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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沉疴 ...

  •   14.

      却说黄九郎自何家别院出来,跌跌撞撞往东行了约一里路,终于支撑不住,寻了处荒草丛就地一滚,站起身来的竟是只长约三尺、披着火红皮毛的大狐狸。

      狐狸抖了抖耳朵,朝马家村方向发足狂奔,四足踏过的土地上留下的血迹斑斑驳驳,不多时便力竭倒地,呜咽不止。它仰面躺着,贴在地上的耳朵听见了传来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圆口鞋进入视野,再往上是雪白的云袜,青兰色的道袍……

      狐狸尽力支着后腿站起身来,摆出防御的姿态,呲着牙人言道:“原来是你这牛鼻子害我如此……我不曾害人,你也要抓我去炼丹么?”那声音也是黄九郎的声音,却失了往日的温柔,带着一股子阴冷和怨怼。

      崂山道士执着拂尘在它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它渗血的嘴角,冷笑道:“不曾害人?你这妖邪倒擅巧言。那小公子身上缠着的妖气一日重似一日,你当贫道是瞎的不成?”

      狐狸半睁着眼,胸口处火红的绒毛随着剧烈的喘息起起伏伏:“那又如何,他有功德护佑,我既无杀心,身上的妖气便伤不了他。”

      道士听罢,伸手结了个法印,朝狐狸额头上虚虚一指,它狭长上挑的两眼间立刻有道细长的金光一闪而过。

      狐狸似有所感,一时间怔住了。

      道士冷笑道:“如何?你眼下分明在渡劫期,还敢说妖气伤不了他吗?”他见狐狸呆在那里不说话,一甩拂尘便要收它入乾坤袋,身后却陡然响起厉啸声,有黑影当空闪过,一只尖耳狸猫精气势汹汹地扑上前来同他缠斗在一处。

      一只白狐趁乱跑到狐形的黄九郎身边,矮身一顶将它驮在背上,窜入草丛,几下没了踪迹。那狸猫精知道自己不是道士的对手,打了几个回合便灵巧地贴着地面遁了,徒留那道士站在荒郊野岭中咬牙不止。

      黄九郎被安置在一处洞府里,那白狐放下他后摇身一变,成了个头戴儒生巾,风度翩翩的白衣青年。

      “三叔?您怎么来了……”

      他三叔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像是对这个称呼十分牙疼,但最后还是忍了。他伸出右手按上黄九郎胸口处的心脉,运气给他输灵力。

      黄九郎渐渐恢复了人形,一张俊秀的脸仍旧苍白着,重重咳了两声,坐起来引气运功。三叔在一旁替他护法,不多时洞口亮光被人一遮,进来一个挽着妇人髻的娉婷女郎,身上的环佩叮叮当当作响,正是之前那只狸猫精。

      她一进门,黄九郎就睁开眼睛,收起灵力,颔首道:“三婶。”

      狸猫精转了转眼珠子,似乎很想翻白眼,最后也忍了,无奈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惹上那崂山道士?如果不是你三叔恰好在这附近,下次再见是不是就只能看到你这身皮被挂在哪家成衣店门口了?”

      黄九郎被她的话激得轻轻打了个哆嗦,勉强笑道:“哪能呢……不过是没留神被符咒伤狠了,一时失了反抗。”

      三叔却盯着他沉声问道:“那牛鼻子说你到渡劫期了?”

      黄九郎:“……”其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您信吗?

      “我依稀记得,你十年前便过了生死劫,此番无非在天雷和情劫中选一个罢了。”三叔望着他额间的金印语重心长道:“既如此,就该回洞府将养着,若飞升途中生出变故,族里也好替你想法子,老在人间混着算怎么回事?”

      黄九郎欲言又止。

      他三婶在一旁劝道:“九郎,此番随我们一道走罢!你如今身上妖气大盛,沾染凡人会有因果,成仙之后便难还了。”

      黄九郎迟疑道:“如果有凡人身上已经染了,他当如何?”

      “不如何,轻则招些小灾祸,重则丢了性命,所以才说因果难还。”

      黄九郎摇头道:“我暂且不能走。”

      三叔有些生气:“你在人间还有甚么留恋?狐族中我们这支已许久不曾出过仙者,几代族人求之不得的仙缘,你竟不放在眼里?罢了,我听闻你近日同湖州一书生过往甚密……他即便对你再好,能好过渡劫成仙的机会吗?”

