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狐狸 ...

  •   何逸愣了愣,道:“啊……我记得你!”他伸手去捞狐狸尾巴,果然在上面看到一小绺雪白的毛发,印在火红的皮毛中,像提笔写捺时徐徐收起的笔锋,留下一道尖细的痕迹。

      狐狸尾巴甫一被他抓住,就像被他手心灼热的温度烫了似的,浑身一个激灵,两只立起来的耳朵也耷拉下去了,前爪在他膝盖上不安地蹭动,想把尾巴抽出来。

      幸好何逸很快就松了手,改而摸了摸它光泽极好的后背,笑道:“几年不见,你长得好快。”

      他十五岁时刚搬来苕溪这边不久,曾在一个打旱雷的天收留过一只通体火红,毛色鲜亮,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的狐狸。皮毛这样好的狐狸本不多见,要是被钟勇瞧见,指不定要抓回去做披肩护膝或者裘皮一类的,何逸生性喜欢猫猫狗狗小动物,是以对那只来了又匆匆走了的红狐狸记忆尤其深刻。

      自从接受了“世上有鬼”这一说法,何逸渐渐相信了万物有灵,从前他逗猫狗时也常同它们讲话,但那大多是自娱自乐,并不指望它们真能听懂,如今不知怎地,他莫名觉得,这狐狸有灵性,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到他家来,应当能明白他说的话。

      狐狸果然动了动耳朵,何逸还待说句什么,忽然觉得挨着它后腿的那块布料传来一阵湿热,紧接着有淡淡的血腥气飘入鼻端。

      他连忙提着狐狸的腋下将它抱起来,惊觉它的左后腿不自然地弯曲着,一道血肉翻开、深可见骨的伤从爪子一直延伸到膝盖处,正汩汩地往外冒血,何逸抱着它这一小会儿,衣裳下摆已经沾了一块新鲜的血迹。

      “怎么回事?你被捕兽夹夹住了吗?”春天田地里老鼠多,农民安夹子是常有的事。

      狐狸呜咽一声垂下头去,那条伤腿悬在半空中微微发抖。何逸连忙喊了红鳞来,要他去拿最好的金疮药。

      红鳞见了这流血不止的大狐狸也吓了一跳,咕哝着“才说公子许久没发善心就立刻救苦救难了”,伸手要抱狐狸去上药。

      谁料红狐狸往何逸怀里一钻,喉咙里发出可怖的低吼声,尖利的四颗牙也呲了出来,一副随时要扑上去撕咬的模样。

      红鳞两三下撸起袖子道:“你这小畜生,我好心……”

      “唉,好了好了,拿药过来罢,我就在这儿给它包一下。”何逸唯恐拖久了这腿会溃烂,害好好的一只漂亮狐狸变成跛子,赶紧打断了红鳞絮叨的话,催他走了。

      见红鳞走远,狐狸这才收回了露在外面的尖牙,“嘤”了几声,埋头往何逸怀里钻。

      何逸头发散在背后半干不干,并未束起,被它一闹,有几缕滑到脸侧和胸前,为他添了几分居家闲适的烟火气。

      他像哄小狗崽那样轻轻摸着狐狸的头,笑道:“不肯给别人抱,只肯给我抱?你倒挺会撒娇啊。”

      ·
      26.
      何府别院的下人,尤其是采买和厨子,最近很是惊讶。公子从来不吃兔子,这几天却吩咐厨房要做蒸兔肉。一问才知公子的新宠物是只大个头的狐狸,只吃兔子和鸡。

      掌勺的老李头咋舌道:“狐狸?狐狸大多都是仙儿,邪门得很!这能养么?养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管家在厨房的烟雾缭绕中微闭着眼道:“主子的事情你少管。”

      在下人眼里俨然已经被迷了神智的何公子此刻正亲自替“狐仙”的后爪换药。他坐在藤椅上,狐狸坐在他腿上,乖巧地抿着两只耳朵,任他解了血渍斑驳的布条,洒上金疮药粉,再换了新布层层包上。

      院子里微风和煦,暖洋洋的日光兜头洒下来,何逸眼里含着柔和的笑意。狐狸两只前爪扒在他衣服的前襟上,尖尖的指甲小心地收着,只在那上好的绸料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

      这只狐狸真的很有灵性,何逸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不伤人,也不上房揭瓦地乱窜,也不会寻个角落躲起来让人一顿好找,众人吃饭的时候它就乖乖坐在廊下,埋头在自己的食盆里。

      不过倒也理应如此,伤在后腿上,它没法到处乱跑。

      “瞧你这腿抖得,弄疼了怎么也不叫一声。”何逸对着小动物自说自话惯了,一边给狐狸的腿上绑了个双耳结,一边道:“话本子里都说,狐仙养好伤就会走,你也会走吗?”

