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艳火 ...

  •   看得出帕子浆洗过几次,上面的绣线都被搓得毛了些,但即使主人用心清洗,青竹旁边仍留有斑驳的印记,是曾经溅上的点点血渍。

      狐狸呆坐在镇纸石上,目光在何逸和帕子之间游移了一会儿,在何逸回神之前,先轻巧地跳下了书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魏胡乱写完文章,连沾了墨的手都来不及净,只捻着手指头起身道:“晚上约了王六他们几个去群芳阁,逸哥儿不必留我用饭了。”

      何逸应了声“李兄慢走”,李魏的小厮提着书箧来收拾纸笔,又替他家公子整理了衣冠,后者抖抖前襟,哗啦一展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

      临到门口,又回转头来:“差点忘了大事,逸哥儿,明天王六的舅老爷要去于兄家做客,于兄邀我们几个夜里去聚仙阁陪座。”

      王家六公子的舅老爷是提学官,掌一省学政,先前他们几个想尽早通过府试和童试,为此没少在王家打点,如今提学官亲临湖州城,他们几个得过好处的自然要尽力款待。眼见着乡试在即,何逸、廖敬,并着于栋的几个堂弟都要参加,这几家人不敢怠慢。

      “这应当要同我爹知会一声罢?或者带他同去?”先前托人办事时何逸尚年幼,是何老爷一手操持的。

      李魏跺脚道:“数你最呆,还没明白夜宴是什么意思?我们几个年青人好吃好喝将提学官供好,再请几个花魁状元伺候他老人家,这样的场面如何能带长辈去?”

      何逸:“……”

      那我确实没想到你们居然打的这个主意哦。

      何逸道:“明白了明白了。”

      李魏道:“行,明日我来捎带你过去,你记得备点薄礼。”

      ·

      ·

      27.

      这天夜里何逸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那天,黄九郎跌伤了嘴角后匆忙离开,又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突然造访,在书房的门槛外立着,同他说:“我是来道别的。”

      何逸在梦里隐隐有预感他会一去不回,说什么也不让人就这么走,硬拉他进了屋,将人按在茶案边坐了,道:“九郎前几日怎么回事,是犯了心疾?还是有何处疼痛,我见你不像只伤在嘴角,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不要见外。”

      这是他自黄九郎走后,反复回想当时情景,后悔没能说出口的话,之一。因此在梦里,再度回到那个书房门口,他想也不想地就脱口而出,仿佛在心里已经演练过了千千万万遍。

      黄九郎闻到满屋子飘着的草药香,道:“我……我没事,何兄,我很好,倒是你……”

      何逸偏过头咳嗽两声道:“我偶感风寒罢了,进来神思倦怠,总是想打瞌睡,想请九郎来督促我读书,那香丸日日燃着,九郎却不肯来……”

      许是在病中的人总脆弱而易被触动,又许是冥冥中他知道黄九郎一去不回这许多时日里,他拖着鬼门关回来的病体,身上压着所有人同他讲的“他是杀人害命的妖”,苦苦撑着一线希望不愿相信,要等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

      何逸眼眶忽然湿了,他强忍着那点说不清的委屈,轻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早同九郎说过,我们是知音,九郎为何总不肯将事情和盘托出呢?”

      要等的人终于回来了,却宁可在书房门外枯站许久,也不愿叩门进来同他说几句真心话。

      他再三追问,黄九郎避而不答,或顾左右而言他。

      现在也是,梦里的黄九郎和那日没什么两样,只沉默地坐在垫子上,像个锯嘴葫芦。

      也许事情的真相没有那么复杂,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觉得是知音。黄九郎既然是妖,大约在尘世里走过千百年,见过数不清的倥偬烟云,只将他当成路途中偶然擦肩的过客。

      而他三番五次不知好歹的追寻,或许让黄九郎觉得厌烦了吧。

      何逸心乱如麻,背过身去迅速抹了眼角的一滴泪,涩声道:“我,我……九郎如果急着走,就……”

      后面的话陡然走了个调,他暗道不好,要出丑,索性闭了嘴不说话了。

      何逸自从眼睛好了,书房里就不像从前那样点许多灯烛,茶案上只有一盏小油灯摇摇晃晃,和房间那头的满堂红一起,在墙上投下他修长的影子。

      背后有衣料窸窣声,黄九郎从茶案边站起身来,墙壁上他的影子慢慢遮住了何逸的,两道黑色融在了一起。

      黄九郎哑声道:“……对不住。”

