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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赴宴 ...

  •   28.

      黄九郎跛着左腿,一瘸一拐地在深草里行走。他走出不多远,找了棵老树靠着歇气,微张着嘴用力呼吸了会儿,忽然抬手摸了摸唇,胸腔里溢出几声闷闷的低笑。

      此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草丛里偶尔有几只受惊的鸟雀低掠而过,留下一阵翅膀扇动的扑棱声。

      黄九郎忽然敛了笑,捂住丹田处,扶着树剧烈咳嗽一阵,慢慢地、颓然地滑坐下去。

      额角有什么滑落,他信手抹了一把,发现是两滴冷汗。

      三叔的话在耳畔响起:“修行者最应摒除杂念,专注于内在,待修为提升、心境纯粹,自然会飞升成仙。而你如今满心都是红尘眷恋,如何破境?”

      他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垂落在膝头的手臂上青筋毕现,眉间的天劫印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这是修者堕魔的先兆。

      如何破除情障?如何放下挂碍,得大自在?

      黄九郎满心苍凉地想:除非世上真的有忘情水,或者我死了。

      但他舍不得。既舍不得忘掉何逸,更舍不得去死。他在梦里那样直截了当地问了,小书呆子的反应他清清楚楚瞧在眼里,分明已经动摇。而后来他尝到何逸温软的唇舌,那一刻只觉得纵然立时天雷加顶也值了……这般,教他如何甘心舍下十丈红尘,踏上清苦孤寂的仙途?

      “小书呆子要成亲了,而我的妖气一天比一天重,再待在他身边……不行,我不能。”他捂住剧痛的腹部,蜷缩成一团,喃喃着慢慢变回了狐狸身。

      再待下去,何逸会再次受妖气侵染,六脉虚耗,阳气枯竭而死;而他会在嫉妒和求而不得的煎熬中堕入修罗道,失去神智,变成嗜血嗜杀的怪物。

      今晚何逸忽然梦见从前的事,甚至拉了黄九郎一缕神识一同入梦,都是受他妖气侵染的影响,好在黄九郎及时发现,引了神识出来。但他因着后面的情火,又被天劫印压制着,体内妖力紊乱,五脏六腑都在痛,不敢再待下去,只好赶紧趁天黑跑了出来。

      黄九郎回身瞧了一眼自己缠着绢布的左后腿,毛茸茸的尾巴左右甩了甩,叹了口气。天劫期妖气大盛,他不是没想过办法。传说吃了陵羊泽里的冉遗鱼可以御凶辟邪,根治梦魇,他便根据族中祖辈的记录一路寻过去,想抓几条冉遗鱼送何逸。可惜,与传承了千万年的神兽相比,黄九郎的修为到底差得远,他打不过那些蛇首六足的怪物,后腿反而被它们尖锐的鳞片划伤了。

      算了,打不过跑就是了,乐观点想,凭借伤腿在小书呆子这里蹭几天好吃好喝,也不亏。

      黄九郎窝在树兜下慢慢合上眼睛,心说,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再去最后看何逸一次,否则狐狸不告而别,他该着急了。

      ·

      何逸确实在着急,但也……不算特别急。下人来报告说院子和屋舍都找过一遍了,并不见狐狸。何逸呆呆地坐在门廊下,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他早知狐狸不会久留,迟早有这么一天,但……它腿上的伤还没好,这样跑出去真的没问题吗?

      红鳞见他神思恍惚,深怕他被狐狸迷住了,连忙道:“公子!夜里要去吃酒,白日先温会儿书罢,我替你研墨。”

      何逸“嗯”了一声,起身往书房去了,道:“我今早起来觉得脑袋里面像藏了把锯子似的,特别疼。可能夜里受了凉,你让人去熬点风寒汤药来。”

      他自元月里病愈后身体一直不好,人瘦得厉害,这几日稍微养得好些,又开始叫脑袋疼。红鳞不敢怠慢,立时应下了。

      待药煎好了端来,那碎嘴子又不放心地对何逸道:“公子,恕我多嘴,您发善心救救猫狗就罢了,狐狸还是少接触的好,那东西能听懂人言,邪门得很!谁知道是不是它招了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是它自己身上的邪气,让公子又头疼脑热起来了呢?咱们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该将息着啊!”

