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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优游 ...

  •   秋夜更深露重,黄九郎话虽如此,终究没有再胡闹下去。他替何逸掖好了被角,弹指灭了灯烛,温柔道:“睡吧。”

      何逸耳朵还通红着,闻言轻轻地“嗯”了一声,在一片熟悉的袅袅淡香中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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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今年芦花飘散如飞雪的季节,何逸又同去年一样作息,白日在别院温书,夜晚去苕溪边散步。不同的是,今年他不必在路口点着灯笼徘徊,等着偶遇一个面若冠玉的俊美少年——这少年白日是狐狸身,蜷卧在书房茶案旁的软垫上,或者安静趴在他膝头做一只稳定散发热度的“汤婆子”;到得夜间,他便摇身变作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噙着笑替何逸暖被窝。

      舒坦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般,何逸有一次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时,发现院子里的草木都结了一层隔夜冷霜。他翻了翻日历,惊觉立冬已过,快到小雪了。

      红鳞推门进来给屋子里添炭,见他盯着朱笔圈出的日期发呆,便问他:“公子瞧什么呢?”

      何逸摇了摇头表示无事:“过几日去博文馆,记得捎上那支老山参。”

      他如今得中举人,不必再随堂学乡试要考的四书五经,已从隔日一去书塾改成了三日一去,如今又成了一旬一去。因去得少了,和几个昔日旧友也聚得少了,前几天去时不见李魏,派人去询了方知那纨绔近来偶感风寒,在家休息。何逸想起自家库房里有好药,便记挂在心,特意圈了日子以防忘记。

      去书塾那天,李魏的座位仍空着,何逸诧异他这场风寒来势汹汹,课后便去问廖敬。后者眼下两团青黑,神情很是萎顿,闻言勉强挤了个笑模样:“他自己糟践身子,我如何劝阻得了。”

      何逸道:“敬哥儿这是又受他一顿抢白了?但凭我这许多年相处,知道李兄惯常将你说的话放在心里,若有言语冲撞,许是他抹不开面子罢,你莫往心里去。”

      廖敬收拾着桌上的纸笔,疲惫又漠然道:“随他去,与我何干。”

      眼见着她还在气头上,何逸便知趣地岔开了话题,低声道:“那敬哥儿可想好了,真要上京赶考去?”

      他在“真”字上放重了语气,是在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冒着欺君之罪,女扮男装参加会试。

      廖敬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何兄都知道了?”

      何逸连忙道:“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李兄并不曾透露一二。”

      廖敬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从前不知道她是女子时,何逸尚且能与她正常自如地交谈,如今知道身份了,他时不时就会觉得不自在,总觉得两人交谈的距离是不是有点近,过了男女须得避嫌那根线。

      何逸就在这点说不清的尴尬感中道:“先前,先前曾约好一起上京,我家中已将车马都备好……若敬哥儿决意要去,过完破五节我们便出发罢。”

      廖敬瞧了他半晌,笑道:“我倒没说什么,你怎么先发起窘来。知道了,正月初六我一定带着包袱雨伞去敲何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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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敬不肯细说个中梗概,约莫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何逸只好亲自跑去李府探望卧病在床的大公子。

      李魏的房间里烧着四五个炭盆子,何逸一进去先出了一头汗,却见床上躺着那人双眼浮肿,面色蜡黄,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色。

      何逸诧异道:“李兄,我瞧你不像发热,倒像是中毒。”

      李魏病得头脑昏沉,没力气和他耍嘴皮子,费劲地抬了抬手示意他没事就快滚蛋。

      伺候的下人们对何逸讲了李魏的症状,原来那日李魏从外面回来后,不知为何在书房和廖敬大吵了一架,到夜间忽然就发起高热,请了郎中来诊治也不见好,就这么一会儿退热一会儿发热地折腾了十几天,家里上下惶惶不安,唯恐把大公子烧成个傻子。

      何逸拿过药方翻来覆去地看——他自己因病过一场狠的,后面断断续续将养大半年才好全,药喝多了便也渐渐会看方子了,悬济堂给李魏开的大抵都是些祛风散寒,润燥滋养的方子,烧得凶的时候也开小柴胡汤,何逸认真读了许久,并不见其中有异。

      他将药方随手交还给一个侍立在旁的美貌丫鬟,压低声音问:“李兄,我不同你玩笑,先前你送我上宝林寺去求医,如今自己病得这样重,为何不找那大和尚看看?”