      黄九郎沉默半晌,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突然漫起一层薄红,不过短短一瞬便逐渐褪去,留下仍旧苍白的两颊,和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垂下眼轻轻笑了笑,像个十五六岁的凡人少年谈起心上人时那样,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地道:“三叔,旁的那些都休提了,他就是我的情劫。”

      .

      .

      15.

      自那日同黄九郎分别后,何逸的风寒加重,一直咳嗽不止。眼看快到小年了,红鳞不敢大意,一面请大夫前来看诊,一面在别院里所有有门的地方都挂了门神像和桃木符。何逸日日倚着门框朝小院的竹扉张望,黄九郎赠的香丸也燃了许多,那人却始终不见来。

      红鳞笑他是“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何逸啐了他一口,自己将句子默默念了,心神不知怎地一荡,牵动肺腑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喘了半晌,方揩了揩眼角道:“你同我一道读书,应当知晓它的含义。以后这样的话,不可再胡说。”

      红鳞讨了个没趣,只得讪讪地应了。

      廿二的夜里,何逸照常燃着香丸,坐在桌案前里练习写文章。书房的门被叩了两下,何逸以为是红鳞,便扬声道:“进来。”

      门外的人默了默,出声道:“何兄,是我。”

      何逸“腾”地站起来,三两步到了书房门前,拉开门闩欣喜道:“九郎?!你终于肯来了……快进来!”

      屋里燃着炭盆,何逸拉开门的那一刹那,黄九郎只觉得一阵暖如春日的轻风夹杂着清苦的药草香,倏地扑面而来,背后的凛冽朔风、冰天雪地突然就变得难以忍受。

      药草气味如何得来,他已不必多问。何逸两眼干涩发亮,面色青白,裹在厚厚的裘衣里,一看便是久病之相。而这病如何得来,他也不必再问了。

      黄九郎蜷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最终往风口的地方略挪了挪身子,替何逸挡住迎面而来的冷风。他望了一眼门上贴着的关公秦琼像,轻声道:“今天就不坐了,何兄,我是来道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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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何逸廿三小年夜回了何府——他每年要在家待到正月过去才重新回别院住。晚上一家人正坐在桌边吃饭,他忽然毫无征兆地从椅子上倒了下去,把一对不到十岁的双生妹妹吓哭了。

      阖府上下顿时乱成一团,两个小厮将何逸抬到卧房安置好,早有下人套车去了悬济堂请大夫。

      何夫人在一旁急得不行,陪嫁过来的婆子悄声道:“哥儿白日里还好好的,我瞧这症状不像急热,倒像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何夫人立刻想到之前何逸招惹邪祟的事情,便扯过红鳞来问之前真言咒香囊的事。红鳞苦着脸道:“公子他戴了一段时日,后来就摘了,此间并未撞见过邪祟。”

      何夫人气道:“我就知道他不肯老实戴着!那是我请慧海大师亲自作法开光的……”遂将如何辛苦求得符咒,那老和尚又叮嘱了她什么等念叨了一遍,最后捶胸顿足道:“待这不孝子醒来,我非带他去宝林寺一趟,找大师谢罪……”

      说话间大夫已经背着药箱进门了,何夫人勉强止住了话头,往屏风后避了避,安静听何老爷在那头沉声同大夫交谈。

      大夫望闻问切完,拿出银针扎在何逸风池和大椎穴上,捻了会儿针,朝何老爷道:“令郎可是童生?许是近日读书太过疲累,气血亏空,又染了风寒,才会突发高热。员外不必担心,待我开两帖药,令郎很快就会痊愈。”

      大夫的话只能作一颗暂时的定心丸,何逸当晚高热退了,人却没醒。待第二日中午他醒来,张开嘴第一件事不是要喝水也不是要喊爹娘。

      他咳嗽几声,挣扎着爬起来,骤然朝地上吐了口殷红的鲜血。

      何府再次乱作一团,悬济堂的大夫偕同掌柜一道过来,看完之后连连摇头,说治不了。

      “令郎脉来极快,有出无入,如锅中水沸,浮而无根,病势已然危重,恕在下才疏学浅,无法救人。”

      何夫人哭道:“只过了一夜!你昨夜还说是普通风寒发热,今天怎么就成了病势危重?”