      何逸喝了药,拿托盘里的帕子擦了擦嘴,笑着睨了一眼红鳞:“好,知道了。你近来越发出息,竟还会说‘恕我多嘴’,好听的不好听的都被你说完了,我除了‘恕’还有什么选择呢?”

      红鳞嘿嘿一笑,收拾了碗勺,端起托盘道:“我也是替公子着想,谨防万一嘛,才送走一个黄九郎,别又来一个妖啊仙啊的……”他见何逸神色陡然淡下去,自知后面的话不该再说,悻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退下去了。

      何逸倒不是因为他的冒犯而冷了脸色,他只是忽然想起梦中黄九郎那双摄人心魄的浅褐色眼睛,与之对视时有一种被野兽视线锁住的恐惧感,而那只乖巧的、能听懂人言的狐狸也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是巧合吗?还是……?

      他不敢深思,连忙低下头去看书,但越不敢深思,有些念头便越要争先恐后地往脑海里跳。比如梦中所见的铅朱色锦衣,和那狐狸的一身火红皮毛竟是同色;又比如,十四妹与黄九郎是同族,那日在荒野外她前来解困时,他听见的兽类四脚着地的奔跑声;再往前,他拿眼药去悬济堂请教配方时,王掌柜同他说里面掺杂了犬兽类的血;后来卧床时,府中上下虽不敢提起,但他病中依稀记得父亲曾说走访临安城后得知黄九郎一行猎户都是狐妖所化。

      他已然知道黄九郎是妖,那,黄九郎会是那只狐狸吗?

      如果是的话,黄九郎为什么来了又走了?那伤是怎么回事?狐狸从前就与他相识,黄九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来与他结交的吗?

      如果不是的话,黄九郎的原身又会是什么呢?

      他胡思乱想一阵,浑然不知自己两颊犹如火烧,在人间芳菲尽的四月里漫起桃花一样的颜色。

      ·

      夕阳西沉时分,李魏亲自乘车到别院来接何逸,他一只脚蹬在竹扉的小槛上,朝院内喊道:“快点儿!晚了于兄该罚你喝酒了!”

      马车里传出个少年人细声细气的嗔怪:“你别催何兄,他病才好了没多久,按理说就不该夜里同你们吃酒去。”

      李魏哼道:“你倒是心疼他……心疼也没用,今晚必然是不醉不归的。你又不能喝酒,我让你别跟着来,怎么不听话?”

      廖敬低声道:“这局虽是于兄攒的,却是为了我读书的事,我如何能不来?”

      李魏嗤笑道:“少往脸上贴点金,怎么就是为了你,我李家难道就没人读书?”

      他故意咬重了“李家”两个字,马车里的人忽然哑了。车帘动了动,里面的人扯着它将一小块照进车内的光线完全挡住,而后传出来的声音低若蚊吟:“……是,表哥说得对。”

      李魏自觉失言,皱着眉不自在地甩了甩手腕:“我……”他待要找补两句,却见何逸和红鳞匆匆地出来了:“李兄久等,这便走吧。”

      红鳞手中捧了个鎏金的漆红礼盒,里面是何逸家布庄上新进的两匹苏锦,用来当做送提学官大人的见面礼。李魏便把才要出口的话囫囵个儿咽回肚子里,顺手扶了何逸一把。

      何逸上车后才发现廖敬也在,两人互相见了礼,李魏也跟着跳上来,笑道:“逸哥儿好福气啊,房里收人了?”

      何逸没反应过来:“啊?收什么人?”

      李魏刷一声展开扇子,睨着他笑道:“我们兄弟间就不必装了吧?方才见你后颈边一块红痕,难道不是哪个带劲儿的美人吮出来的?”

      廖敬在旁边听着害臊,一张雪白的脸涨得通红。

      何逸下意识摸了摸后颈,无奈道:“啊,李兄又打趣我,我房里哪来的人?不过是个蚊子块儿。”

      李魏笑出声:“你当我瞎呢?我混了多少年风月场,蚊子块儿和合欢痕分不出?罢了罢了,我们逸哥儿面皮薄,我不说了,不说了。”

      何逸一个大老爷们儿,平日没有照镜子的习惯,闻言便又伸手到后颈摸了摸,触到光滑的皮肤,有一处隐隐有痛觉,却并不像寻常蚊子块儿那样凸起。他面上一派正人君子的镇定,心下却奇怪,白天的念头忽然又闪了出来。

      如果狐狸果真是黄九郎,那么,那个香艳非常的梦,真的只是梦吗?

