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301、第四十六章 怀远究源（3）

　　离滨渡口，有一只商船缓缓朝天子别苑驶来。正逢早晨，或大或小的雨，落了一个时辰才停，舵手在岸边抛锚，大船笨重着摇晃了几下，在距离渡口检验台最近的码头才不动。
　　从船仓的尾部走出来的是上阳水陆转运使手下的副手边云，他正要踏过甲板上岸，被身后一个人喊住，“边大人！”
　　边云回头一看，是少府监右尚署的乔小郎，忙笑着迎上去，“乔大人，何时上的船？”
　　“卑职在甘州上船，在华州随船停了两日，现在才到京。”他语气平平。
　　边云却异常亲热：“乔大人辛苦了！”
　　“谈不上辛苦。都是为了君上做事，且卑职还没去过濒临南罗的州县，这回借出使南罗走了一趟水道，反而觉得新鲜呢。”
　　“哈哈！乔大人在内府多年，这次外出一举两得，可喜可贺！”“是啊，到此刻卑职还兴奋着呢……”
　　“听闻这几年南罗国出产的马辔皮毛非常精美，乔大人可曾自己带了些回来？”
　　“有。除了马辔皮毛，还有纸笔胶墨。明日一早让家奴送些到您府上。”
　　“哎呀呀！使不得，都是乔大人的心爱之物，我只问问，何曾要你送呢。”边云假装推迟，却说话声音极大，引得周围人投来目光。乔小郎也故作亲热，朝边云又靠近些，还笑呵呵拉住他的手，“边大人喜欢，卑职又不是吝啬之人。很久不见，哪天与大人约个时辰喝酒去。”
　　“哎呀呀！乔大人从来都是豪爽仗义。那我就不客气啰……嘻嘻！”边云也故意落出贪婪模样。喜欢收受好处帮人办事，装成一个贪小便宜却热心助人的平吏，是边云演了很久的角色。
　　此时，他二人并肩过了甲板，正在离滨渡口的瞭望台上站住，不知何时借握手大声说话之际，悄悄交换了各自的信条，几番握手抱臂就都藏到了袖笼里。
　　那一批批搬运货箱的人从他们身边穿过，又听见边云两人相互受送人情、互吹相擂，其中有两个运渡跳到他们跟前来了。
　　“边使，这回去南罗，小人为您带回两盒子香料，小人保证是边使夫人最爱的新鲜货。”
　　“边使，小人我也带回一坛南罗老酒。得空请边使去酒楼吃酒哇！”边云激动得满面红光，“啊？小吏年前在姜运渡、韩运渡跟前碎语了几句，就全都被记住啦。不甚感谢！不甚感谢！”
　　“边使多次帮助小人，小人全记在心里啦……”
　　“是啊，是啊！边使看得起小人们，小人感谢边使还来不及。”
　　“客气、客气了！君上十分关心南罗国，再忙再乱也要往南罗送节礼、贺礼。新近南罗国王刚的了一位小世子，不日又要派人去祝贺呢。到时又要劳烦几位跑跑腿。”
　　“边使就是热心，从来不忘记小人……”姜运渡的眼圈突然红了。
　　韩运渡也不甘落后，“边使若再有吩咐，只管告诉小人……小人会竭尽全力……”
　　“你们这般勤快，我却感到为难你们哩。虽说楚王的兵并未对朝廷的人起过歹心，但世事混乱，你们到哪里都是安全要紧呐！”边云做出一副忧心状。
　　旁边的乔小郎落出惊恐色，“说起混乱，我刚在市井好像发现从灵州一路有护送贡品的巨渡兵进了上阳，他们不改司马家兵的痞性，有两个还侵占了良家妇女。”
　　他话刚落，又有三五个运渡拥上来七嘴八舌。“何止侵占良家妇女，我还看到他们霸占官家女子呢。”
　　“连官家女子也不放过，可是不把做官的放在眼里。”
