什么用呢?你想长居京中么?”

      黄九郎道:“我居无定所惯了,并不在意住哪儿,如今随着何兄落脚罢了。”

      何逸皱眉道:“可我今年要是落榜,就得回湖州去,这宅子岂不荒废了?”

      黄九郎笑道:“何兄果真对自己没信心?可我觉得何兄今年必定金榜题名,所以不仅买了宅院,还盘下了一处商铺。”

      何逸这下完完全全地怔住了,他呆滞半晌,才轻轻问道:“九郎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在游廊下坐了,肩并着肩,腿挨着腿亲密地靠在一处,黄九郎垂眸看着他,目光同四月的风一样柔和:“我本不愿提早告诉你,但明日便要放榜,我想也算不得提早了,否则今晚你恐怕要‘终夜长开眼’。”

      他跟着何逸读了些书,爱乱用句子的毛病始终没改,“我已从文曲星那里探知,今年你名字排在‘孙山’前面,这下该放心了?”

      何逸:“……”

      他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失去了语言能力,浑身血液霎时间往头顶涌去,手指尖都在发麻。而后他攒足了全身力气,猛地抓住了黄九郎的手:“……此话当真?”

      他情绪激动下没控制力度,直拽得黄九郎歪了下身体。

      “当真,千真万确……何兄你坐稳些。”黄九郎将手按在他背心,防止他因为过度亢奋一头栽进池塘里,“前段时日,我不是有一天捱到寅时才回来?便是又去了文曲星府上一趟。他本不肯轻易透露消息,但我一来并不为行贿,二来科举结果该由天子钦定,真龙之令并非我一个小小狐仙能更改的,文曲老儿乐得卖个人情,便提前与我说了名次。你的确在录用的名单里,左右明天一早放榜,彼时便知了。”

      何逸觉得心脏快冲出喉咙了,他瞪着眼听了好一会儿自己剧烈的心跳,才低声喃喃道:“果真?我,我……我中了?那我,我岂不是……我是贡士了?我一试便中了?殿试若不黜落,我便是今科进士了?”

      他言语失次,神情茫然,仿佛舌头不听使唤,眼中却像燃着簇火苗,明亮极了。黄九郎瞧着只觉得新奇又可爱。他放在何逸背上的手轻轻拍着,给这小书呆子留足了冷静的时间。

      暮春时节,处处花鸟虫鸣,两人并肩坐在暖风里,黄九郎披在身后的发丝被悠悠吹起,发尾落在何逸的后颈上,引起一阵细微的痒意,后者头发全束在冠里,后颈大喇喇露着,感觉到痒便往一旁让了让,那恼人的青丝却避无可避,一如他此时纷乱的心绪。

      黄九郎知晓科举在凡间读书人心中的分量,也知道这消息何逸一时半会无法消化,他说与不说,这人今晚都睡不着,与其忧心地辗转反侧一整夜,不如先惊喜欲狂一阵子,等白日精神耗尽了,夜里兴许还能睡个好觉。

      两人在新宅里待到日头西斜,何逸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便提出想去看看黄九郎盘下的铺子。

      何家有不少商铺,家中常年聘请着许多账房先生,何老爷好像打定主意要让何逸好好读书做官,并不让他沾染这种“末流”行当。

      何逸不曾学过如何经营管理,但自小耳濡目染,也并非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他仰头看着面前还未竣工的小楼,好一会儿才道:“九郎打算开酒楼么?”

      “唔,我并不是说酒楼不好……”何逸被中进士的消息撞昏了头,等情绪稳定后人显得恹恹的,说话的语调往下沉着,听上去不大高兴。他话出口察觉自己语气不好,担心黄九郎误会,便解释道:“只是有许多行当,九郎为何偏偏选了酒楼?”

      其实还有半句他没说,瞧这些已经挂上去的彩饰和绸带,这酒楼恐怕还不大正经……黄九郎分明是只正经狐狸,他弄这不正经的铺子做什么?

      黄九郎像是知道他心中想的什么,摇头笑道:“诚如何兄所猜测那般,我的确打算开赌坊,不过顾及何兄日后在朝中的声名,我将赌坊设在地下了,地上这两层换成了酒楼。”

      何逸困惑道:“可飞燕街已经青楼林立,也不缺赌坊,九郎将地址选在一墙之隔的这头,不怕入不敷出?”