      狐狸仰着头与他对视,浅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晶亮,也不知道听懂他说的话没。

      何逸抱着狐狸靠回藤椅中,揉着它的后颈道:“我兴许真的与红狐狸有缘,小时候有次一时兴起,买了只快死的红狐狸带回家养,后来狐狸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狐狸将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像是透过漫长的时光,安慰当年伤心的小公子。

      何逸低头去看它绑着白布条的伤腿,又道:“十五六岁吧,刚搬来别院这边不久,也遇到过一只,啊,就是你。”

      “你为什么又来找我呢?”何逸认真问道:“这伤看着不像夹子弄的,倒像被尖锐的东西划开了,你又闯什么祸啦?”

      狐狸别开脸不与他对视,在他怀里打了个滚儿,想跳下膝头。

      何逸拎着它的后颈不让它走,又捋过尾巴认真瞧了瞧那撮白毛,忽然道:“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红鳞走过来给他送茶点,闻声接话道:“公子又在想什么呢?”

      何逸道:“那猎户将狐狸挑在铲头上,它身上的血淌下来,必然要经过尾巴尖儿,这撮白毛被染成红的了也未可知,所以这狐狸兴许就是我十岁买的那只!”

      红鳞:“……”

      他叹了口气,将茶捧给自家公子,道:“您近日不好好读书,尽陪着狐狸晒太阳,当心玩物丧志啊!”

      何逸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中,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他捉住狐狸的两腮,问道:“是不是你?是的话就叫一声!”

      狐狸:“……”虽然但是,并不很想叫。

      但不管它叫不叫,何逸都认定了它就是,因为红狐着实罕见,猎户都不一定能捉到这样油光水滑,毛色鲜亮的大狐狸,它却三番五次自行上门找到他这里来,不是报恩是什么?

      何公子喜滋滋地抱着狐狸去了书房,要封它做除了红鳞以外的第二书童。

      ·

      这天从博文馆下学出来,何逸招呼车夫先去周记酥铺。

      狐狸昨晚偷吃了他的点心,嘴边残渣没舔干净就被抓了个现行。好在这个季节周记酥铺的桃花酥卖得正好,何逸不打算同狐狸计较,反正今日下学要从城中过,正好把昨日没吃成的补上。

      好巧不巧,在酥铺遇见了陈五小姐。

      买东西讲究个先来后到,彼时桃花酥只剩一盒了,何逸先到,理应先得。但那丫鬟打扮的女子柳眉一竖,抢先对掌柜道:“这酥我们要了,包起来送到城南陈府。”

      那旁若无人的架势,活像酥铺是她家的产业。

      何逸听了个“陈府”,便转脸去看她,目光自然而然落到旁边那位小姐身上,见她螓首蛾眉,身段窈窕,不由得多瞧了两眼,那丫鬟便一记眼刀飞过来,口里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敢这样看我家小姐?”

      红鳞道:“胡言乱语!明明是我们先到的,你这插队行径,倒比我们更像登徒子!”

      小姐一直垂眸不语,丫鬟便有了底气似的,傲慢地扬起眉毛:“休得无礼,这是五小姐,你这穷酸书生再不避让,当心报与我家老爷知道,教你有好果子吃!”

      何逸听学时向来做俭朴打扮,只穿深色直裰,头上用一块方巾束着发,看上去像个普通读书人。那丫鬟如果仔细打量,会发现他即使衣着简单,布料却不是寻常人家买得到的,但显然人家目下无尘,说话便十分冲撞。

      红鳞气急,待要与她争辩,被何逸伸手拦了。掌柜见状,赔着笑道:“这位公子的确先到,如果陈姑娘执意要这酥,不如两位商量一下,合买一盒对半分了就是。”

      丫鬟哼道:“我说要一盒,便是一盒,少半个都不行。”

      气氛一时凝固,两方眼看就要吵起来。何逸轻叹了一声,退后一步朝陈五小姐作了个揖,道:“是小生唐突了,这酥便让给陈小姐罢。”

      他一出声,陈五小姐立刻抬头看过来,见了他的脸猛然一怔,迟疑道:“你是……何公子?”