　　“哼，司马家的兵骄纵得很，历来在巨渡郡就以淫逸出名，可到了京城还不知收敛，说大了是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乔小郎不完全苟同，“也不全是啊，司马清焕将军却很正派。”又问，“果真是巨渡的兵？”
　　“哼，别的不看，就看他们的做派，不是巨渡来的，还是哪里来的？”
　　“全是那李垣带坏的。据传在楚王恭州军中，以栾庆为首的几个将军抢占了胡邀在贡州的家眷，原来胡邀打算与黄闽韧在关外决裂投靠朝廷，听了这消息又与恭州叛军联合朝滔关进攻了，以致吴岑部的兵马死了上千，滔关军营好一阵子根基动摇，若不是张尚义求助杨家，杨老夫人慷慨相助请旨拨出一万杨家军支援滔关，滔关怕已失守了。”
　　“都说让武将家私自招募边军不利于朝廷，如今看来还是有好处哇。”
　　“利弊皆有。杨家满门正直，杨开甲漓水之战可见一斑。尉迟家就不同了，在军前骄横无度，尉迟妃也不制止……”
　　“喂！陛下的后宫岂是你我议论的……”
　　“是啊，不可妄议后宫。呃！刚才说到李垣，他自诩鸿儒书生、实则酒色之徒，带得连楚王的兵马也良莠不齐！呵呵，又还怎么与陛下对抗？”
　　“楚王在恭州打仗，他们又要来干啥？”乔小郎不放过每个线索，听到了就装作不解。“这早不是秘密啦，乔大人还不知道？楚王领兵是不是为朝廷，只有楚王自己知道哇。”
　　“或是只有楚王的长史李垣知道。这几日我还见过南罗人，都年级轻轻的，还有两个看上去气度不凡。”
　　“我也听说了，这几个进京的兵就是江湖人带来的，李垣好结交江湖人，怕是让他们来京城探虚实。至于南罗人么，陛下善待南罗人，在京中看到他们也不稀奇。”
　　“怎么会？我朝战乱很久，南罗人很久不见了。”
　　“没骗你，他们会中原话，自称是南罗人。”
　　“有这事？他们在京中又做什么呢？”“不知道，只晓得他们曾去过南罗国王曾住过的院落，那里离天子别苑不远……”
　　他们的话全部灌入边云耳里，他由着乔小郎与他们掰扯，暗中早将他们的每一言每一句记在心里。
　　到的黄昏，边云简装从郭府偏门进去，门里迎接他的是郭东定，三弯五绕进了书房，仍是郭夫人来奉茶，还送来几碟小菜和汤饭。
　　“今日不与边使喝酒，只用膳、喝茶。下次一定大宴谢过。”
　　“谢过郭侯！”边云非常恭谨，“卑职等全部查清来才来回报郭侯，耽误了与郭侯约定的时辰。望郭侯不要责怪！”
　　“谈什么责怪。陛下一再交代，此次要一鼓作气、不留后患。我知道边使不容易，不能一到京就将事情全办好，与边使约定时辰为让边使觉得兹事体大、重视周旋。果然，边使不负我望——来，先喝口茶！”
　　郭东定亲切地按了按他的手臂，又亲自端盏奉茶。
　　边云感动，认真喝了几口，才道：“卑职自接到郭侯的差事，就与上阳转运衙门的乔小郎取得联系。他是卑职的同乡，常常出入李府和李氏农庄。他说，千叶玫瑰是去年初少府监丞李秉昆派人悄悄运到京郊，的确栽在李氏农庄，直到几月前移植到天子别苑。我问为什么要用千叶玫瑰代替千叶白蔷薇，难道是千叶玫瑰稀有，或是陛下与皇后更喜爱的花草？他说，陛下刚回京时，曾垂问过李秉昆，千叶玫瑰哪里有？李秉昆让他去寻找，知道灵州有，灵州的也是从南罗国移栽来的。恰好他受李大人的令，送年礼到南罗时顺带运回一百株幼苗，因为要盘土浇水养护，所以必须走水道，数量不多又是小苗，夹运在商船间并不显眼。是李大人以千叶白蔷薇的名义种在别苑里，只等着明年春暖花开让陛下惊喜后奖赏他。卑职也对进出城门的记档一一排查，发现李秉昆曾亲自运送千叶玫瑰花苗进京，亲自督工命人播栽在李氏农庄，又多次出城去查看花苗长势，这也在档簿里有记录，对外称当千叶白蔷薇培植，从中可见李大人十分在乎这些花草。”