      大夫为难道:“我昨夜诊脉时,令郎的确是风寒入体的脉象,可今日诊出了釜沸脉,观令郎颜色,三阳热极亢盛,阴液枯竭,阳无所依,确已危在旦夕。”

      何老爷道:“若大夫能救我儿,我当以千金相酬。”

      大夫连连摆手,“与诊金无关,令郎这病十分奇怪,在下真的无计可施,员外和夫人尽早另请高明吧……”

      何逸人醒着,听那大夫将自己描述成随时会咽气的模样,有些无奈。他虽然头脑昏沉,但自觉还没到要撒手人寰的地步,因此喊了声“爹”,暂时替那大夫解了窘境。

      何老爷听他出声,连忙坐到了床边。何逸咳嗽两声,道:“不碍事,郎中也是实话实说,莫为难他。”

      悬济堂已经是湖州城内百年老字号医馆,掌柜更是药宗门人,连悬济堂的人都说治不了,看来确是药石无医了。何老爷眼眶倏然红了,他待要开口,站在一旁许久的掌柜忽然出声道:“何小公子是否还记得,你之前拿了一瓶眼药来找在下解方子。”

      何逸虚弱道:“确有其事。”

      “在下那时说,此方用药大胆,是高人所写,小公子若认得这位高人,快将他请来看诊罢。”

      何老爷和何夫人连忙问是谁,何逸为难道:“是我在书院的一个同窗,但他回临安老家了……”

      他爹娘抓住这火星般微弱的希望,转而盘问红鳞,红鳞将黄九郎与何逸如何结识,平日关系又如何要好一一说了。何老爷捻着胡须若有所思道:“原来是你之前提起过的同窗,他家既在临安,我便亲自去一趟临安求药。”

      悬济堂的掌柜将这一家人看在眼里,心内暗暗叹了口气。

      何逸听红鳞同他爹娘絮絮叨叨地讲话,眼皮越发沉重,恍惚间又看到那天夜里,黄九郎一身胭脂色锦衣,头发高高束起,站在书房门口朝他微笑。

      黄九郎说:“年关将至,我要回临安了,特来与何兄道别。”

      何逸被这个消息当头一棒打懵了,愣了愣才道:“那九郎什么时候回来?”

      他好像忘记了黄九郎当时来湖州是省亲的,他原是临安人,定然不会在此长住。

      黄九郎身后是黑暗寂静的冬夜,脸庞被面前的灯火照亮,一双上挑的多情桃花眼亮晶晶地,似悲似喜,藏了许多何逸看不懂的东西。那目光像柔软的锦缎,在何逸脸上轻轻掠过,停留了一会儿,又好像没有停留。

      黄九郎答道:“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再来了,何兄珍重。”

      少年郎容色和初见时一样昳丽无双,垂眼笑时睫毛在眼下打出蝶翼一般的影子,他伸手想替何逸拢一拢外袍的领口,最终没有触到便收回了纤长的指节,微笑道:“这便走了,何兄留步。”

      何逸怔怔地,看他转身下了书房前的台阶,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抬眼朝何逸一望。何逸说不清那一瞬间的心绪,像被千万条锦绣彩缎缚住了心口,拉扯时带起麻痒,有许多话撕扯着将要冲口而出,临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张口结舌地同那双眼睛对望了一瞬,用尽全身力气道:“九郎到临安后,记得常给我写信!”

      黄九郎点了点头,仍是那个回头相望的姿势,倚着身后一地寂静黏稠的黑夜对他轻声说:“何兄,别忘了我。”

      何逸闭上眼时想,若父亲此去临安能找到黄九郎,兴许还能再相见。

      若找不到,他便做先毁诺的那一个罢。

  • 作者有话要说:  妹想到吧!我回来了!!!
    踩狗屎运一样地获得了保研资格,现在算是半上岸状态了,撒花!更新照旧!大概周更或者一周二更(?),以后每章字数我争取控制在4k左右(不排除爆字数的情况毕竟前几章我太能抠细节了嘤嘤嘤)
    噢之前许诺的五个番外在安排了√
    本章无奖竞猜:
    本章没有无奖竞猜(喂)
    感谢在2020-08-13 23:24:40~2020-10-07 00:1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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