      飞燕街从前朝起就是京中出名的花街柳巷,终日繁华热闹,笙歌彻夜,多的是达官贵人爱在此处一掷千金。黄九郎的酒楼建在飞燕街背后的巷子里,地段虽好,但如何竞争得过那几家老牌的秦楼楚馆?

      黄九郎睨着他道:“何兄,我发觉你总会忘记我的身份。”

      “……我没忘。这和你的身份有什么关系?你难不成能将财神爷的真身请到铺子里来?”

      黄九郎闻言大笑道:“倒也不是不行……但我一只狐狸求财源滚滚未免滑稽了,实话说罢,我建这楼是给你用的。”

      “我?我要它作甚?”

      黄九郎笑而不答,他拉着何逸转过巷角,走至熙熙攘攘的飞燕街中。华灯初上的时刻,两边的铺子正是做生意的时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貌女子摇着手绢揽客;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们勾肩搭背地往青楼里走;三碗黄汤下肚,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在门口拉着姐儿纠缠,鸨妈在旁边陪小心,或是横眉怒斥;附近巷子的小孩被彩灯和丝竹乐声吸引,三五成群地过来看,被家中长辈发现后又一哄而散,跑得慢的被逮住就是一顿好打……

      黄九郎眯着眼感受了片刻尘世的烟火气,忽然开口道:“何兄,你想做官,是因为喜欢这人间么?”

      何逸不防他问这一句,愣了愣很快道:“确然,我觉得人间很好。”

      他略扬了扬下颔,“你瞧,即便在飞燕街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仍有追逐嬉闹的孩童;纨绔子弟们虽然在此沉溺酒色,可他们出去了,路过街角乞讨的流民时也会扔下几粒碎银,可见芸芸众生心底都是渴望温暖祥和的。为着这点微弱的善意,我愿去往更高处守卫它,以求天下安乐,百姓免遭冻馁——也唯有去往更高处,才有施展拳脚的余地。”

      何逸站在夕阳的余晖中平静地说完了话,没有再引经据典,仿佛对这个答案构思过许多次,甚至不需要任何先贤名言的加持,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

      “……若你入朝为官,发觉更高处波诡云谲,人心深不可测,而你在其中只是一条被湍流裹挟的小鱼,自保已属不易,彼时又当如何呢?”

      何逸转头与黄九郎对视片刻,忽然笑了。他伸手去黄九郎后脑勺轻轻拍了一把:“九郎,你总不会以为我真是书呆子罢?我虽心存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志向,但从没想过走‘文死谏’的路子。若有一日被激流裹挟,我必努力做那掌控潮头的人。”

      黄九郎却摇头笑道:“不像。”

      “什么不像?”

      “你做不了权臣,何兄,你太过纯善了。”

      这话直白得过分,何逸听了不甚愉快地皱了皱眉,黄九郎续道:“何兄,你生于商贾之家,虽通晓世故,也足够圆滑,随着做官的时日愈久,城府也会逐渐深沉。但我知你终究不是诡计多端的人,在一群阴险狡诈的鬣狗中恐怕难占上风。”

      他仰头看了看昏暗下去的天色,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挪到何逸那边,伸出指头在那温热的掌心勾了勾。

      “这便是我在此处开酒楼的初衷了。飞燕街客人繁杂,笙歌彻夜,此处人来人往也不显可疑。我招了一批小妖来做帮工,平日游走在客人间探听庙堂上的动静,也做妖族传递消息的暗庄,江湖中若有风雨你亦可尽快得知,以便早做打算。倘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犹豫后面的话是否该让何逸听,但只一瞬他就决定继续:“倘若有人意图谋害你,而我恰好忙于别事顾及不得,他们可将其截杀。”

      “你……”何逸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比得知名次时更甚,他脑子里有一瞬间空白了——天子有密探营,在朝中重臣家中安插眼线,以便时时掌握朝中党派的动向,前朝密探营甚至有巡察缉捕之权,在朝中跺一跺脚,满朝文武都要惶恐不安好几天。

      如今黄九郎竟说要替他养一个妖怪密探营?!