      廖敬瞟了一眼何逸,又把目光移到摇着折扇、一派老江湖模样的李魏身上,原本因为玩笑话翘起的嘴角渐渐地沉了下去。李魏眼神在他和何逸之间游移了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调笑的神色慢慢收回去,摇扇子的手有些不易觉察的僵硬。

      车厢内三人心思各异,一时无话。

      马车轱辘轱辘地轧过城外的黄泥地,又轧过城内的石板路,车外市井人语声透过窗帘子一阵阵地传进来,何逸侧耳听着这人间烟火气,心里的焦躁不安不自觉被一点一点抚平了。

      车最后停在了聚仙阁外,外面的仆役拿了脚凳来,轻轻将那扇雕着浮夸花雀的车门向外拉开,口里恭敬道:“李公子、何公子请。”

      ·

      于栋既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做东,便将几人安排在后头专门辟出的一处小院里,前院的歌吹被绿竹假山一挡再挡,已经依稀难辨。于栋拍手让几个抱琵琶的窈窕女子上来,在雅座中间的空地上娉娉婷婷地站了。那提学官年过四旬,留着德高望重的胡须,却眯着细长的小眼,目光不住地在她们身上打转,李魏和于栋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便微笑着示意姑娘们开始歌舞弹唱。

      酒桌上的话无非就那么些句,何逸不会说,也没兴趣学,行过一轮酒令,见席上众人已经有醉态,便借口出恭去外间避了一会儿。

      他不善辞令,好在桌上有人会说,不至于叫冷了座。于栋打从十四岁学着打理家业,浸^淫生意场多年,扒高踩低溜须拍马很有一套,更有王家几个公子和李魏在一旁连声附和,弄得提学官大人很是受用,眼角的褶子都笑出了许多。

      廖敬喝不了酒,也不喜欢这样的场面,略垂着头乖乖坐在李魏旁边,偶尔替他夹两个菜,在一众推杯换盏的宾客中显得格格不入。提学官自然而然注意到了,便大着舌头问道:“聚仙阁何时也有这么俊俏的小倌了?小尾巴似的……莫非是立极带来的人?怎地一晚上滴酒不沾,这般不识情趣……”

      李魏道:“舅老爷弄错了,这是我表弟,先前童试时还是您考较的算术呢。”

      廖敬起身见礼,提学官浑浊的眼睛盯了他许久,忽然跌跌撞撞站起来,往他那边走去。王家几个公子俱是眼观鼻鼻观心,显然早已习惯他们舅老爷的行径。

      李魏脸上的神情渐渐冷了,他也站起来,有意无意地侧身挡在廖敬的前面,半遮半拦地堵住了提学官的去路。

      “大人可是要更衣?”于栋止了歌舞,一边说一边朝下人使眼色。

      提学官挥开来搀他的几个美貌侍女,绕过李魏走到廖敬跟前,浑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他涎着脸道:“这小孩儿生得甚好啊,真个‘腻玉圆搓素颈……’”说着,便伸手要去摸廖敬的脸。

      廖敬往后一躲,李魏已经拿扇柄架住了提学官的手,笑道:“舅老爷,您喝醉了,我让人送醒酒茶来如何?”

      他面上笑着,眼底全无半分玩笑意,手上暗暗使劲,半扶半拉地将提学官推得离廖敬远了些,又道:“这轮歌舞看得腻烦了,舅老爷且稍坐,更好看的在后头。”

      提学官眼睛还是粘在廖敬脸上,他道:“不看了,今晚就要他陪我!”

      歌舞既停,众人噤声,一室皆静。

      于栋眉头深锁,张嘴想说点什么,余光瞥见李魏的脸色,又渐渐放松了紧扣在扶手上的力度。

      提学官踉跄着步子,伸手要去拉廖敬,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一绊,向前扑倒在地,恰好袖子带翻了桌上的茶盏,那金贵瓷器“砰”地跌碎了,杯中残茶飞溅了他一脸。

      廖敬始料未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连忙弯腰去扶,抬眸却刚好撞进李魏的眼神里。他怔愣了一下,慌乱地垂下眼睫,伸手将提学官搀扶起来,再抬头去看李魏时,却只见了他一个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但廖敬方才分明看得清楚,他那一向挂着吊儿郎当笑容的表哥,衣袍下摆还未收回去的脚尖轻轻点着地,盯着提学官后脑勺的眼神是冷淡的,面上神情却近乎狰狞,带着点看向将死之人的轻嘲。

