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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初愈 ...

  •   19.

      何逸睡得久了,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一会儿是他年少挑灯夜读时,因为烛火不够明亮,眼前逐渐模糊起来的字迹;一会儿是他在博文馆里跟随夫子摇头晃脑诵书时,瞥见邻座的空位上落了一片树叶。最后恍惚间走到了一处桃源仙境,那里群山环绕,碧水流波,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只在书里见过的瀑布矗立在一处陡崖上,壮丽非凡,溅起的水雾氤氲了半个山坡。说来也奇,他从前眼睛不好,种种风光只得走近了才见识得,如今仿佛俯瞰河山似的,妍丽的花瓣和细小的水雾也尽收眼底,实在是一种久违的新鲜体验。

      坡顶上仰面躺了一个穿着赤色锦衣的少年。他双眸静静地阖着,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左腿微微曲起,是个闲适自然的姿态。何逸走近两步,认出那是黄九郎,欣喜道:“九郎!你如何在这里!”

      少年睁开眼睛,朝他笑道:“何兄,快过来。”

      何逸便依言过去,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坐了。黄九郎见他仍不住打量四周,便笑道:“许久不见,何兄眼睛可大好了?”

      何逸道:“多亏九郎的药,我目之所及竟同出生时一般清楚明了。”

      黄九郎笑道:“那便好,随我一道躺下罢,闭上眼听听。”

      何逸和他闭眼并排躺在山坡上,一同被温暖柔软的阳光照拂着,耳畔是瀑布发出的轰隆隆声响,依稀还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鸟雀鸣叫。

      黄九郎温柔悦耳的声音在耳畔沉沉响起:“何兄可闻到了花香?”

      他开口前何逸并未察觉,此时方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似兰又似梅,像落在暖春里的一抹雪色,幽淡却沁人心脾。

      何逸便笑道:“嗯,闻到了。”

      他说着深吸了口气,脸上的笑却渐渐淡了下去。一路走来,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像早起时打算做的事搁置到了日暮时分,却忘记了这事究竟是什么。

      他同黄九郎向来没甚见外,这样想着,便这样说了。

      黄九郎了然道:“难怪方才见何兄眉间郁郁,原来怀揣着心事。”他侧过头来看何逸,上挑的桃花眼里含着这和煦春风里一点说不清的灼热,丝丝缕缕直袭上人心头。

      “既不记得了,想必不是要紧事,何兄且陪我待会儿罢,没准儿待着待着就想起来了呢?”

      何逸望着黄九郎俊秀非凡的面容应了声“好”,那股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重了。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像是急切地想要他离开此处,去往另一个地方。何逸下意识地想信赖这个声音,但又觉得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于是他在草地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重新闭上了眼睛。

      “何兄……何兄!醒醒,……何逸!”

      那声音却越发清晰,他猛地睁开眼,眼前还是那样氤氲着水雾的山坡和花树,黄九郎也安静地躺在他旁边,阖着眼睛,嘴角还噙着微笑。

      可方才唤他的,不是九郎又是谁?

      何逸越想越觉得奇怪,便直起身坐好,回头朝黄九郎道:“九郎,我……我恐怕该走了。”

      黄九郎闻声睁开了眼睛,他眸色本就比寻常人淡,是略浅的褐色,视线相对的一瞬,何逸后脊突然一寒。

      何逸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道:“我总觉得,自己像在梦中……”

      黄九郎的神色陡然变了。

      “也或者,是我昨晚做的梦罢……我梦见九郎同我说要离开一段时日,又梦见父母在我床前哭泣。一切竟同庄周梦蝶般,使我心里始终难安。我想要回家一趟看看。”

      黄九郎也跟着坐起身来,“梦终究只是梦,何兄大可不必当真。你瞧,我现在好端端地在这里,不是真实的吗?莫非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如此逍遥自在的日子,何兄竟不喜欢和我待在一处?”他伸出手来握住他肩头与他对视,眼睛里亮晶晶地,像两颗长夜里寂寂的寒星。那温柔认真的目光落在何逸脸上,像要将他所有的神情都收进眼里。

      何逸竟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痛,自觉莫名,最终还是摇头道:“不是不想和九郎一起,只是……桃源虽好,终非我乡。”

      这句话弗一出口,何逸便觉得周遭美景都如同被抽离了色彩和形状,一瞬间,壮美瀑布、漫山花树、莺雀啁啾和面前风姿卓绝的黄九郎,全都湮灭在灰色的烟雾里,视野里只剩下一片单调的黑白,耳畔那个声音却越发清晰:“何兄!何兄快醒醒!”