　　“如此说来，千叶玫瑰是李秉昆讨好陛下所为，并无其他？”
　　“卑职以为是。但念及郭侯所虑，卑职又派人去了两趟渡州，觉得其中并非如此简单。”
　　“哦？”
　　“既然只能走水道，货船过路灵州便在所难免，且从渡州的南罗人那里得知，早在高祖朝时，蒙承贵妃喜爱千叶玫瑰，高祖曾派人运来花苗，但每次到了灵州就死了，所以后来只在灵州先种下再运到上阳方可成活。因为蒙承贵妃触犯高祖之故，自此上阳城中不许栽千叶玫瑰，所以京中爱千叶玫瑰的人常以千叶白蔷薇代替聊以安慰。为此高宗朝、先帝朝也再无人从灵州移种千叶玫瑰。所以这次千叶玫瑰到京，要么是南罗的花苗，要么是灵州移来的。按照从前的经验，如从南罗来的花苗肯定死了，除非有新的养护法子，但目前卑职还未查出还有什么办法护送花苗到京不死，因此这一百株花苗多半出自灵州，现在灵州被楚王长史李垣掌控，能让千叶玫瑰顺利到京只有得到楚王允许，或是李大人与李垣谈好，但楚王在平贡郡，也就是说，只有李大人与李垣暗中有过联系。”
　　“边使分析得对！”郭东定捋须赞道，“边使查到这里，已经接近疑窦边缘。”
　　边云继续说：“今日来的一船是南罗王廷祝贺新君改元与皇嫡子出生的贺礼，与上次送给皇后的文房四宝是一批货，这只船承载重，请了兵部帮忙，让紧靠谷镇的卫戍军护送商船到了江洋渠，直到上阳转运使派出的商船接到才原路返回，所以慢了半个月，但蹊跷的是有几个巨渡的兵进了京，现在他们惹是生非被很多人识出。此事非同小可，郭侯要注意些！只说贺礼单上写着几种奇花异草的名字，还有很多手串和项链，其中有几串夹含黑头红身的豆子，很是鲜艳美丽。转运的人说，这既可做装饰品，也是花种子，是要种在别苑的。后来卑职去见奚官局丞，他说此为相思子，与红豆不同的另一类花草。”
　　“相思子？！”郭东定追问，“你确定是相思子？”
　　“正是。卑职还带来一粒，请大人过目！”边云从袖囊里取出一枚鲜红果子，一头的黑点像红果子晶亮的眼珠子。
　　“凡是长相鲜艳的，都有毒！”郭东定立刻想起了陈淼，自言自语。
　　“这是有毒的果子？”边云惊讶，“本朝没有人见过吗？”
　　“一般人见不到，纵然见过，也是极少数，比如奚宫局的人，所以你去奚宫局问是对了。我也只在奚宫局见过，贡品里从来没见到做成手串和项链的相思子，因为此果只要裂开便是剧毒！可见贡品来路不明。”
　　“大人这样说，卑职的怀疑笃定无误了。”边云深深吸了口气，“五日前卑职随上阳转运使上船查验贡品，有两位运渡慌慌张张的，不像是老手，我当时就怀疑相思子手串项链不常见，却出现在贡品里，那两人又说不上名字。后来乔小郎从他们的言语中得知，这批贡品在华州遇到了劫匪，死了几名运渡，少府监就派人上岸寻人补充运渡数量，说是他们从华州转运府衙调配来的，所以这船上混进不干不净的人也未可知。后来卑职私下也与那两人见面，他们说华州那场劫难来的突然，劫匪似乎是江塑郡人，身手了得，但上船只杀人不劫货。”
　　“乱世下，千般可能皆有，出现一两次奇怪事也就罢了，若是联系你刚才说的，此事绝非偶然。”
　　“所以卑职不敢怠慢，怕误了郭侯的大事。”
　　“下面为免遭嫌疑，你不好再出面了，我会安排其他人去查千叶玫瑰。你只盯着贡品，摸摸其中还有什么蛛丝马迹。”