      ……竟是他将提学官绊倒的。

      廖敬缩在袖中的拳紧紧握着,心中滋味难言,只好将头垂得更低了。

      等何逸推门进来时,座下歌舞伎们咿咿呀呀唱着曲,扬起水袖送来阵阵香风,主座却空了。他左右瞧瞧,又不见了廖敬,遂去问李魏。后者正端着酒杯往嘴里送,闻言从杯沿上朝他看来,那轻飘飘的一眼却让何逸无端觉得心头毛毛的。

      他不自觉动了动肩膀,不待李魏回答,王家那几个公子哥先七嘴八舌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一道来,说让人扶着提学官下去换衣裳醒酒了,请何公子少坐。

      李魏没什么情绪地跟着“嗯”了一声,摇着折扇道:“我也让人送小敬回去了。”

      小院环境清幽,歌女们唱着软绵绵的调子,摇曳的烛火将裙摆和衣袂的影子投在墙上,凌乱而暧昧。

      何逸忽然道:“李兄,你……是不是对小敬……”

      “什么?”

      何逸被他这一问给噎住了。他原本是想问李魏是不是对廖敬有了超越表兄弟的情谊,但转念一想,这念头确实怪诞,黄九郎一个断袖竟让他对周围好友的癖好都产生了怀疑,李魏是什么样的人他难道不清楚吗,若他果真喜欢男人,那前面这许多年流连青楼如何解释?

      于是何逸把脑子里奇怪的念头赶走,只道:“我是说,你对敬哥儿管束也严得过分了些。倘若你让他和你一样,惯常往来于这些场合中,还怕他不能妥善照顾自己吗?”

      李魏沉默了会儿,道:“他和我不一样。”他不愿再多说廖敬的事,故意转了话题道:“你管他做甚,自己也快到行冠礼的年纪了,不也不惯往来酒色场合?读书科考路漫漫便罢了,连终身事也没个着落,啧啧啧……”

      他一提起终身事,何逸就想到与陈五小姐的亲事,后续退婚少不了又是一通麻烦,遂长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兄,你有心悦之人吗?我是指想与之共度余生,相守白头那样的姑娘,有吗?”

      “那自然没有,你问这做甚?”

      何逸也不觉害臊,坦然道:“你见过的姑娘比我读过的书还多,想来情爱一事比我通晓,我便请教一二。”

      李魏瞧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没忍住扑哧一声,道:“你和那小傻子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何逸知他说的是廖敬,想了想也笑了:“却不知敬哥儿以后会讨个什么样的老婆。”

      李魏不知想到了什么,勾起嘴角笑道:“但愿他顺利罢……你须知,我虽是长乐坊老主顾,却也得不到几个花魁娘子的真心,她们待我好,不过是因为我是李家公子,并不因为我是李魏。”

      不待何逸弄清楚这两个称呼的区别,李魏又道:“罢了不提了,男儿郎纠结于小情爱,说出去没得教人笑话。逸哥儿若实在不懂,可向你那圣贤书堆里瞧瞧,有没有前人只言片语授予你。”

      他最后这话本是玩笑,何逸近日心中纷乱,却将它听进去了。

      圣贤书?圣贤书里只讲不屈于欲,讲博学而笃志,讲君子耻于无用之学。

      官学和私塾的授课夫子们摇头晃脑地谈仁者爱人,但他想了解的不是爱芸芸众生的爱,而是爱一人的爱。

      正想得入神,恰巧乐声暂歇,有侍女上前来为何逸更换面前的酒菜,雅座中间空地上抱着琵琶的乐伎细着嗓子,婉转地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大约所有的饭局喝到最后都会不胜酒力,何逸执箸的手抖了抖,一双筷子当啷跌落在地。

      诗三百,这一首只得六句,却不偏不倚,每个字都敲在他心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副cp是bg的哈,只有小何和阿黄不是直男。
    我这个聊斋世界基本是架空的,大部分地方按照明代的制度在写,但是细看的话其实是个大杂烩哈哈哈哈,只要没有太大bug就别考据了不然千疮百孔呜呜呜呜
    感谢在2021-02-22 11:32:47~2021-03-05 22:4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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