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晚邮》海蒂可以说不

5、凉风（二）

　　赵濛抱着电脑，探头出来，悄声道，“快进来，周总在给我们讲模型。”

　　曹志远放在文件上的手一顿，这自然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不怪乎赵濛兴奋，虽则他们有mentor，但真正指点的时候不多。即便是赵濛这样已经算是受了许多优待的，也很少真正接触到业务核心的东西。

　　周邮臣从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他向来少管他人的闲事，不过是随口应了赵濛这小姑娘的提问，便莫名其妙成了所谓的指点。

　　是个会顺杆子往上爬的，他隐晦的眼神往窗外望去，实习生桌子那一块被结结实实挡在拐角处，看不真切，瞧了一眼便挪开。无论如何，比只知在实习的时候睡大觉的好。

　　林晚亭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曹志远，她倒像是个做主的。

　　她笑着点头，打招呼道，“周总好。”说着，就近找了位子在李东奕身旁坐下，是个离周邮臣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免得他看着她心烦。

　　周邮臣眉头微皱，并不应声。

　　他向来少言，瞧着不热络倒是无人觉得奇怪。

　　周邮臣指着赵濛电脑上搭建的模型，对这个粗糙至极的搭建没有任何刻薄的点评，只言简意赅地指出其问题所在，“……通胀这一块选择了已有的指数，可以试试是不是能自制一个频率更高、对于原始信号转向更快的作代替。指数可调的参数我说几个，可以作为考虑……“

　　赵濛忙着在模型上作批示，李东奕和曹志远埋头记笔记。

　　周邮臣顿了一下，拿起一旁的矿泉水饮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蓦地转向林晚亭，问道，“需要再讲得慢一些吗？“

　　全场只有她没在记东西，纯粹地听。

　　因着从小记忆力过分的好，她确实没有记东西的习惯。往常她还会拿本本子装装样子，今天实在是不凑巧，出门急忘带了。

　　赵濛是从来不会尴尬的性格，这一刻她都有些脸热，设身处地，只觉无地自容不过是这样的感觉。在场的，心思没有不敏感的，都隐隐觉察出来，周总似乎……不太喜欢林晚亭。

　　这种不喜欢很微妙，因着教养很好地克制了，但又克制地不彻底，有意无意地泄露出几分。

　　林晚亭现在已渐渐能理解周邮臣的说话方式，并不觉得冒犯，淡定道，“现在这样很好。“

　　周邮臣转开眼，继续讲，“这个模型总体框架可圈可点……投资标的的成分建议换成市场上流动性靠前的品种，当然这是我的建议，如果有其他的考虑也可以……择时这一块，这个框架是一种想法，可以模拟一下是不是能降低回撤率……“

　　周邮臣讲得很细致，便是连林晚亭这样交易量化没接触过的人，都知了个大概，更别提李东奕他们的兴奋度，堪称豁然开朗。

　　大家都知道周邮臣忙，不敢再耽误，连声道谢，就要退出。

　　林晚亭这才有功夫打量这间办公室，和整层新潮的现代的装修风格不同，这间办公室应该是为着周邮臣量身打造的，实在是风格太突兀。书桌用料厚实，大开大合，占了横向空间的大半，上头纹路清晰，应是由直材攒接而成。书桌下方嵌套的抽屉上甚至配有铜锁，更添几分厚重。这样一个仿似古董一样的家具出现在海城内环CBD32楼的办公室里，怎么都是诡异。

　　偏偏书桌的主人坐得安然，后头的红木书柜映衬着他，真像是民国时代的贵公子。

　　林晚亭掩门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晃神。

　　她必须得承认，前世今生，他都生得出色，气质绝佳。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退出了门外，周邮臣垂眸，将思绪转回到眼前的笔记本上。

　　他听到赵濛的声音响起，“诶呀！周总方才提到的影响择时的因素有哪些来着？我光顾着记模型，这一块儿忘记了。“

　　声音有一瞬间的停滞。

　　周邮臣不甚感兴趣，随手翻了几页笔记，思索交易策略。

　　一个女声，质地清冷，像一阵秋日里的凉风，隔着门窗，有些飘渺，盘桓着浸入他的耳朵。

　　“市场动量、市场波动、情绪、拥挤度、一致预期、宏观经济、资产配置。“

　　一个不曾错漏，甚至与他讲述时的顺序一模一样。

　　周邮臣抬头，挑眉，眼里是难以抑制的讶异。他的手指蜷缩起，想做些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那儿，静了半晌，拉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根烟，点燃，往后靠坐在实木椅上。木头的温度安抚了他，稍顷，他兀自轻笑了一声，道，“有一些小聪明。“

