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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回生 ...

  •   17.

      何老爷赤红着眼,风尘仆仆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时,何夫人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迎上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寻到药了吗?那黄家公子怎么说?”

      何老爷反手搀住她,嘴唇翕动几下,最终摇头道:“没有,许是我儿命该如此罢……”

      何夫人眼眶里顿时蓄满了泪,她握着手绢哽咽道:“是药引难寻?还是那哥儿不肯给?你可承诺他,我们何家愿倾尽家财换逸哥儿一条命……”

      “你能想到的,我如何不能?”何老爷长叹一声,措辞显然一路上斟酌了许久:“实话说罢,我此去临安,并未见到黄九郎。”

      却说何老爷那日星夜兼程到了临安,何家铺子的管事打着灯笼迎出来,刚要叫伙计拿账本,却听见老爷哑着嗓子道:“今日不查账,我且问你,临安城可有一户黄姓的高门?”

      管事想了许久,摇头道:“临安郡守、督军、显赫的地主和商贾中,并不见有姓黄的人家。”

      何老爷道:“那城外黄姓人家聚居的庄子、村落在何处?”

      底下有伙计知晓的,便带着何老爷去了。年关将至,农田大多荒着,农人们忙着赶集办年货,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何老爷见那些短褐穿结的老叟儿女双全,子孙绕膝,心下怆痛不已。而后多方询问,农户俱答不知。他们家中虽然也有行九的年轻汉子,但绝不是何老爷描述那般的英俊少年,更不曾见过那样的人物。

      最后找到城北的一户农庄,村长已年近古稀,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引他们到了一处破旧的木屋,称去年曾有一队气度不凡的青年猎户在此落脚,其中有位少年姿容绝世,同何老爷口中的黄九郎极其相似。

      何老爷连忙问他们去向,村长却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莫要再去寻了,他们……他们是妖怪啊!”

      原来那些青年猎户在村中待了只月余,昼伏夜出,只说去山中猎兽。有人曾途经他们的木屋,见窗上映出的人影是狐首人身,夜里也作兽鸣声。最荒唐的是,那段时日农家们养的鸡鸭接二连三地莫名丢失,待他们走后,村民们在木屋里发现了许多沾着血肉和羽毛的禽类骨头——那群猎户竟生啖活禽,茹毛饮血。

      何老爷是商贾,对牛鬼蛇神、山精野怪的传闻一向深信,听了之后便心灰意冷,左右找黄九郎不着,便带着仆从启程回湖州,此时已是腊月二十六。

      这夜他们便在途中一处寺庙歇脚。何老爷逢庙必拜,自然少不了要去佛堂捐功德,倒身三拜完,为他敲木鱼的住持忽然道:“施主愁眉不展,家中可是近日有难?”

      何老爷哽咽着将独子暴病,千金求药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住持道:“那少年赠与令郎的眼药,施主可带在身上?能否借贫僧一观?”

      何老爷连忙让人拿了来,老和尚将药液倒出,捻了捻指尖,又仔细嗅了嗅,叹道:“的确是妖。”

      何夫人听到这里,两腿一软就要晕过去,下人们连忙上来扶住了。何老爷搀着妻子往府里走,听她痛哭出声道:“眼看着年三十,正是团圆节,我儿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这几日何逸精神越发不好,何老爷寻药去了四日余,他每况愈下。先前还能坐起来吃饭,现下只能躺在床上,连稀粥也喝不进,汤药都要人服侍着喂下。何夫人心痛如刀绞,将湖州城大大小小的郎中请了个遍,人人都说药石无医,劝府上早日准备后事。她也曾想过是妖邪作祟,故而去宝林寺求过慧海大师,但小沙弥说慧海大师云游去了,没个两三月恐怕不会回来。何夫人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好眼睁睁看着何逸日渐衰弱。

      何老爷回家第一件事情当然是看儿子,见何逸面色青黑,气若游丝,想起那住持说的话,便吩咐下人去找会驱邪的和尚或道士前来作法。何逸虽头脑昏沉、紧闭双目,外界的声音听得倒还清楚,闻声慢慢睁开了眼,唤道:“父亲……”

      何老爷连忙在床沿上坐了,将他冰凉的手握紧。何逸虚弱道:“我绝不是受妖邪所惑,才染病的……黄九郎他,曾多次帮我驱赶邪祟,保我平安。父亲此去临安,可见到他?”