      那标致的丫鬟掩口叹道:“可说呢,何尝没去求过?小沙弥说慧海大师外出云游了,并不在寺中。”

      何逸道:“那过去几日,李兄可有见过外人?许是到过人口混杂的居所才染上了热病。”

      李魏咳了几声,沙哑着喉咙道:“……小敬同你说了什么?”

      何逸叹他病到这份上,玲珑心思竟也不曾停转过,便实话实说道:“她不肯与我细说,我便知是你又惹出些风流债来,索性上门自看个究竟。”

      他带着名贵的山参来探病,李魏目光在那个搭着锦缎的盒子上落了良久,闭了闭眼道:“你有心了。”

      下人们都三缄其口,大约知道逛窑子染病这件事很丢人——幸好只是个风寒热症,要是花.柳.病或者马上.风,湖州城整个商会指不定怎么笑话李家呢。何逸心知肚明,不好再多问,略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苕溪别院的时候华灯初上,何逸进了书房先将大氅脱下交予红鳞,搓着冷得发红的手自去生屋子里的炭炉。

      红狐狸卧在茶案小几旁的垫子上,见他进屋来,抬起头望他,身后的尾巴轻轻甩了甩。

      何逸笑道:“你在这儿趴了多久?也不嫌冷么?”

      红鳞早习惯了他家公子爱和小动物说话的毛病,闻言暗自撇了撇嘴角。他将书房的窗都闩好了,道:“公子少坐,我去泡壶热茶来。”

      何逸披上居家的外衫,摆手道:“近来夜里睡不太好,还是不要茶了,你让厨房准备洗澡的热水就是。”

      “好嘞。”

      等小书童的脚步远去,黄九郎从垫子上一跃而下,落地变作个白衣少年,先围着何逸走了一圈,忽然一伸手从后面搂紧了何逸的腰,低头凑到他耳根边嗅了嗅。

      何逸正将壶里凉透的白开水往茶盏里倒,被他惊了一跳:“怎……怎么了?”

      黄九郎盯着那只有点发红的耳朵,抿嘴笑了笑:“无事。”

      他接过茶盏在手中托了片刻,待到热气袅袅腾空便递还何逸手边,有意无意地问道:“何兄今日去书塾,可有什么新鲜事?”

      何逸眼睛从碗沿上看向他,道:“……能有什么新鲜事?”

      黄九郎伸手在他袖口和领口分别轻轻抚了一下,像是凭空捏住了什么东西,食指和拇指捻了捻,而后笑道:“随口一问罢了,何兄早些歇息,我想起洞府里还有些公务,去去就回。”

      “噢,好……你且去忙。”

      黄九郎的飞升好像并不像神话传说中那样“位列仙班”,他每日并不用到某个神官那里点卯,也没甚公务处理,只变作狐狸身陪着何逸,一天十二个时辰中有十个时辰都在呼呼大睡。何逸曾就此疑惑问过他,但只换了他一场大笑。

      如今他说洞府中有事,何逸不疑有他,便催促他赶紧去了。等夜里就寝时黄九郎回来,脱了外衫钻进何逸被窝中,何逸被他的体温冰得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翻了个身将人搂紧了,含糊道:“怎地这么冷……着凉了如何是好。”

      他全然忘却了黄九郎不是凡人,半梦半醒间的小动作透着珍视爱护之意,黄九郎安静地瞧他,嘴角渐渐翘了起来。

      但当这狐狸大半夜被人从梦中摇醒的时候,也全然忘却了睡前内心的片刻柔软。黄九郎并不知道自己睁开眼睛时两只瞳孔泛着杀气腾腾的浅金色,他揉了揉额角道:“何事?”