      何逸闭了闭眼。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好不容易做梦遇见了,梦中人竟也不肯告诉我,只说要走,连个虚无缥缈的念想也不肯留给我。

      他的鼻子已然因为憋久了泪不通气了,大力吸气时发出啜泣一样的声音。

      背后静默伫立的人愣了愣,呼吸陡然乱了。他手足无措道:“何兄,何兄,我……”

      何逸感觉到有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肩头,轻轻用力使他转过身去。

      那张无论看过多少次都觉得俊美迫人的脸近在咫尺。

      何逸这才发现,黄九郎身上的衣服变了,竟是从前苕溪边相遇时那身铅朱色锦衣,在烛光的映照下透着烈火一样的红色,腰间的玄色革带越发衬得他宽肩窄腰,英俊挺拔。那张脸上的俊秀少年气也不见了,他鬓若刀裁,剑眉星目,眼尾上挑,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睫下有一粒细小的痣,眼风朝人扫过来时,有种妖异的美感。

      这个模样的黄九郎不再像个文雅的小公子,就如同在荒野被困住时再见十四妹一样,他身上也多了些独属于“妖”的气势。何逸无法再将他与十六岁的少年等同看待。

      “你……”尽管隐隐知道这是梦,何逸仍骇得退后了一步,问道:“你是九郎?”

      黄九郎握着他肩头的手一空,便缓缓收了回去,敛下眼睫沉声道:“我是。”

      “何兄……怕我?”

      何逸立刻摇头,他一动,眼角的一点湿意就十分明显,黄九郎轻叹一声,伸手用食指抹掉了那点晶亮的水光。

      他走近一步,再度握紧了何逸的肩头,认真道:“我必须要走,因为何兄快成亲了。”

      何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恍然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已经同陈五小姐相看过,很快就要提亲了。

      “那又如何?我成亲便成了,你为什么要走?”

      黄九郎眼神里的东西一瞬间复杂起来,何逸看不太懂,却不肯错过与他说话的机会,执着地凝视着他,想从他那里问个究竟。

      黄九郎那双眸子渐渐变成了极浅的褐色,晶莹剔透,像何府大宅宴请贵客常用的琉璃盏。

      他苦涩地笑了一声,低头又靠近了些,与何逸两只深色的瞳仁静静对望着,轻声道:“我是妖。”

      何逸背脊一凉,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强忍着想逃跑的冲动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那又如何?”

      黄九郎心头狠狠地跳了下,忽然伸手将那双澄澈纯粹的眼睛捂住了。何逸不明所以,睫毛在他掌心眨巴个不停,黄九郎吸了口气,低声道:“我是妖,我会说谎。”

      何逸等了半天,这人像癞蛤蟆似的,戳一下跳一下,非要逼问才肯说一两句,又总是不答在他问的点子上。但他这会儿出奇地有耐心,愿意等黄九郎慢慢说他想说的任何话,甚至生怕这梦很快要醒,不给他寻根究底的机会。

      何逸等了一会儿,眼前漆黑一片,又不见黄九郎说下一句,便道:“九郎这话不对,即便是人,也会说谎。那又如何呢?”

      黄九郎目光落在那张一开一合吐字的唇上,受了诱惑似的又靠近了些。何逸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时带起的气流扰动,是他熟悉的,独属于黄九郎的幽幽冷香。

      何逸听见那个低沉悦耳的声音道:“我有许多话骗了何兄。”

      “……嗯。”

      “只有一句我十分后悔。”那声音顿了顿,再响起时低哑得厉害:“何兄生辰那日,我说不要信十四妹的话,那一句,我后悔至今。”

      何逸来不及想明白,唇上就被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而后黄九郎拿开了遮在他眼前的手。

      眼前人的轮廓有些模糊,是眼睛被遮久了的缘故,何逸却以为是黄九郎要走了,连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仰起头道:“你去哪儿?”