      何老爷现在听见黄九郎这三个字就生气,他怒道:“你可知我寻遍整个临安,竟没有一户黄姓高门,一路上妖鬼传闻倒听了不少。你那治眼睛的药,我托大师看了,分明是以狐血为引,妖气冲天!你自己反思罢,都交的什么下三滥的朋友!可笑,你将他当知己,他却只想害你的命!”

      何逸又惊又急,有心要告诉父亲,黄九郎的药治好了他的眼疾,绝不是要害他性命,但他病势沉重,着急之下血气逆行,一时说不出话,只蜷起身子咳得昏天黑地。

      何夫人在一旁哭道:“人已经病成这样,你训逸哥儿有什么用,快去请大师来作法罢……”

      仆从转身去了,何老爷盛怒未消,喝道:“红鳞呢?!你平日怎么看顾的他?还不快将那妖鬼如何缠上我儿的前因后果一一讲来!”

      红鳞战战兢兢在地上跪下,将何逸与黄九郎何时相遇,平日在学堂如何相处,黄九郎又是何时辞别的,事无巨细都讲了。到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月中的时候,公子曾同我说,半路上被一道士拦住,称要去别院捉妖,但公子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便,便……那之后,公子身体就不大好了。”

      他讲到这里,抬头对上何逸的目光,住了口不再多言。何逸知道事关性命,不好再瞒,长叹一声道:“那道士同我讲,我若不将妖邪除去,不日定将有大劫祸。眼下这病来得奇,姑且算他有几分本事……莫要怪红鳞,是我不让他告诉你们的。”

      何夫人道:“你在何处遇见他的?还能将人请来吗?!”

      何逸的头在枕头上轻轻摆了摆,道:“在聚仙阁外……那是个游方道人,只执了一柄拂尘。人海茫茫,恐怕难寻了。”他说着咳嗽了两声,又道:“九郎他,决不是妖邪,这其中定然有误会……”

      何老爷不欲再同他多说,拂袖去了前厅安排人手找人。何夫人留在内室照顾儿子,一边喂药一边抹泪。何逸被这一通闹耗尽了体力,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想起悬济堂掌柜曾同他说,黄九郎给的药里面,掺了野外犬兽类的血,而父亲说,那是狐妖的血。黄九郎家若是猎户出身,又通些奇门遁甲,用妖血为引也没什么奇怪。

      他想起许多个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的晚上,黄九郎博闻强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出尘的气度,为他驱鬼时从容镇定,扶着他时掌心的热度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这样的人,如何会是妖邪。

      .

      .

      18.

      何老爷在全城张贴告示,重金找那游方道人,不乏有浑水摸鱼的假道士,到年关想来蹭何府一顿饭和几两酬金,何老爷为表诚心,都仔细招待了。

      何逸的病没半点起色,反而一日比一日虚弱,一天只有两三个时辰清醒着,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药也不太能喂进去,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何夫人日日以泪洗面,整个府里都被愁云笼罩着。年三十的夜里,家家户户都摆着筵席,男女老少欢聚一堂,唯有何府,挂着大红灯笼,阖府上下却听不见一句欢声笑语。老管事更是悄悄准备好了寿衣纸人等——先前他曾向何夫人试着提起过公子的后事,何夫人完全听不进去,发了好一通脾气,更是严禁府中传此大不吉之话。何老爷心如刀割,忍痛同老管事一一商量妥当,只瞒着夫人悄悄准备着。