      “胡闹!”何逸知他是好意,但仍忍不住轻斥了一声,“我不要你做这些,九郎,朝堂上的事,本就该是我摸着石头过河般慢慢学会的。我与你许诺相守,不是要你为我做这些……你只要安安稳稳地待在我身边就好,何苦劳神费力地筹画这许多?”

      黄九郎弯了弯眼睛,他笑起来时眼角上扬,容色昳丽迫人,但眼瞳中流露出的神情却缱绻温柔:“你若非要问我个缘由,我只能说——我实在爱极了你讲抱负时认真的模样。”

      所以不舍得看到你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不舍得让你因疲于钻营而失了纯粹坦然的本心。

      日落后天色很快昏暗下去,家家都紧闭门户,曲折狭窄的巷子里空无一人。黄九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盏小灯笼,并拢指头将它点着了,替何逸照亮了脚下的路。

      “再者,我跟了你,就是你的内人了,何兄难道不许我当个贤内助么?”

      “……”

      “旁的话我不爱听,何兄再不要提了。哼,可怜我忙前忙后这些时日,竟连句谢谢也捞不着,看来京中繁华,何兄瞧上了旁的狐狸精,不想要我了。”

      “……没有的事,九郎。”何逸无奈地止了他的发挥,叹了口气道,“慧海大师曾说,我前几世都是功德厚重的修行者,所以今生投了个顺风顺水,鸿运当头的好胎。”

      黄九郎凝目望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他还说,你是我最大的劫数,因着前几世都不曾尝过情滋味,我命里合该有此劫。但我只觉得,与你相遇那日才是我真正好运的开始。九郎,谢谢你一再地来寻我,也谢谢你愿意一直待在我身边。”

      50.

      年关将至时,北方闹过一场大雪灾,天子下令将会试延后一月,因而最后放榜已近五月。打马游街这天,来凑热闹的百姓们倒是热情高涨,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置身其中只觉得更加灼热,就连走在队首的状元郎也略显疲惫,中途掏了好几次手帕擦汗。

      何逸中了二甲第九名,也身披华服骑在马上,随游街的队伍往宫中去赴琼林宴。今年与他交游这几个举人名次都不错,杨迢是二甲第十七名,闽州的陈仁元中了三甲第四,而沈嵘不负众望成了今科传胪,今天的宴会上他要和探花郎一道摘花赋诗,端的是出尽风头的活计,不知后面又眼红了多少人。

      黄九郎的酒楼已经开起来了,起名的时候他本想作个甚么芙蓉园天香阁的,被何逸坚决否了,最后只好挂了块中规中矩的牌匾,上面写着“逢源楼”三个大字——何逸亲笔题的,没几日就成了进士老爷的墨宝,若传出去该值不少钱了。

      路过飞燕街所在的坊门时,何逸听见一声细微的裂帛声,他似有所觉地抬头,刚好瞧见一旁的两层小楼上一队盛装的少女用绸布兜着什么往下扬,刹那间粉色和紫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夹道的百姓发出惊呼声,披甲的禁军们先下意识地做了防备动作,而后察觉到撒花的人并无恶意,便站回了原位,只拿目光好奇地四处乱瞟。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花像是专为何逸洒的,有整朵的也有零散的,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何逸从衣襟上拈起一朵花来端详片刻,不由得笑了笑。

      安排这一出的人除了黄九郎还有谁?他看多了戏文和话本,以为打马游街这天该有大场面,遂命手下四处搜罗了海棠,势要让何逸出尽风头。却没想到这场景实打实演出来并不如想象的轻松——他甚至捏了个送风的法术,好将花瓣均匀地吹在空中,不至于让何逸兜头砸个正着。而何公子没辜负他的苦心,这天他恰好穿了身铅白色的袍子,仰脸看花雨时眉目舒展,漫天粉色衬得他俊秀的面容风流卓异,让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红了脸。

      当时黄九郎站在楼上看得满意,没几天他就后悔了。

      原因无他,何逸在京城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各家争着要他当乘龙快婿,上门递拜帖的人摩肩接踵,他们住的僻静街坊顷刻成了菜市口。