      他俊美的面容沉下来时透着凌厉的妖性,声音冷得可以淬出冰碴子,何逸愣了愣,盯着他竟有片刻说不出话。

      黄九郎望了何逸片刻,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眨了眨眼,眸中浅金色的流光很快淡去,恢复了往日温柔的浅褐色,在没有月光的昏暗夜中融进黑暗里,看不真切了。

      “何兄?我……我吓着你了?”他懊恼地抿了一下嘴,也坐起身来,将床尾的外衫扯来给何逸披在肩头上。

      何逸的手被黄九郎攥在掌心中,有稳稳的热度传来,他定了定神笑道:“没有……是我不好,夜里吵你睡觉了,不过我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须得请你解决。”

      黄九郎倾身将头埋在何逸肩上,困倦道:“如果是为了李公子被邪祟缠上的事,已经解决了。”

      “……”

      何逸惊道:“什么?!你如何……”

      黄九郎用微凉的鼻尖在他颈窝里蹭了蹭,闭着眼笑道:“你回来时,我从你身上闻到了妖气,便循着根源一路找去了李家……先前说洞府有事是唬你的。”

      何逸道:“李兄如何了?我瞧他病得很重,担心是妖邪作祟,正想请你去看看。”

      黄九郎搂着他倒回温暖的被窝中:“唔……确实如此。我替他驱散了妖气,他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那,那妖怪呢?”

      黄九郎替他掖好被角,手支着头半撑起身子躺在他身侧,轻声答道:“那妖长居在长乐坊,身上沾了些凡人因果,我不便干预太多。李公子此劫难逃,后事是福是祸还得看他自己。”

      这意思就是妖没除掉,隐患还在。

      何逸担忧道:“劫?李兄会有性命之忧么?”

      黄九郎道:“目前看来,应是没有的。”他不待何逸张嘴再问,先倾身过去咬了咬他的唇,故意闷声道:“何兄半夜将我吵醒,就为了问另一个男人头疼脑热的事?”

      何逸满怀歉意道:“实在对不住,我大梦方醒,忽然记挂起此事,便再睡不着了。”

      黄九郎转了转眼珠子,哼道:“那怎么办?我如今也睡不着了,不如何兄给我好好赔个礼……”

      前半夜窗外北风呼啸,院里几株海棠树的叶子早掉光了,只剩下骨架子在冷风里伫着,枝头最细的几根新条跟着冷风瑟瑟发抖。等后半夜檐角的风灯渐渐停止摇晃,树枝也不抖了,值夜的下人和苕溪边农户家的狗都睡得酣沉,周遭好像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在这片万籁俱寂中,黄九郎忽然睁开眼,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些。

      何逸刚睡着没多久,腰上被他用力一搂,便不由自主地从层层叠叠的梦境中钻出来,迷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怎么了?”

      黄九郎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和落雪声,低声道:“无事,我觉得冷,外头该是下雪了。”

      何逸便伸手回抱过去,将体温分享给他。这样手□□.缠睡着的姿势并不舒服,但两人温暖的胸膛抵在一处,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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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过了腊八就是年,这天何逸裹在毛茸茸的狐裘中大声指挥下人往马车上搬东西。

      说到狐裘,他从前嫌黄九郎来去无踪,总让他牵肠挂肚,便非要人给他留一个信物。黄九郎左思右想,最后收集了原身上的毛给他做了一件大红的狐裘。

      何逸:“……你们狐狸不是最恨被扒了皮变作凡人御寒的衣裳吗?”

      黄九郎理所当然道:“那怎么一样,你也说了是讨厌‘被扒皮’,我如今心甘情愿给你做衣裳,不好吗?”

      何逸:“好吧,不过……”

      “什么?”