      何逸微笑道:“正是,不曾想与小姐对面相见,是这样的情形。”

      他身形颀长,风度翩翩,衣着简单却自有一股书生才子气。陈五小姐那日在画屏后坐了许久,记得何逸的声音和长相。她骤然见了定亲对象,手足无措,一张俏丽的脸也渐渐红了:“今日是我家丫头失礼了,何公子请勿见怪。这桃花酥本应是何公子的,我,我……”

      那丫鬟深怕坏了一桩姻缘,脸都吓白了,先前的骄矜气一扫而空,垂着头在小姐身后不敢吱声。

      何逸温声道:“既然是小姐想要,小生岂敢夺爱?”他招手命红鳞付了酥钱,亲手将包装精美的盒子递到陈五小姐手中,“桃花酥就当作我与小姐初见的赠礼罢。”

      陈小姐羞得不敢看他,垂着眼睛行了个礼,轻声道:“多谢。”

      ·

      午后李魏到别院来找何逸,他不会写时务策,偏偏授课先生布置下来,他只好拿了题目来请教何逸。

      “你府中师爷那么多,随便逮一个让他替你作不就行了?”何逸邀他在书房坐了,不忘嘲他一句,“或者让小敬帮忙也可,反正他代写也不是一两回了。”

      李魏糟心地摆了摆手:“不提他,前几日吵了架同我怄气呢……哎你这狐狸哪儿来的?毛色这样好,我拿去做条披肩正合适。”

      那狐狸跟在何逸后面踱进书房来,正绕着桌角打转,听了这话回头盯着李魏,朝他威胁性地呲了呲牙。

      何逸扶额道:“它是我旧友,就是小时候买的那只,你别打它的主意……红鳞!还不快来看茶研墨!”

      “行吧,我们逸哥儿一向慈悲为怀。”李魏捡了块桌上的糕点喂狐狸,“咦”了一声道:“周记的桃花酥?这季节紧俏得很,你竟买到了,难不成下学后去酥铺排了长龙?”

      何逸摇头道:“我去周记时酥已卖完了。这是我娘遣人送新衣裳来,顺便捎带的。”

      碎嘴子红鳞一边上茶一边道:“可说呢,公子要不是送了陈小姐,我们还能得最后一盒。”

      何逸道:“我本也是一时兴起才去,不像你,日日惦记桃花酥桂花酥的,那一盒送便送了,你若实在介怀,桌上那盘送你好了。”

      一盒桃花酥抵他半个月月钱,红鳞一个书童兼小厮哪敢要,噘着嘴道:“公子,我介怀的哪是酥饼?那丫头十分跋扈,分明狗仗人势,可见陈小姐也不是个善茬。你要真娶个母老虎回来,家里面还有我站的地方吗?”

      何逸被他这妾室争宠一样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怎么会……”

      李魏听个话头,觉得里面有门儿,遂好奇追问。红鳞来劲,添油加醋说与他听了,讲到最后何逸主动付钱将酥送了人,李魏咂着舌道:“这么说,你也中意那陈五小姐了?”

      狐狸吃完糕点就蜷在茶案边的垫子上卧下了,听了这句话,忽然立起身来犬坐着,脊背挺得笔直,浅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何逸。

      何逸没察觉那边动静,无奈地对李魏道:“你又何出此言?”

      李魏道:“你不喜欢她干嘛要把最后一盒送她?”

      何逸道:“她是陈家得宠的女儿,我下月要去提亲,酥饼如何送不得?”

      茶案边的狐狸浑身颤抖了一下。

      红鳞担忧道:“可是陈小姐……真的不会是母老虎吗?”