      此事说来话长。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本是三年一度的热闹事,众人茶余饭后免不了闲磕几句,而今年的更叫人津津乐道许久。盛装的美貌少女,五月早开尽了的海棠花,新开张的逢源楼,无论哪一条都足够惹人注目,大家便猜测究竟在给哪位进士大人出风头。首先排除了状元,因为一甲的车马走在最前面,而花洒在队伍的中段,众人便都猜是二甲第一,沈世隆沈传胪。

      新科进士中数沈嵘是棵真正的芝兰玉树。一来他出身山东儒学世家,年纪轻轻入了国子监,早早在众位大学士面前崭露头角,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二来他生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谈吐不俗,是京中一众高门贵女的意中人。

      然而朝臣家中待嫁的女子不知凡几,沈嵘却只得一个,哪里够分?再者此人俊则俊矣,严肃有余,温和不足,平日瞧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儿,不像是个会过日子的。官老爷们一旦卷入风花雪月,平民百姓个个都看热闹不嫌事大。传着传着,忽然便有人谈起那天走在沈嵘旁边的何逸,说那位来自江南富贵乡的公子哥儿年少才高,二十岁中进士的人自古来屈指可数;又说他待人接物温柔风趣,若谁家讨来做姑爷该有福了。

      于是有了黄九郎现在的臭脸。

      何逸有心哄一哄这小心眼儿狐狸精,但近日恰逢馆选考试,他白日要去六部轮值,夜里温书到三更天,往往沾枕头就睡着,留黄九郎在旁边气得翻来覆去,又不忍心搅了他好梦,最后只能掀开他中衣领口往里面狠狠留了几个红印。

      因着名声大噪,授庶吉士后,天子还特意召何逸进宫问话,何逸初次面圣忐忑极了,怕天子考较他不会的功课,更怕他问些国本相关,自己一不小心站错了队就会掉脑袋。

      所以天子问他婚配否有子女否的时候,他惊得忘了礼仪,在金殿上失态地“啊?”了一声。

      夜里宽衣就寝时何逸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黄九郎白日在逢源楼,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偎在他身边缠着问,何逸将那只玩弄衣带的狐狸爪子攥在掌中摩挲了片刻,忽然道:“九郎,你若用法术给李兄传讯,来去需多少时日?”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黄九郎想了想道:“不需多久,一炷香罢。为什么突然要找李公子?”

      何逸道:“我想请他上京来做个见证。”

      黄九郎听见他的心跳骤然急促起来,越发困惑:“做什么见证?今日你进宫可是听了什么流言?湖州太远,李公子远水救得了近火么?”

      何逸摇了摇头,他原本靠坐在床栏上,忽地直起身掀开锦被跳下榻去,立在地下深深一躬身道:“九郎,你可愿与我订立婚约,良缘永结?”

      黄九郎张着嘴怔愣了片刻,趴在床上伸手示意他过来:“突然行此大礼做甚?我自然是愿意的,不是一早就说好了么,我要与你厮守此生。”

      何逸站着不动,肃着脸色道:“我想请你以李兄表妹的身份嫁我为妻,但……日后在人前你须变作女儿身,你可愿意么?”

      黄九郎眨了眨眼睛道:“……这是哪里听来的新玩法?”

      何逸:“……”

      他语塞片刻,恼道:“我与你说正经事!此事我一早便有打算,原本想等正式授了官职再风风光光办一场大婚,但今日陛下召见,言语间竟像有意将宗室女子指给我……”

      黄九郎“噌”地坐起身来,大声道:“什么?!”

      何逸见他急躁的样子,原本沉重的心情被搅和了,竟莫名觉得轻松。他抿嘴笑了笑道:“我同陛下说,我有一心爱之人,虽尚未成婚,但心中已将他当做结发妻子,此生不愿再娶他人了。”

      黄九郎挑高了眉毛道:“然后呢?”