      “你,掉毛这么厉害,身体真的没问题吗?我听管家说,犬类都是衰老或者生病才掉毛的……”

      黄九郎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扬手将狐裘兜头罩在他身上,原地变回了狐狸身,不再和他讲话了。

      于是别院的下人们看着公子搂着狐狸絮絮叨叨了一整个下午,说些“对不起”,“我胡说的”,“衣裳我很喜欢”,“你不是狗”,“你很好,你没有掉毛”之类的话,活像害了癔症。

      后来有一日他穿着这件大红狐裘去博文馆,把几个好友吓得不轻,以为他把养了许久、爱若珍宝的的那只狐狸剥了皮——这事儿在别的公子哥身上可能没什么,但何逸何等温和善良的性子,若这样做可真教人毛骨悚然。

      好罢言归正传,如今他穿着黄九郎的毛制成的狐裘从马车上跳下来,仰头望了一眼何府正门上悬着的匾额,脚下顿了顿才低声对站在一旁的人道:“走罢。”

      红鳞原籍在长兴,前段时日他母亲咳疾发作,他便正好请了探亲的年假回家。何逸得知后让他带了许多药材回去,但如此一来书房就缺人伺候笔墨了。黄九郎瞅准机会,用术法遮掩了面容,教外人看来只是个普通书童模样,顺利地在书画集市上被赵管事“雇”去了别院“当差”。进了腊月,他便以何逸书童的身份随侍左右,接手了红鳞原先所有的活计,从起居到笔墨都一一伺候周全。

      此时他按照主仆规矩,错开一步跟在何逸身后,略躬着身子不与人平视。听见何逸说话,便随着他一道进了何府的朱漆大门。

      下人们上前来将马车上带的东西抬进屋去,黄九郎陪着何逸径直走过超手游廊,先去前厅见何老爷和夫人。

      因着是家中独子,每年腊八后到正月结束这段时间,何逸都会回何府大宅住。何老爷父母早逝,与夫人育有一子二女,家中总共只得五个主子。过了腊月十五,半数下人都会告假回家团圆,府里人手不多,许多事须得亲力亲为——譬如今天正赶上年关对账,府上师爷和几个铺子的掌柜都在前厅同何老爷噼里啪啦拨算盘,何夫人在旁边替他们整理账册和张罗茶水,一屋子人忙得热火朝天。何逸请了安也不敢久留,茶都没喝就匆匆回了自己的小院。

      黄九郎一路随行,在院子门口积着薄薄一层雪的小花圃边驻足停留了片刻,又把目光落在书房的匾额上——他上次来时用了缩地成寸,并不曾仔细看过院子里的景象。

      “公子,这匾上题的‘长风千里’何解?”他果真像个小书童那样问何逸。

      何逸垂着头不知在走什么神,闻言沉吟片刻才道:“我少年时仰慕李太白,心折他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便也怀揣了些大济苍生的理想在心中。如今要再追溯,左不过如是心境罢。”

      “原来如此。”

      二人一路说一路进屋,等伺候的人都退干净了,何逸撇了撇茶碗中的浮沫,忽然道:“九郎,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以本来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进何府。”

      他从方才回府的路上就一直心事重重,没想到踌躇许久竟是为了这个。黄九郎站在他身侧,心头陡然像被掷了一块蜂蜜,慢慢在胸腔里化开一丝钝钝的甜味。他摇头笑道:“我虽然是狐,时下人间风气如何还是晓得的,你若让我以男儿身光明正大地做小何夫人,你们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读了这许多年的孔圣人还要不要了?”

      何逸被他一声“小何夫人”弄得脸热,抿着嘴想要反驳,黄九郎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他唇边摁了一下,将他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黄九郎轻声道:“我得到的太多了。曾经根本不敢设想的,个个都成了真——生出灵智、修出九尾、渡劫飞升,还能与你心意相通……哪还敢祈求更多呢?观音大士若嫌我贪婪成性,哪天一一收了回去,如何是好?”

      何逸望了他半晌,过往种种一一在脑海中浮沉,他沉默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脸时眼底竟然有些润。

      黄九郎听见挽着方巾的书生涩声回答:“菩萨慈悲为怀,哪会说收就收的,你惯爱胡说八道,我不信你。”

      这狐狸精便眨眼笑道:“爱信不信。一切自有缘法,你不必费心张罗那许多,我也并不在乎虚头巴脑的声名。”

      “……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优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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