      枯坐一夜守岁,听外面炮竹声、童子嬉闹声不绝于耳,床上将死之人形容枯槁,气息微弱,何夫人守在旁边,止不住地泪如雨下。何老爷立在一旁,沉默许久,忽然道:“清淑。”

      清淑是何夫人的闺名。

      “近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在生意场上做得太绝,所以老天爷要惩罚我,也要绝了我的路。你自十五岁跟我出来,一路走到今天,辛苦打理家业,见了太多人太多事,也该知道有得必有失。上天从来不会厚待谁,也根本不可能事事都顺心如意。”

      何夫人嘶哑着嗓子道:“是,但若要我们将夺人家的东西还回去,给钱也好给权也好,我都无二话,可逸哥儿他分毫不曾沾染腌臜事,稚子何辜?老天爷竟要将我家唯一干净的东西夺走吗?”

      何老爷按了按通红的眼角,叹了口气:“既是老天索偿,也由不得我们选择了。”

      天明之时,何逸忽然有了些精神,他咳嗽两声,竟撑着身体想坐起来。这一动,便看见了趴在榻沿上的母亲。

      他稍一动作,何夫人就醒了,见何逸挣扎着想坐起来,她先是一喜,忙道:“怎么起来了,想喝水?还是饿了?”

      “想喝水,还想和娘说会儿话。”何逸脸上青黑之气褪去,两颊红润,眼神明亮。何夫人怔怔地望着他,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回光返照。

      何逸咳了两声,道:“昨晚的话,我听见了。您和爹不必自责,生死有命,我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地活到今天,已将大多数人比下去了。您读过书,也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咳咳,爹自我出生后,一直行善积德,以后,也要继续照顾着庄子上的农人,灾旱之时多多布施……”

      何夫人流泪道:“这些我们都省得,你不要挂心。”

      何逸道:“我自知大限将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儿子不孝,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爹娘勿怪。还有,我走后,若寻得黄九郎,也勿要为难他。”

      “……好。”

      “爹呢?我想同他说几句话。”

      何夫人哭道:“我不去请他!我若转身去了,再回来,你是不是就走了?”

      何逸笑道:“哪能像话本里说的那样……”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偏头咳了几声,哇地一口吐出血来,倒在床头,已然不省人事了。

      何夫人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守在门外的下人,两个婆子连忙冲进内室,其余的人去前厅请何老爷过来,刚冲出院门,便和进来的人撞了个对脸。

      “……老爷?老爷!公子他,他不好了……!”丫鬟跪地大哭道。

      何老爷身后还带着两个人,闻声也顾不得屋内还有女眷,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室,何夫人正趴在何逸身上嚎啕大哭。

      先冲进屋的那人摸了摸何逸的脉和心口,对何老爷道:“还有救!”

      此人正是何家寻了许久的游方道人,另一人则是悬济堂的掌柜。

      何夫人被婆子们扶下去了,那道士一振袍袖,数十道黄符便飞到屋内的窗棂、房梁、门缝等处贴好。何老爷被这场景唬住,一时不敢说话,被悬济堂掌柜扶到一旁坐下。

      道士一甩拂尘,手在身前结了个三清印,口里念念有词,倘若何老爷开了天眼,便能看见浓重的黑雾从何逸身体里涌出,飘散在空中,而后被屋内黄符尽数吸走。何逸原本昏迷不醒,随着黑雾被慢慢吸走,他如经历梦魇那般,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一会儿捂住胸口大力呼吸,一会儿喃喃自语,手在空中胡乱挥动。

      道士腰间别着的紫金葫芦忽然剧烈晃动起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道士撤了手中法印,张贴在墙上的黄符无火自燃,落到地上只浅浅一层黑灰。道士从袖中摸出一枚丹药,掰开何逸的嘴让他咽下。

      何老爷小心翼翼道:“这,这就好了?”