      黄九郎愕然地与他没有焦距的眼睛对视。

      何逸反应过来,讪讪松了手,道:“你,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黄九郎长睫微颤,就着房间里不算明亮的烛光细细看何逸的脸色,见他神情没什么变化,就知道小书呆子并不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

      他心里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遗憾地暗叹一声,低声答道:“意思是……我心悦于你。”

      “十四妹说的话是真的,我的确,很早很早,就倾心于何兄了。”

      何逸眨了眨眼睛,黄九郎俊美无俦的脸在视线里逐渐清晰起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剖白震住了,第一反应却是:“他说他对我撒了许多谎,那这一句话,是真的吗?”

      于黄九郎而言,他太单纯稚嫩,心事全都写在脸上,所有迟疑踯躅像被摊开晒在太阳底下,无所遁形。

      黄九郎按压下焦躁的心绪,缓缓道:“所以,何兄现在明白,为什么你成亲,我就要走了吗?”

      何逸张口结舌,想了半天道:“可我并不中意陈小姐,已经打算退掉这门亲事了,我……即使是这样,九郎也坚持要走吗?”

      黄九郎用那双浅褐色的眼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伸手托住何逸的后脑勺,小臂微一用力,猛地将他搂进怀里。

      在这寂静梦中的书房里,小小茶案前,黄九郎的心跳急促地响起,像鼓槌轻轻擂在蛇皮面上的响动,强劲有力。

      他身上有一股清淡的暗香,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通过贴在一起的身体传来:“如此说来,何兄不中意陈小姐,却想让我留下,那么我想问一问何兄的心——你中意我吗?”

      ·
      这梦做得离奇,卧房雕花大床上安静躺着的何逸双眼紧闭着,眉心蹙起,眼角有一道发亮的泪痕。他自遇鬼后习惯亮一盏油灯在外间,此时有条黑影顺着光线摸进来,纵身一跃,跳进了他的被褥间。

      是那只火红的大狐狸。

      狐狸低头在他颈间嗅了嗅,眉心的红痕一闪而过,引出一道朱红的流光窜入何逸眉心。不多时,何逸紧紧蹙着的眉渐渐松开了,原本仓皇的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蹲在被褥间的狐狸摇身一变,现出人形,正是许多日不见的黄九郎,他在床沿上侧身坐着,铅朱色锦衣的袍角委在地上,又被重重叠叠的床帐挡了大半,地上只露出一双月白的靴子。

      何逸闭着眼陷入沉睡的模样很乖巧,有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儿难得的纯澈气。他长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唇珠圆润,下颔因清瘦而轮廓分明,闭着眼时看上去与他爹更肖似些。但只要他睁着眼与人对视,见过何夫人的人便都一眼看出这是她亲生儿子——他长了一双和母亲完全一样的、清润的圆眼睛,像藏着一泓洌泉,笑起来明亮好看。

      黄九郎沉默地坐了片刻,用手指关节在他脸侧轻轻刮了一下。何逸梦中似有所觉,呢喃了句什么,黄九郎便倾身去听。

      他一再靠近,已经能感觉到何逸脸庞的温热。刚才隐入何逸眉心的那道红光在此时钻出来,凝成细细的一条线,又重新回到黄九郎眉间。

      那书呆子嘴唇翕动半晌,用气声道:“别走……九郎。”

      不知是这句话,还是方才回来那缕灵识的作用,黄九郎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侧头去看何逸的脸。

      外间的油灯光不足以透过内室的床帏,但以黄九郎的目力,可以看清何逸脸上细小的绒毛,以及唇边冒出来的一点青色胡茬。

      他重新坐直了,低声重复了一遍在何逸梦里说过的话:“何兄,我心悦你。”

      何逸没有醒来,当然不会应答他。

      卧房里只有他二人交错的浅浅呼吸声,寂寂的深夜里落针可闻。

      床帐中的影子一坐一卧,坐着的那个影子静默须臾,弯腰俯身下去,与另一个轻轻叠在了一起。

      何逸半梦半醒间,觉得嘴唇被一个柔软的东西覆住了,他不太舒服地皱眉,随即一点温热落在眉心,替他抚平了褶皱。

      “谁?”他迷迷糊糊地问。

      这一开口,齿关微松,覆在他身上的人呼吸顿时粗重起来。很快唇间就探进来一条湿滑的东西,勾住他的舌头吸吮纠缠,唇上也被两片柔软不断碾磨着,触感酥酥麻麻。何逸的意识还陷在梦境中出不来,但身体已经本能地想抵抗,偏着头想躲,舌头也奋力地推拒着,想将嘴里的异物抵出去。

      然而下一刻他脖子一紧,黄九郎伸手扼在了他颈间,那是一个野兽捕食时常有的姿势,将他按住动弹不得。只一瞬,所有的呼吸都被掠夺,何逸的下唇被咬住,炙热的气息喷在他侧脸上,让他有一种被烈火烧灼的错觉。

      黄九郎吻得又狠又急,何逸再次本能地歪头想躲开,下颔却被人紧紧捏住,黄九郎敛着长睫停了一瞬,撑在何逸身侧的手扣在被褥间,手背上已经起了青筋。

      此刻何逸的梦中是什么情形呢?