      何逸在一阵晕眩中缓缓睁开眼,入目皆是深青色床帐,哪有什么桃源仙境,只有老檀木床架上阳刻的几朵玉兰花——他分明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屋里烧着的炭盆偶尔发出哔剥的声响,窗外是冬日特有的惨白光线,斜斜地照进糊了厚纸的门扇,落下一地清冷。

      “九郎……”他回忆起梦中的少年,喃喃道。

      床帐外影子一动,立刻便有人上前撩开帐子,见他醒了,先是一愣,嘴唇几番开合,话未先出口,先落下泪来。

      “娘……”何逸连忙要坐起身来,但他久病卧床,一时竟提不起力气,只死鱼似地挣动了一下,何夫人见状连忙按住他肩膀,拭了拭泪侧身在床沿上坐下,道:“你且躺着罢!”

      早有下人端了汤药和温水在旁边候着,何夫人扶着何逸的后颈将他安置在厚实的靠枕上,端了药碗一匙一匙地仔细喂何逸喝下。何逸大病初愈,喉中干涩,吞咽都费劲,但他自读书后便极少再让母亲如此照顾,喝了两口药便有些出神。

      他来不及享受这温情一刻,先看见他娘鬓角落了霜。

      虽然只得一缕,不仔细瞧根本分辨不出,但他就是看见了,不仅看见了,那几根梳上去的白发直像烙在他心上。何夫人大家小姐出身,自小便是掌上明珠,平日的脂粉熏香、钗环裙裳俱出自名家之手。哪日早起照镜子,眼角多了一道细纹都会絮絮地念叨上半天,因为保养得宜,她虽已快不惑之年,打眼瞧去却也像个刚刚三十岁的少妇。而今只在何逸重病这短短七八日内,她鬓边便生出了白发,整个人也消瘦了许多,两个眼圈下的乌青连上好的脂粉都遮不住。何逸鼻子一酸,连忙将药碗整个端过来,也不管两手还抖得厉害,低垂着眼慢慢喝完了。

      何夫人见他精神尚可,原本还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便将这几日的情况同何逸略说了说。

      那日崂山道士为何逸除去妖气后,悬济堂的王掌柜又留下了一张温补的方子,何逸果真如道士说的那样,即使昏迷着也能喂进去些流食,面色逐渐红润起来。三日后他醒过一次——何逸自己却不记得醒过,那道士依约前来,替他又作了一次法,便执着拂尘飘然而去了。何老爷和夫人渐渐放下心,一面派人继续在临安寻找黄九郎的踪迹,一面四处搜寻温和滋补的药材给何逸恢复气血用。

      提到黄九郎,何逸想到梦境里他认真挽留的神情,一时又有些恍惚。他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自生死关上走了一遭,短短一旬光景便如同被抽干生气的朽木,身体有多虚弱,他自己再清楚不过。除夕夜的油尽灯枯和回光返照他还记忆犹新——普通的病岂有这样来势汹汹的,他便也不由自主地信了这病是由妖邪所惑而生的。

      至于这妖邪是不是黄九郎……那救了他命的道人已条分缕析地讲明了,证据也算确凿,但他就是不想信。只要一天没找到黄九郎,没听那少年温温柔柔地同他解释,他就一天不想相信。

      何夫人只当他大病初愈神思倦怠,便扶他重新躺好,道:“旁的那些都罢了,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便做个富贵闲人有何不好?偏要那劳什子功名,求来求去,没得差点折在里头。你往后莫在那荒郊别院住了,搬回来罢!”

      何逸牵动嘴角淡笑了一下,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娘,现下是正月了罢……今年我要参加秋闱,住在家中多有不便,但我向您保证,往后不会再出岔子了。”

      何夫人待要再说什么,房门吱嘎一响,何老爷袖着个绣花鹿绒手捂跨进门来,侍女为他除了外面罩着的大氅,何老爷便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

      “他既要读书,便读罢!”何老爷脸色不大好看,冷哼道,“也不知你从哪里招得这些邪祟,差点把命都丢了。八月乡试若不中举,你往后便都住家里,再不许提出去的事!”