      李魏摇着手指头道:“书香门第,三纲五常规束得紧,小姐们大多都软弱柔顺,下人越俎代庖有什么稀奇的。陈小姐在家中得宠,丫鬟婆子在外如此嚣张却不加管束,分明是她管束不了。”

      他声音陡然低下去:“逸哥儿,温柔可人的妻子固然好,你可得想清楚了,他家女婿不好当。”

      “莫怪我这个当哥哥的说话不中听,陈家百年清贵,无非是祖上出了几个科考做官的。试问清流世家如何瞧得上我们生意人呢?陈老爷肯把小女儿嫁给你,一来瞧你是个读书人,二来,他家既掌着湖州城的官学,还能借儿女婚事,掌一把城里的商路。钱名两不误,这才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妻子柔弱,等于你也被老丈人拿捏在手中,她无法为你争取好处,你却要为他家开商行的便利。日后你若读书做官,不问生意场上的事,何家的门路便都姓陈了!此中盈亏利害,你自己须得掂量清楚。”

      他这番话说得掏心窝子,何逸记在心里,不无感激地郑重谢了。李魏自己浑惯了,却并不将何逸看做同类。骤然受了读书人一声诚挚致谢,耳根子居然有点热。他“嗐”了一声,摆摆手道:“别的本事没有,揣摩深宅大院里的弯弯绕我倒是在行,哈哈。”

      何逸道:“我略想过一二,只是不能这样透彻。不过……父母都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我自己先前表态也模棱两可的,现下要如何找由头回绝呢?”

      红鳞不明白主子怎么三两句就黄了亲事,结结巴巴道:“公子这,这就不想成亲了吗?”

      李魏也挺意外:“我以为你会中意温柔熨帖的姑娘,毕竟黄九郎他性情就……咳,我怕你被迷晕了头,才好一通长篇大论。怎么,你竟真不喜欢陈五小姐?”

      何逸还未说话,膝盖上一沉……那大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书案下了,这一跳着实有些分量,何逸“哎哟”了一声接住它,顺手在它油光水滑的背上抚了一下。狐狸将他当成了棵树,爬了几下,前爪直搭到他肩上,脑袋抵在何逸颈窝中蹭了蹭。何逸觉得痒,按住它后颈笑道:“别闹。”

      “不怕李兄笑话,我并不知道什么算喜欢。但如果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一见倾心,想要共赴巫山那种,我必然不是。”他搂紧了狐狸,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盯着它身上火红的绒毛道:“媒人同我娘商议许久,才定了陈五小姐作何家未来的少夫人。常言‘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我自觉不可忤逆父母,便答允了婚事。陈五小姐很好,明眸皓齿,翦水秋瞳,秀外慧中,配我绰绰有余。可我今日见了她,就如见了我两个妹子一般,心中竟不起半分波澜……”

      何逸捂住眼睛苦笑道:“试问我要如何同妹妹成亲呢?”

      狐狸静静地靠在他胸口,轻轻甩动着尾巴去勾他的手腕。

      李魏摇头道:“原来如此……倘若我是于兄,多半要劝一句‘娶妻和纳妾是不同的,妻子操持家事,妾室那里才是温柔乡’,但按我的想法,你既然不喜欢她,也不想要她家里的一堆麻烦事,还是趁早说清,将婚事退了的好。”

      何逸点头:“这正是我烦恼之处了。也怪我优柔寡断惯了,早知如此便不该答应母亲去陈府……容我想想办法罢。”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李魏拿出文章题目认真问了,就在一旁茶桌上伏案狂写起来。

      何逸轻声将狐狸驱下膝头,也拿过反扣在一旁的书接着读了。但李魏有句话却像烙在了他脑子里,反复吟诵,挥之不去。

      狐狸绕着桌角转了几圈,想再跳回何逸膝上,又像顾忌什么似的停了脚,走远几步,前爪抵着地伸了个懒腰,回过头去看何逸。

      却见那小书呆子翻页的手停在空中,目光倒是凝在一处,眼神却涣散得厉害,显然走神了不知道多久。

      狐狸歪了歪头,纵身跳上了书桌,落脚时却无比轻巧,甚至没有惊动笔架上直直悬挂着的毛笔们,当然也没有惊动正在发呆的何逸。

      狐狸瞧了那条缺了一小块的镇纸石一眼,蹲在上面坐了,顺着何逸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也愣住了。

      何逸凝成一线的目光,静静落在书案那头放置的一张帕子上,那是一条上乘白绢制的手帕,被人叠得整整齐齐,朝上的这一面绣了一棵青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狐狸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