　　但也不过如此。

　　天资聪颖的人他见过许多，更遑论只是记忆力好。单说他自己，也是自幼被夸着聪慧长大的。天赋是上苍赐予的本事，却绝不是自己挣得的。这不是荒废时光、纵容自己的理由。

　　熟悉周邮臣的人都知，这位周家公子大概是因在那位老学究爷爷身边养大的缘故，身上很有一些老旧的做派。这般古旧到接近于迂腐的与现世格格不入的底层价值观已浸透进他的骨髓，亦是他做投资交易的原则。尽管这像是一个推崇小聪明的属于投机主义的时代。

　　赵濛至此再看不出来便是傻子，她发出感慨，“你记忆力真好。“

　　便是李东奕也侧目。

　　林晚亭笑道，“恰好这一块儿记住了。“

　　曹志远点头，也是，周总讲了这么久的模型、因子、参数、指数，便是纯金融专业的学生都未必能听得懂，需得深入接触过量化才能消化几分。像他这样，业余辅修了一个金融学位，又在金融机构实习了这么多段的，都觉得太过深奥。何况是林晚亭。那个问题确实是整段指点中最接近于人话的一句了，她记忆深刻也不足为奇。

　　曹志远自认是找到了理由，其他人转瞬也明白过来，众人想到了一起去，遂不再纠结。

　　曹志远想得不错，那句话确实是周邮臣整段讲课中林晚亭为数不多能理解的话语。

　　因而更不必解释。

　　回到座位，众人都各忙各的事，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林晚亭打开了一个word，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下，赫然就是方才周邮臣的讲稿，一字不差。

　　敲完最后一个字，林晚亭暗吁了一口气，面上无变化，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如果自己尚且还需在金融这条路上走下去，要补的知识太多。诚然，金融的岗位很多，并不是每一个岗位专业性这么强。但她想走得踏实一些。

　　林晚亭对金融的兴趣来得阴差阳错，她本科学的环境科学，谈不上什么兴趣，只凭借着认真的态度顺利获得了B大直博的机会。读博的第一年，她确定了海洋微塑料作为研究方向。恰好，B大与英国海洋研究中心有一个联合培养的机会，一是为了散心，二也是想瞧瞧国外的发展，她获得了这个机会。

　　只是，令她当时的导师遗憾的是，这个机会没能燃烧起她对海洋微塑料的热情，反倒是一个经济学讲座让她隐隐约约有了一个新的方向。自然，经济学与金融学不同，但也算是触类旁通。

　　新邮件提醒打断了林晚亭的回忆，沈经理要她出一份机械制造行业的报告，正文里尤其提点，不必太长，两三页即可，要有数据有逻辑，邮件只发给她一人，没有抄送张总。这是沈经理习惯的做法，大概又是他新得的活。

　　林晚亭不介意，只知今晚又得熬夜。

　　不过，她轻敲键盘，得体地回应道已知晓，另是否能给对于上一份研报的反馈，只当不知沈经理将她当成了私自外包工。

　　吃亏是福，但也需知是为了什么吃亏。

　　很快，沈经理的邮件会过来，附了一份上份新能源研报的评价。

　　林晚亭研读过内部系统许多领导的文章，字里行间，不难判断这是张总的文笔。

　　意见提得很中肯，确实是她欠缺的地方。她将这一段文字摘录到硬盘里单独命名的一份文档中，文档以日期命名，正是她入职景南实习的日子。

　　拔出硬盘，穿上风衣，阖上电脑，确定电脑已关机，林晚亭起身，办公楼层里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离开，林晚亭不是第一个走，并不显眼。

　　曹志远见她已收拾妥当，忍不住出声道，“这是要走了吗？你坐哪条线？“

　　说完，又想咬舌头，人家说不定有人来接。

　　只是今天接触了一下，他又隐隐觉得林晚亭不是这样的人，之前的妄自揣测倒是辱没了她。

　　林晚亭眉梢微扬，笑意浅浅，望着他，回道，“嗯。九号线。“

　　曹志远一愣，为方才的试探惭愧，一霎那被她的笑容闪了一下，心跳顿了一瞬。等他回过神来，黑黢的面庞染上了浅淡的粉色。他低头，状作忙于工作。等林晚亭走远，才算是抬起头着急忙慌地理东西走人。

　　晚上有夜盘，周邮臣从办公室出来，去商场解决晚饭，不经意地往那长方形桌子上一瞥。

　　很好，空无一人。

　　都溜得够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