      何逸无奈道:“是。”

      叙了几句闲话,何老爷见儿子言语间神色如常,又听说汤药喝下去大有成效,便也放下心来,语重心长道:“你从前不信鬼神之事,是因为我和你娘笃信神佛的缘故,这个我晓得。但,世上有多少看得见的东西,就有多少看不见的东西,你经此一难,应当明白不可知之事不可亵渎,往后交友也好,读书也罢,独自在外要多加小心。”

      何逸郑重应了。何夫人又将何逸的两个妹妹叫来床前,一家人在这新年伊始终于健康、齐全地围炉而坐,和乐融融地说起了家长里短,各自虽然嘴上不提,心里却都劫后余生般地庆幸:虽然这个年过得甚是心力交瘁,幸而上苍眷顾,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

      .

      20.

      何逸这一病着实元气大伤,他清醒过来时那天是正月初六,真正能下床走动却是上元节之后的事了。因此错过了灯会,少不得又是一通懊恼。好在他卧床时于栋李魏等人常来探望,倒也不觉得十分无聊。

      少年人们被拘在家里见长辈们,不出一月已经憋坏了,好容易几人聚在一起,当即畅所欲言了一整个白天,闹得整个何府都添了许多人气——何逸病后,年节时分府中也未大操大办过,伺候的下人们大多休假回自己家了,偌大一个宅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好不萧瑟。于栋仍是那副长兄模样,大多时候坐在椅子里静静喝茶,笑着看钟勇和李魏上蹿下跳互呛,廖敬本是个话少喜静的,这时候往往只帮着李魏说话,何逸便给他们仨打圆场。

      眼看着正月就要过去,何逸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已经可以在宅子里自如地行走了。这天钟勇挎着一张弓来找他,不多时李魏也来了,三盏茶在桌案上腾着袅袅的热气。

      小黑胖子先开口道:“先前投壶时便看出九郎武艺不俗,想与他较量一番却找不着机会。昨儿新得一张好弓,刚巧族里四五个兄长来走亲戚,我便想邀九郎同去猎场射靶子。逸哥儿可知道他如今在何处?”

      何逸端茶的手顿了顿,摇头叹道:“年前他同我辞别,说要回临安老家,而后也没了音讯。”

      钟勇道:“竟没了音讯么?之前在书院他亦是这样向先生告的假,我以为他同你交好,回家了总要写封信来贺岁或报平安……罢了,既寻不到人,我便自同族兄们去玩了。”

      他向来风风火火莽莽撞撞,一仰脖子喝完茶便拎着弓走了,留下李魏悠哉悠哉地放下茶碗,扬眉道:“那傻子走了,于兄也不在,小逸真不打算同我说说九郎的事?”

      何逸勉强笑道:“这话却奇,我难道还有事瞒着你们不成?”

      李魏道:“你骗得了他们,可骗不过我。这几日但凡我们提及黄九郎,你举动总会不自然,有时甚至会悄悄出一会儿神……莫非你们吵架了?他说要去临安,大抵是回去与父母团聚,可眼看正月都到底了,还不回湖州来么?若果真不是因为生气而杳无音讯,那才奇了。”

      何逸哭笑不得,李魏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被他看穿倒也没什么丢脸。但鬼神之事着实荒诞,何逸对外只称自己偶感风寒故而卧病,并不打算将近日发生的事据实相告,他想了想只得道:“果真,他只同我说要回家一趟,而后就没了消息。我并不知哪里惹他生气了……想来他生气时,我若不及时察觉而后相问,他也确实不会同我明说的。”

      李魏道:“他不曾给你留家宅地址吗?若他不写信来,你大可写信给他一问究竟。”

      何逸摇头:“不曾留,他走得极匆忙,我还担心是不是他家里出了事……啊!我知道了!”

      他猛地站起来,因为起身太快,眼前有点发黑,扶了一把桌子才站稳。“他外祖家在苕溪东头的马家村外,先前我去拜访过,曾见过他外祖母,若能从她那里问到九郎行踪也好……怪我病昏头了,竟忘了此事,待我立刻备车前往!”

      他说着便要叫人去套车,李魏见状道:“我也去!你大病初愈不可奔波,倘若有闪失叫我如何同伯父交代!我同你一起去罢!”

      两人当即叫来仆人,换上轻裘,穿戴严实便冲进了外面的朔风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些细节和衔接的bug
    虽然但是,我把本来应该学习、更文、追剧的时间拿来谈恋爱了,dbq
    现在有时间更新当然是因为……嗯
    下笔艰涩。察觉自己早就没了少年气,便也写不出跨马倚斜桥的潇洒倜傥了。
    总之,收到催更真的是非常非常感激!我回来啦!以后写感情戏应该更得心应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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