      道士吁了口气道:“好了。不出三日,令郎就会渐渐苏醒,届时我等会再来诊断。”他指了指掌柜。

      何夫人从外间进来,脸上犹带着泪痕,她冲到何逸身边,摸了摸儿子被汗浸湿的脸和手,欣喜道:“逸哥儿的手是热的了!脸色也好多了!”

      何老爷便也大大地松了口气,拱手道:“二位请随我到前厅去说话。”

      原来今日天明时分,悬济堂掌柜带着这道人前来叩门,说有法子救何公子,晚了就没救了。何老爷二话不说领了人进门,刚好撞上何逸生死关头。

      三人在前厅坐了,小厮为他们上了茶。悬济堂掌柜对道士笑道:“此番周兄帮了大忙!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这话平时说着无妨,但治病救人,性命攸关的事情,说治得早不如治得巧,听在何老爷耳朵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此话何解?”他问道。

      那崂山道士捻着胡须微笑道:“‘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而名出闻于诸侯。’贫道若治未病,难保人不讳疾忌医,何小善人之前不就如此吗,症状未显现的时候,并不将劝诫放在心上,须得等此时生死关头,才相信贫道所言非虚。”

      何老爷虽然听不懂前半句,后半句的意思倒还清楚,遂惊道:“原来您就是之前那位游方道人!”

      道士颔首道:“是,贫道师出崂山,受王掌柜所托前来除妖。出此下策,还请善人勿怪。”

      何老爷摆了摆手——自何逸病倒至今不过七天,恰好是旧年转新年的时候,大悲大喜,至欢至痛都经历过了,他忽然有种人生也不过如此的疲惫感。

      “不妨事……那狐妖已被道长收伏了吗,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道士手在腰间的紫金葫芦上轻轻碰了一下,道:“确实如此。令郎是受了妖气冲撞,才病倒的,因善人和夫人多年行善,他有功德护体,本不易受妖气侵染。然那狐妖恰在渡劫期,妖气外泄不受控制,令郎对那狐妖毫无防备,每日起居一处,这才一病不起。如今贫道收伏狐妖,将令郎体内妖气尽数驱散,往后府上便可安乐无忧了。”

      何老爷连连道谢,又捧出一匣金银作酬金,道士也不推拒,安然受了,留下一句“待小善人醒了,贫道再来”便和悬济堂掌柜一同离开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路上行人寥寥。出府走了不远,道士忽然对着虚空道:“如何?人救活了,你该随我回崂山了。”

      虚空中传来黄九郎温柔悦耳的声音:“虽然如此,但我反悔了。”

      道士冷笑道:“你同我立过血誓,若要违背,当以百年修为作偿。”

      腰间的紫金葫芦晃了晃,那声音轻飘飘道:“给你便是。”

      王掌柜在一旁,忍不住劝道:“你这是何苦呢,舍弃百年修为相当于自断一尾,你分明在渡劫期,去崂山修行也不是坏事……”

      黄九郎笑道:“方才这牛鼻子祛除妖气,我听见那小书呆子喃喃自语。他在叫我的名字。”

      他化作一缕青烟从紫金葫芦中飘出来,绕着两人虚虚转了一圈,道:“我若同你去崂山,再回来他都转了好几世了,渡劫成仙又如何,那时再要报恩,他都不是他了。”

      “我族与你们道家素来结怨,然我确未害过人性命。此番误打误撞差点造杀孽,还要多谢道长和掌柜救何逸一命。”他化了人形,朝两人认真作了个揖,“但尘世我是一定要留的,百年修为,如数奉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掌柜是药宗门人,和崂山道士是朋友,前面有提过不知道大家还记得不
    佛道术法,医药相关等全是胡诌,问就是私设
    接下来两三章黄九郎戏份都不太多
    不是我咕咕咕,我卡文了……写不出呜呜呜一节改几十遍也不满意
    好吧就是我咕咕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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