      他在黄九郎问完那句话后就呆住了,因为梦境如山海倾颓般坍塌下去,面前人化作烟尘被风一把吹散,书房里骤然起了滔天烈火,烤得他浑身灼热难耐。他仓皇地左顾右盼,避无可避,在灭顶的恐惧中猛然睁开了眼睛!

      黄九郎与他双唇相贴,正犹豫要不要再忍下去,见他忽然挣脱梦境醒了,也是一怔,下意识直起了身子,欲盖弥彰地抿了抿沾了水光的薄唇。

      何逸睁眼时是三更天,他嗅到梦中的淡香,借着外间透进来的微弱灯火认出近在咫尺的人,而后也愣住了。

      两人无言对视许久,何逸在黑暗中伸手抚上黄九郎脸侧,嗓音因为刚睡醒还低哑着:“……我难道还在做梦?”

      他微张着唇喘气,胸口微微起伏着。一头黑发凌乱地铺在床上,眼角嫣红,眸中盈盈一片清润的水色,原本浅红的唇被蹂躏得肿了,呈现出艳丽的红,像涂了姑娘们常用的胭脂。

      黄九郎喉结滚了滚,并不回答,忽然疯了似的压倒在他身上吻得更深,舌尖在齿列中游走,找准他呼吸的空当,猛地勾上了他的上颚。

      酥麻感顿时铺天盖地而来,床帐中溢出不知是谁的一声餍足的低吟。

      ·

      何逸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透亮了,他睁眼见了雕花床顶,默默地盯了一会儿,缓缓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昨夜的梦境涉过记忆河流而来,他想起焚满书房的大火,想起黄九郎握在他肩头的力道,以及那句低沉颤抖的“我想问一问何兄的心”。

      何逸茫然地想:我中意他吗?

      滔天大火后那个香艳的梦随着回忆接踵而至,黄九郎与他交颈而卧,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挑开他里衣的系带,他的双手被按在头顶动弹不得,混沌之中耳畔只留下两人凌乱的呼吸声。

      然后何逸发现自己再次可耻地对挚友有了反应。

      “这……早上起床常有的事,常有的事。”何逸喃喃地念叨了一句,掀开被子下床。

      他的里衣好端端地穿在身上,被褥也规矩地从胸口盖到脚。何逸一边自我安慰说那只是个梦罢了,一边胡乱套上中衣,扬声叫红鳞进来伺候盥洗。

      可是等到他在书案边坐下,捧起圣贤书开始之乎者也地读时,那些混乱灼热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挤进脑子里,将孔孟程朱都挤到一边去,只留下唇上湿热柔软的触觉。

      红鳞进来上茶的时候顺嘴问道:“公子要在床头挂个驱蚊香袋吗?我替公子换衣裳时见你后颈被蚊子叮出个红点来。”

      碎嘴子一开始说话就收不住:“这会子分明没到蚊虫肆虐的季节,许是院子里杂草太多了,改日让赵管家清理一番,还有公子上次说要拔了的海棠树,如今花期过了尽是绿叶也不好看了……”

      何逸摸了摸后颈,没觉得痒,沉默了一会儿道:“那香袋挂就挂罢,海棠树别拔了。”

      “啊?可是公子不是说一棵树种在院子里,风水兆头不好吗?”

      “……那就多种几棵,反正,不许拔了。”

      “哦。”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请假咕咕了,这回请两个月……因为要考试要写毕业论文……
    我有空就写了存稿,考完试一起发出来,放心不会坑!!!重要的事情打三个感叹号!!!绝对不坑!爷大纲草稿全都写好了,五个番外的大纲都写了!!!
    在咕咕咕之前应该还可以发一章短小的,我就是在ddl上跳舞的女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