      何逸道:“陛下后来没再提娶妻的事,他兴许只是随口一说。但我回来深思了,觉得一日不成亲,便一日有朝臣不死心,传来传去没得给我安个结党营私的名头。是以我才郑重询问你,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黄九郎若变作女儿身,将户籍身份落在李魏家是最合适不过的,一来他于李家有恩,无论如何李魏会帮他兜着底,对何家父母也算有个正经交代;二来江南富户的身份不至于辱没了门楣,天子若果真动了赐婚的念头,总不会叫何逸休妻,更不会让贵族女子上门做妾。

      黄九郎沉默片刻道:“我听闻内阁有几位大学士的孙女都在适婚年龄,你如今授了翰林院庶吉士,将来少不了要去往内阁……何兄,我只是一只乡野狐狸。”

      他话没说完,何逸的脸色已经渐渐沉了下去,黄九郎像没看见似的,接着道:“甚至不能为你生儿育女。你是家中独子,若无所出,将来何家的基业要传给什么人?”

      话没说完,何逸忽然捏着他下巴讨了个激烈的吻,他难得失礼地不顾及轻重,咬得黄九郎轻轻抽了口气,两人都尝到了唇间的一点血味。

      他及冠后性子变了许多,或者说,一路上京来他目睹了世间百态,有四衢八街,碧空如洗,也有人走茶凉,雨井烟垣。冷暖和炎凉本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都被他瞧进眼里,暗暗刻在了心上。

      黄九郎便从这些微的血腥气中依稀窥见了他日后在宦海中浮沉的模样。

      何逸贴着黄九郎的唇低声道:“是谁同远川他们几个说,我早在湖州就有了婚约,还要叫你一声内兄?如今馆中同年都知道我是有主的,再没人约我去逛花楼了。”他略略支起身来,扬着眉道:“你既然不想把我推给别人,为何要说那些话来刺我的心?”

      “不是故意刺你的心,只是成婚终究是人生大事,我问的你可都有答案了?”

      何逸低下头去与他两额相贴,轻声道:“有,我喜欢乡野狐狸,不用你生儿育女,何家可以招上门女婿,让初晴和霁雨的孩子都继承家业。九郎,我从未想过娶别人,见了你之后,世间女子再如何姝色,于我都是寻常。”他顿了顿,挑着眉说:“你有空担忧大学士家的孙女,不如看住你们九重天上的仙子吧,哪日再有个下凡来的,保不齐我见色起意,要唱一出《董永遇仙传》了。”*

      黄九郎被他压在身下,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侧颈,闻言眯了眯眼:“好,往后你若敢动离我而去的念头,我便将你捆回洞府中,拿寒冰玄铁穿了琵琶骨,叫你生生世世都逃脱不得。”

      狐狸终归是兽类,无法接受凡俗礼德的约束。黄九郎从来都安分收着那些晦暗的欲念,唯恐吓着了何逸,如今半真半假地说出口,也不知何逸有没有当真——这书生听完只淡淡一笑,翻身回去躺下,将被角递了一只给他。

      黄九郎听见他认真地回答道:“如此甚好。我明日修书知会李兄,他可速去府衙造一份你的户帖,而后上京来帮忙操办婚礼事宜,唔,敬哥儿也一同来,我上月听闻他们成婚了,正好来相聚作贺。至于父母亲属,待我与李兄商议定了,再接他们来京城,九郎若有想邀的亲友,也可尽早与他们知会一声。”

      “我与你竟想到一处去了,”黄九郎将手背搭在眼睛上,闷闷地笑了起来,“我那日救了李公子还阳,等他痊愈后便与他细谈了此事。如今他已替我拟好了远亲的身份,户帖黄册都安置妥当。我本想留作不时之需,若……”

      他话到这里笑了笑,道:“若哪一日需要变换身份了,我便扮做女子陪着你。可巧,用凡人的话该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罢?”

      何逸笑道:“确然,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如此说,你当真同意以后在人前都做我贤良淑德的‘何夫人’了?”

      黄九郎大笑着倾身去吻他:“同意。不过有一点须得更正,我人前人后都是你的何夫人。”

      ·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 牙行:可以理解为古时候的中介所;董永遇仙传:宋元《清平山堂话本》
    正文就到这里吧,谢谢大家喜欢,略有仓促,但我要交代的都说清楚了
    【2023年5月19日】还是得滑跪道歉,之前说好的五个番外,无论如何只写得出三章,还全是bg向哈哈哈哈,在我心中正文剧情完结后主cp好像确实没啥发挥余地了,婚后是我很不擅长的日常部分,就不写出来污大家眼了QAQ,感谢看官老爷们支持!这本就打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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